抛开流言蜚语,金达本人的才华就非常不错。阅卷的最后一天,副主考尹台正和其他阅卷官在研究谁是会元的时候,主考李本拿出了一篇文章,放在了众人的面前。
“你们要是没有意见,此人就是今科的会元。”李本淡淡说着,语气却不容置疑,这也是他和严嵩学的一招,很可惜李本没有人家严嵩的无上威望,副主考尹台就不大买他的账。
接过文章,尹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今科的考题出自《论语》,“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这是标准的儒家经济学,老百姓富足了,国家也就富裕了,老百姓如何才能富足呢,就要减少苛捐杂税,防止横征暴敛,与民休息……
这一篇文章就是从这个角度切入,写的堂堂正正,四平八稳。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对经义的强大把握,无论用词还是用典都无可挑剔,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李本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他既然敢推荐这篇文章,就不怕有人议论。尹台和其他人看了半晌,有人就频频点头。
“主考大人果然慧眼识人,如此文章不能做会元,还有谁配得上会元。”
众人纷纷跟着拍马屁,说什么主考大人英明睿智,唯独尹台,他眉头深锁,嘴角轻轻翘起。
“李阁老,下官斗胆请教一事。”
“不用那么客气,直说吧。”
“好,下官想问您朝廷举办科举所为者何?”
“自然是为国选才。”
“李阁老高见。”尹台笑道:“正因为是为国举才,会试举子的文章不能光凭着文法立意就决定高低。”
李本轻笑了一声,“尹大人,那你说该如何评判文章好坏呢?”
“很简单,就要看圣意如何,陛下出此题目,所为者是问策天下,寻求理财之道。”尹台看了看众人,笑道:“去岁朝廷亏空巨大,各项开支捉襟见肘,在场诸位也都被拖欠了俸禄吧?我想问问诸位,按照这篇文章,能不能把朝廷亏空弥补上?”
这一问,还真把李本给问住了。
他光想着文章本身,竟然忘了圣训,这篇文章虽然老道,但是观念陈旧,没有一点新东西。
好在他也是老油条,满不在乎一笑:“尹大人,你说的不错,可是会试的举子再天纵之才,也都缺少实务经验,又能提出什么合理意见?你的要求未免也太高了?”
“不高,下官这里就有一篇文章,正好解决问题。”
说着尹台也拿出了一篇,拍在桌案上,众人都凑了过来,闪目看去:“民自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单是破题一句,就让大家眼前一亮,这位举子的立意比起其他人就不同,民富和君富放在一起讲,而不是先民后君的惯常说法,大家不由得往下看去。
文章中一改儒家把君民对立起来的说法,强调君民一体,为君者要保国富民,百姓者要体恤朝廷。
唯有国用充足,方能练出强兵,震慑四方蛮夷。国必富而后强,国强则民安,民安而自富……善理财者,固不必敛财于民,以有余之物易海外无尽之财,国裕而民富矣!
前面的都是铺陈,讲君王的责任,要保护百姓,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能让皇帝陛下抡大刀,他给出的药方就是鼓动开海,拿多余的丝绸瓷器换银子,充实国用,富裕百姓……
相比前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这一篇则是锋芒毕露,争议颇大,在场的考官就分成了两派,有人高举祖制大旗,要黜落此子,也有人认为这是救时两方,陛下尚且明发上谕,让朝廷官吏谏言,岂能以言获罪。
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尹台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就是死挺手里的文章,简直像老虎一般,谁敢反对,他就咬谁。甚至扬言,如果不取中,他就上书陛下。
李本头都大了,他这个人本来就胆小怕事,祖制岂是能随便改的,可是他又不想惹麻烦,突然眼前一亮,他决断不了,就交给上面吧。
“尹大人,随本官去面圣,恭请圣裁。”顿了顿,李本又说道:“本官带我中意的文章,你带着自己中意的,倘若陛下怪罪,各自承担!”
第332章最倒霉的主考官
“臣李本(尹台)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端坐在云床上,面前挡着纱帐都没有撩起来,似乎懒得看这二位大臣,足足够了好一会,嘉靖才缓缓睁开眼睛。
“今科的二位主考来了,你们给朕选了什么人才?”
听到了嘉靖缥缈的声音,李本抢先跪倒,将五份他认为最好的考卷托在了头顶,在五份考卷下面,还有另外五个备份。
由于殿试只是排名,而不淘汰。一旦会试取中,就可以对外宣称是天子门生,别人也会这么看。但实际上,皇帝陛下可能既没有看过你的卷子,也没有给你排名次。
毕竟卷子成百上千份,就算粗略看一遍,也足以把人累趴下,咱们的嘉靖皇帝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好好打坐练功呢。
所以通常只会看五魁的卷子,也就是前五名,但是呢,为了体现恩自上出,不能只拿五份卷子请陛下评断,还要备上五份。
要按唐毅的话纯属脱裤子放屁,是给了嘉靖选择的权力没错,但问题是选择对象却是你们给的,拿上去十只猫,嘉靖看瞎了眼睛,也挑不出一条狗啊!
