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凉的病床在整间病房的最里面。她苍白的手臂上插着针管,躺在那里,一身单薄。欧城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她整张脸都苍白,额头上的那块蔷薇样的伤疤几乎看不出颜色。他看着她,觉得心里的某一处,也如同她的人一样,正在被什么东西抽干。
第二天下午,米凉才醒过来。欧城坐在她的床边,见她醒了,他便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刚要开口,顿了顿,一句“你好点了吗”又憋回去。
“欧城。”米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依旧苍白。
看她眼神清朗如常,他安了心,却照旧一言不发。
见欧城满脸的疲惫和眼里的血丝,米凉又一笑,只轻轻说:“谢谢你。”她从他的眉眼中,看得出担忧和焦虑的痕迹。这痕迹令她感到酸痛,又感到幸福。
他转过脸去,像是被人抓住把柄一样的窘迫。
“这里的医药费肯定很贵吧……”米凉自言自语。
“好好休息。”
米凉一笑,又说:“好。”
欧城没有说话。他最近常常想,如果他能找回他的姓名和身份,她还会不会在这个城市。如果她早已离开这里,那他心里空出来的那一块,怕是永远补不回来了。前一天,他还以为自己会终生与她相隔一条三生河,此时却坐在她的对面,与她不过数十公分的距离。那一刻,她倒在他面前,他在突来的惊惧中才蓦然顿悟,他是那么害怕她的离开,害怕她的干枯。
如今,他已经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该留下。病床上的这个瘦弱女孩,一再令他对凡尘生活产生眷恋。以前,他一直在赶路,一身风尘伤痕。遇见她,他才发现自己需要留步。
病房的冷气和一点灰尘纠缠在干燥的空气里,阳光轻飘飘的,两人之间安静得只剩下隔床心电仪的滴答声。
良久,欧城对米凉又说了一句:“好好休息。”便起身出了病房。
他想去给她买一碗皮蛋粥,另外再买点牛奶和水果。他本来想问她想吃什么,终于还是没问。他其实并不懂得照顾病人,自己受伤或是有病痛,他常常就是一个人挺过来的,现在照顾别人,他首先想到的是给她买一碗粥。这样决定的时候,他有一点别扭,因为他已经长久都没有考虑过这一类温情的小事物。
欧城买好粥和水果,再回到病房的时候,米凉已经不在了。他在她的病床前等了一会,才觉得不对劲。问了护士,才晓得,原来她已经出院了。
欧城匆匆忙忙赶回米凉的住处,但是没有人。她又没带手机,他联系不上她,急得没有办法。他只好回到阁楼。他在阁楼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看见她扶着楼梯走上来。他送她去医院的时候她没有穿鞋,现在也是光着脚走回来。
他冲过去握住她的肩膀,低低地吼:“你胡闹什么?简直不像话!”
欧城一向冰山个性,此刻这一句却火暴得很,让米凉一惊。
“欧城……”
“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问过了,那里医药费太贵……”
“比命要贵吗?”他打断她。
“我只不过是肠炎,用不着住院的。而且我现在感觉好了很多。别担心啦。”米凉瞪大眼冲欧城扮个鬼脸。
欧城叹了口气,松懈下来。他没有办法再继续对她发火,于是只好说:“我送你回医院。”
她直摇头,“不用啦。我闻到医院的药水味道会头痛。况且那些个医生,根本不管你有病没病,就爱给你开一些很贵的药。没病也吃出病来。”她笑嘻嘻地看着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的不用担心我,真的。而且我现在也不发烧了,你看。”她拉了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你看吧,都没事了。”
欧城拿她没办法,只好放开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离开。“那你早点休息。这个,记得吃。”他把手里的粥和水果递给她。
“欧城,能不能——”米凉唤住他,“能不能帮我再买点吃的?”她并不想吃什么,只是想留他。
欧城停住脚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能不能帮我买一碗酸辣粉?”
“好好休息……病人不能吃辛辣。”他正要转身走,却被拉住。
她近乎恳求地,“那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他转过身,看见她一张消瘦的脸,在黯淡的灯光里像是要被淹没掉了。
“可以吗?”她看着他,眼里尽是期待。
这样的眼神有种脆弱的坚韧,欧城觉得太心酸。她看了他很久,他再也不能承受。终于,他还是轻轻抚过她的肩膀,让她贴近自己怀里。这个动作,令他感到自己的心防正在疯狂地决堤。他一直在千辛万苦地维持一段距离,刻意远离,此刻才深深发觉,原来自己是一直在靠近。就算与她相隔万里之遥,他也还是一直在向她靠近。
这样的靠近,是一种危险还是一种幸福,他不敢衡量。只是此刻他愿意做一个港口,给她停靠。
米凉紧紧环抱住欧城,仿佛是前世丢掉的某件东西,今世又复得。半晌,她有点哽咽,“谢谢你。”
欧城心里刺痛,他想,也许不远的以后,他就能重新做回林靳了。到时候,如果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那么他就有底气永远握住她的手。他轻轻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出事。丫头,你要给我好好的。”
米凉带着眼泪笑了。
两个人在黄昏的阁楼上静静地靠在一起,这是欧城怎么也不曾料想到的,他会和她这么近。
“我之前一直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米凉说,“如果不是我住到你以前住的房子里来,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总感觉老天故意在安排我们见面……我想,这大概是命。我一直信命。你算过命吗?”