其实这就是文官体系对皇权的无形限缩,谁让老朱家的子孙懒呢,只能听人家摆布。嘉靖欣然接过卷子,还笑道:“朕正要看看天子门生的能耐。”
李本没有注意到嘉靖说天子门生四个字时的异样,直溜溜跪着等候。
嘉靖扫了最上面的文章,正是金达的那一篇,看了差不多一半,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扔在了一边。
接着又拿起下一份,越看的时间越短,正式的五篇全都看完,随手一扔,把备份拿过来,这回更利索,直接看考生的姓名了,看完之后,脸色顿时就变得青紫起来。
“李本?”
“臣在。”李本打了个冷颤,急忙答道。
嘉靖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大腿,轻轻一笑,“朕钦点你作为今科的主考,倒是想问问你,有什么见解?”
不是考学生吗,怎么考我啊!
李本脑袋一下子死机了,他是大学士不错,可几乎没有被召见过,也没有单独应付嘉靖的经验和办法。
他愣了一下,只能照本宣科,“启奏陛下,微臣以为天心仁慈,体察万民疾苦,民富,则君不至独贫;民贫,则君不能贫。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故明主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潢然使天下必有余,而上不忧不足。如是则上下俱富,多无所藏之,是知国计之极也。”李本滔滔不断,最后还意犹未尽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朱子的看法。”
好家伙,把朱熹都搬了出来,看来朕不赞同都不行了?
嘉靖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不置可否,又看了看尹台,问道:“副主考又是怎么看?”
尹台打了一个激灵,他当然看得出来,李本的话不合嘉靖的心思,只是在君前驳斥上司,也要冒相当大的风险,他一时拿不到主意,不由得想起来考前的一件事情……
尹台身为副主考,曾向嘉靖上了一本,详述会试流程和要点,由于每次科举都大同小异,尹台也没有太上心,只是虚应故事。
可是出乎预料,这篇奏疏不但批了,还是嘉靖亲自批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乍看之下,仿佛是嘉靖勉励他要担负起重任,把朝廷抡才大典做好。身为臣子,能得到皇帝期许,那可是天大的恩典,问题是尹台只是副主考,要是有期许,那也是主考的。尹台可没有自恋到认为嘉靖特别赏识他。
尹台连着三天惴惴不安,不断思索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不得要领,就在考试前一天,确定考生名单的时候,尹台突然发现了一个名字:唐毅,自行之,苏州太仓人氏……
“毅在这里啊!”
尹台悚然一惊,他当然听说过唐毅的大名,只是还想不到,唐毅那小子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值得堂堂九五之尊,帮着他打招呼……
“不可以不弘毅”,“任重”,“己任”,几个词穿在一起,就是要提拔唐毅,这是非常重要的任务,你要担负起来……
正是有了这句话,尹台才会替唐毅出头,和李本力争。
刚刚尹台一直在察言观色,他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得罪李本又如何,关键是要得到陛下的赏识。想到这里,尹台跪爬了半步,声音洪亮地说道:“启奏陛下,李阁老持论甚正,立意高远,下官非常佩服。只是他所言和眼下的情形出入太大,臣不敢苟同。”
“嗯!”嘉靖微微点头,追问:“哪里又出入?”
“陛下,倘若天下太平,万民安居乐业,朝廷多收一分,百姓便要损失一分,朝廷体恤民情,珍惜民力,百姓富足,自然国家富足。然则……”尹台提高了声音:“如今天下,北有鞑虏,南有倭寇,兵连祸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百姓犹如婴儿,嗷嗷待哺。如此境地,又怎么富足?时迁事移,方今之时,圣天子当奋发有为,百姓常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正是这个道理。”
啪啪啪!
嘉靖拍起了巴掌,笑道:“副主考果然有些见识,可是诚如你所说,百姓已经困顿疲敝,朕若是再加征赋税,纵然将财赋收了上来,百姓也有民变的危险,朕不忍为之。”
“圣上仁慈,臣这里正好有一篇文章献上,其中就有解决之法,请陛下御览!”
说着尹台将唐毅的考试文章托在了头顶,黄锦急忙拿过来,放在了嘉靖面前。
这一次嘉靖看得相当仔细,还不时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文章中的观点全都说到了嘉靖心坎上。
“……天朝上国,富有四海,物产丰饶,向为蛮夷之国垂涎,必以万两黄金求之而不得。以天朝有余之丝绸、瓷器,贸易海外蛮夷多余之金银,百姓得生计,朝廷得税赋,实乃民用国用两全其美之法……”
嘉靖看完了文章,还不过瘾,把糊名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唐毅。
比起上一次的奏对,这篇文章则更加全面细致,说理清晰,几乎无可辩驳。
“呵呵,朕就知道这小子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笑过之后,嘉靖突然变了脸,从三月阳春,一下子变成了数九隆冬。
“李本,朕让你为国选贤,你选的是什么人?”嘉靖抓起了金达的文章,怒极笑道:“上面说什么要厉行节俭,整顿吏治,削减藩王开支,还要裁掉多余的宫人。真是好见识,好主意!”嘉靖看了眼身边的黄锦,问道:“朕的这件袍子是什么时候做的?”
黄锦一点不犹豫,忙说道:“启奏皇爷,这件袍子是嘉靖二十九年中秋节敬制的,已经有六个年头了!”说到这里,黄锦挤出两滴眼泪,“别说九五之尊,就算寻常人家,过年也要增添新衣,陛下数十年躬行节俭,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我们这些奴婢看着都心疼啊!”黄锦说着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嘉靖轻蔑一笑,“黄锦,朕吃素斋,穿布衣,不选秀,不巡游,玉熙宫坏了,朕就住在逼仄的万寿宫!还让朕厉行节俭,从哪里减?莫非让朕餐风露宿不成?”
李本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跪倒:“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
“万死?死一次就够了!”嘉靖鬼气森森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道:“朕看得出来,你李大学士也是反对开海的,是不是认为祖制不可违啊?”
李本是真冒汗了,他以为严世藩既然和他打了招呼,嘉靖这边就应该摆平了,可是哪里知道,一贯奉行祖制的嘉靖竟然转了脾气,怒火都撒到了他的身上,叫他怎么承受得住。
“臣,臣,臣不知道!”李本情急之下,吐出了实话。
嘉靖哈哈大笑:“好一个‘不知道’,朕要你这样的辅臣又何用,还不滚出去!”
第333章父与子
如果说嘉靖三十五年办一次第一季度政坛悲剧人物评选的话,大学士李本一定名列第一,甚至能把因为外察而党羽损失严重的首辅严阁老甩出十八条街。
因为他实在是太悲催了。
会试主考历来都是各方关注的焦点,盖因为成为主考,就是一科三四百名进士的座主,是他们一辈子的老师。
可别小看“老师”这两个字,封建的师生可不是后世那种出了校门,当面碰上也能低头过去的关系。
天地君亲师,学生对老师要向亲爹一样尊重,哪怕老师的作为你不欣赏,也不能显露出来,不然就是欺师灭祖,是会成为官场公敌的。
而且谁都知道官场险恶,稍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刚刚进入官场的小菜鸟也急需一个保护伞,座师就是他们天然的避风港。同样的,即便是混成了高官,也需要一帮人捧你,替你冲锋陷阵背黑锅挡子弹。
师生之间,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抛开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就是公然拉帮结派,培植党羽的最好时机,谁能不眼红,经过多少年的明争暗斗,基本形成了潜规则,会试的主考不是内阁大学士,就是礼部尚书,而且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
顺利刷过副本,基本上就能成为朝堂上的大佬。比如徐阶就是主持了嘉靖三十二年的会试,一举坐稳了内阁的位置。
李本比较悲惨,虽然比徐阶早入阁,却没有主持过会试,总算捞到了机会,虽然还要提携严党中意的金达等人,但总能捞点汤汤水水,不求和严阁老平起平坐,最起码不能被徐阶压制,李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很可惜,现实给了他残酷的一击。
嘉靖那一句“要你何用”,简直就是九天神雷,把李本未来的仕途之路都给击碎了,他头目森森,跌跌撞撞回了值房。
呆坐在太师椅上,五官写满了痛苦和悲惨,宫里的事瞒不住人,很快就会有弹劾本章接踵而至,凶残的科道言官就会像恶狼一样,用最不堪的言语,落井下石,把他彻底逐出官场,能致仕回家已经算是幸运,搞不好就要锒铛入狱……李本越发不寒而栗,冷汗将厚厚的官服湿透了。
……
果然,李阁老被臭骂的消息不到半天就传遍了京城,各方都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议。
徐阶的值房之中,丰神俊逸的张居正就止不住兴高采烈。
“师相,学生以为陛下重罚李本,其实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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