他看她一眼,摇摇头。
“我算过。我每次遇到算命的,不管他们是瞎子还是瘸子,我都去找他们算。我问他们,我能不能找到我的孩子。可每一次问到的都不一样,有的说能,有的说不能,有的说我的孩子就算找到了也跟我无缘,还有的居然说我将来还是嫁不掉……不过有一个算得很准,他说我会一直流浪……”
“想过回家吗?”欧城刚问完,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不必问的问题。如今,他是时刻想着回家,因为唯一的寄托,只剩下空守着父亲坟墓的母亲。米凉的漂泊,其实和他也是有几分类似。
“回家?现在没有想过。”米凉苦笑,“最后一次回家,发现那里的房子早就拆迁了,我妈妈也搬走很久了。听卖豆浆的阿婆说,我妈妈又嫁人了,我也没问她嫁到了哪里。于是我就开始不停地找小念。除了小念,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找的。后来遇上你,大概是我这一路最大的幸运。”
欧城觉得感动,他并没有给她任何东西,他却成了她“这一路最大的幸运”。“先不要到处跑了。过几天好好去看看耳朵吧。”他说,“你该好好对待自己。不然到时候连大提琴都不能再拉了。”他的声音软软的,带点劝慰,带点无奈。
她却又仰起脸笑了,“我十岁的时候开始拉琴。十二岁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快变残疾了。到现在为止已经拉了十一年琴,十一年来,我拼命拉琴。这十一年里我扔掉了太多的东西,就像发动机出了故障的飞机为了减轻重量而抛下行李和坐椅,最后连可怜的男乘务员也抛掉。我抛掉了一切,几乎一无所有,除了这把琴。”她挽住他的手臂,一脸的温暖,“本来是破罐子破摔了,不过你说让我去治,我就去治。”
“我希望……”他像是在措辞,“希望我可以帮你。”
她靠在他的肩上,恢复了调皮,“你的肩膀,帮过几个女孩子?”
他一时答不上来。枕过他的肩膀的女人太多,他从不记住她们的名字。而眼前的女孩子,他那么想要给她肩膀,却给不起。
“不知道。”他答得老实。
“那现在,就我一个吧?”
“嗯。”
“那就好。”她重新靠回他的肩膀,满足的样子。
半晌,他喃喃道:“丫头……你怎么不看上好一点的男人?”
“比你更好的男人?那太难找了。”她有点傻气地笑,隔了一会,又说,“可以陪我一段时间吗?”
如果是以往,他恐怕已经脱口而出“不可以”。可是此刻他犹豫了,只是问她:“一段时间,是多久?”
“比如……一个月?”米凉边说边看了看他的表情,见欧城一脸温柔,她又说,“再比如,半年?”他还是没有反应,只是温柔地看着她。这样的温柔,是她很少在他脸上看见的,让她觉得心被装得满满的,一团温暖,快要溢出来。
他看着她,反而问道:“再比如?”
“再比如……一年?两年?一辈子?”
11。第11章 鱼与飞鸟(5)
一辈子。这三个字让欧城脑中一颤。他很少设想任何与长久有关的事情。米凉突如其来的这“一辈子”,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令他眩晕,拉着他往下飞坠。
“丫头……”他喉头哽住。
“我已经说了,一个月,半年,一年,两年,还有一辈子。”她的语调故作平静,“你选一个吧。”
“丫头……”
“选一个吧。”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的。
“丫头,”他轻轻说,“我……不能陪你很久……”
她眼里先是失落,然后又亮起来,“没关系,那就先陪我一个月。一个月总可以吧?”她其实没有奢望他会陪她很久,但是陪她一段,哪怕只是一小段,也是意外的幸福了。
良久,他才说:“好。”
如果不是现在自己暂时安全无事,欧城不会答应米凉。于嘉陵现在人在泰国,丘昌也跟了过去。在这段时间,欧城暂时不再去于嘉陵的公司或是住所,而丘昌也没有再来消息。他隐藏自己而活,应该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本来的身份。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是,他可以陪她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他之前对她的逃避是不应该的。对于米凉,他曾经觉得自己毫无办法,没法远离,也没法靠近。如今倒像是暂时落定了尘埃,既然放不下,就不要放好了。他早该料到,她那么需要他,哪怕他多陪她一天。
等他转眼再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她靠着他的肩膀,一脸的安稳,一脸的满足。他不自觉安然一笑。
阁楼窗台上的那株忍冬草,应该是米凉重新浇过水的,一团湿润,可是茎叶仍旧干枯。
他没有告诉她,他会再回来这里,其实是为了这一株小小的忍冬草。他曾经故意丢下,后来发现,他丢掉的不只是一株忍冬草,还有心里的某一块已经被依赖的记忆。
他需要捡回来。
欧城又回到了梦圆旅店的那间小小的阁楼。只是暂时的。欧城带米凉去医院检查了几次耳朵,治疗中,米凉的听力障碍没有继续恶化。她在他的面前总是一副很清爽很有活力的样子,常常让他错觉她是个很健康的女孩子。
欧城换的第三份工作是为一家物流公司开货车。每天傍晚路过江滩那家花店的时候,他就会注意一下门口,看有没有搁置在外面的剩下来的百合。米凉喜欢那种清淡的花。
米凉用墙纸与百合把原本粗糙简陋的小阁楼布置得也有点家的样子了。她没有再去酒吧上班,就在阁楼里帮别人做一些玩具熊。欧城每天回来,都有冒着热气的饭菜等他。闲的时候,他们也去公园里看老太太们跳舞,偶尔也去逛逛书店和花鸟市场。但只是逛,往往什么也没有买回来。
有一次,他们路过一家首饰店,米凉注意到橱窗里挂了一条银色的鱼形项链。那是一条银色的鱼,蜷曲着身子,又苦又美的姿势。旁边的商标上有它的名字:忍冬鱼。
米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很少注意那些华丽的事物,但是那条鱼,那样的色泽和形状,而且,它叫做“忍冬鱼”。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她就感到隐隐的震动。
他们走出很远,欧城忽然对米凉说:“那条项链,的确很好看。”
“原来你也注意到了。真的很好看,估计价钱也很贵……”她的口气无所谓,眸子里却发亮。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眼里的光。他在看到那条项链的时候,也是心里一颤,他立刻想到米凉送他的那株忍冬草,这条“忍冬鱼”让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亲切。
隔了几天,欧城买回了那条项链。米凉打开看的时候,先是一惊,随后却一脸心疼:“肯定贵死了……”
欧城笑了笑,“不贵。”他当然没有告诉她,为了这条项链,他预支了一个月薪水。
“你怎么能这么浪费呢?实在太浪费了……而且我真的不需要啊,浪费,太浪费了……”米凉迭声说。
“它叫‘忍冬鱼’。买的时候,售货小姐讲解了一堆,我就记住了它象征甘苦人生,象征韧性与希望。”
米凉却问:“能保佑人的吧?”
欧城不禁觉得她天真得可爱,“可以。”他一边帮她戴上项链,一边说,“说起来,还是第一次给你买件像样的礼物。”
“以后不许再买。太贵了。”
“好。”他淡淡答应着,心里却明白,给她买礼物这样的机会,恐怕已经是很少了。如果可能,他真想答应陪她一辈子,而不是一个月,那样他可以有无数送她礼物的机会。
米凉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是你送给我的,那它一定能保佑我的吧。”
“当然。”他笑了笑。一条项链自然没有什么深意和功效,可是她愿意相信,他便也愿意相信。
生活简单了起来,这样的安稳和简单,令他生了贪念。有时候,他倒只想贪图一个安心。他期望着生活能够就这样下去,可是他在潜意识里也知道,也许有一天,这样的生活就会戛然而止。
自从于嘉陵去了泰国,那边就暂时没有了消息,但是欧城在夜里仍然不敢睡得太沉,仿佛总是半醒状态。以前,他不常做梦,但是现在却经常会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发现自己大汗淋漓。他明白自己在害怕,即使暂时不会被发现,他也在怕。他答应陪她一个月的时候,就开始怕了。他现在离米凉那么近,他生怕自己身上潜在的危机,会波及她。
再陪她一段,他就真的该走了。
他常常在看到米凉的那把大提琴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惊。那条“T”形的痕迹仿佛在提醒,很多人从一开始就注定血肉联姻。这种联姻,与时间和距离无关。
遇见了,从此就遇见一生。
一天,米凉从便利店回家,看到有个男人站在梦圆旅店不远处的电线杆下抽烟。男人是国字脸,看过去有点眼熟。
“米凉?”男人看见她,招呼了一声。
米凉想了想,只是觉得这人眼熟,却仍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