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澡,看了小半夜书,估摸着御怀远睡死了,林北雪这才轻轻推开了里间的门,和衣躺在御怀远身畔——他没想过要吵醒他,也断断不打算做出格的事,于是四平八稳地躺着,侧着头去看御怀远的侧脸,他真是苦大仇深,睡熟了也还皱着眉,早先不曾发现他有川字纹,这么下去未老先衰可是不好,林北雪这么思索着,忽然发现原来御怀远并不是他一开始所认识的那般冷冰冰,说穿了,他近日诸多烦恼都是因着那本医书,而御怀远出书为的又是堪实不规范医术,以免误人。林北雪扪心自问,这济世救人的情怀,他却是比不上御怀远。
这人,定然不会如他表现的那般冷漠。林北雪胡思乱想的,一个不小心,触到了御怀远的手指,想起他方才的搭指问脉,自己着实是没想到,念及至此,林北雪心中一动,一只手也就覆了上去,不过是才接触到皮肤,就心思动的厉害,像是一锅冒泡的热水,沸沸腾腾永不止歇,思来想去,天边破了曙,愈发坚定了一个念头:这个人是一定要弄到手里来的。
第二天一早,林老爷子搬至了林家的山中别墅去住,留了个字条让人传过来,要林北雪醒了再带御怀远同去,却不想林北雪一夜未眠,早上睡得十头牛都拉不起来,日上三竿侍应来敲门,御怀远便立即醒了,只觉自己身上沉的厉害,又闻耳边鼾声如雷,这才没好气地摸到了一条腿,一使劲就把半拉身子压在自己身上的林北雪撸翻在床——他求学时与人共宿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叹林北雪睡姿不雅。
开门接了字条,也没去叫醒林北雪,只是把字条压在了窗台灯下,嘱咐侍应将行李送去林家别墅,自己用过早饭之后就沿着山中小径去悠然散步,走了一个时辰,身上发了汗,想起昔日同父亲交好的徐总长就住在附近,便悠然转了方向,拜访故人去了。
徐总长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却发迹在北方,戎马半生待南京政府一统半壁江山时,他虽垂垂老矣却依旧挂着陆军总长的头衔,一年前辞官隐居归了沪上,找御怀远看过几次病,身体还硬朗,没什么可看,被拉着讲了好一阵子旧事,彼此都亲近了许多,现下他既然在山中避暑,过门不入实在不太像话。
徐总长年逾七十,御怀远突如其来地拜访令他大为开怀,扯着御怀远下棋叙旧,围棋本就不是御怀远所长,输了几盘下来,徐总长愈发开心,吩咐厨下做饭,还硬要御怀远留宿一晚,听闻御怀远同林家一道来时,不禁沉吟了好一阵子道:“这段旧事,你倒是抹开了?”
御怀远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当年挤提就有林家一份,林家还是大户,最后兑的那份便是林家的钱,待林家的那份钱兑出去,御家就连操持丧事的钱都没了。林老爷子头一次请了御怀远去,谈及往事,不由黯然道:“事情过去多年,但依旧如沉沉巨石压在我心头,当年同温阳公交情淡薄,听闻挤提便心中极不安,所有身家大半都在温阳公处,现下想来当年若不那么急躁也不至于迫温阳公至此——”老来嗟叹总是费神,说了不过数句竟是心慌气短,御怀远却是没说什么,稳稳扎了支银针上去,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只是一句掀过,林老爷子心中却好受了不少,第二日就辞了家中医馆,只认御怀远一个,一来二去也这些年了,不过林北雪留洋刚回,却不清楚这段纠葛。
“人各为己也不是错。”御怀远道,徐总长忍不住再次长叹,再次说起小时同御怀远的父亲一同修学的事,正说在好处就听门外隐约有人在叫御怀远的名字,御怀远听的真切,打发了徐府上的下人去找,不多时就带进个人来。
林北雪一脸汗水,五官都要溶掉了一般,彬彬有礼地问过了徐总长后,一个劲的拿眼睛横御怀远。
“林家的二公子,留洋方回,世伯定是没见过的。”御怀远道,“最近在沪上大出风头,也许日后一代豪商便是他了。”
林北雪心下诧然,御怀远像变了个人似的,倒学会明抬实损了,只是徐总长却当了真,定睛将林北雪瞧了瞧,赞道:“嗯,有大商像。”得徐总长一句话,林北雪不认也得认了,笑道:“若成大商,他日定重谢总长和御医生吉言。”
三个人坐着说了会子闲话,徐总长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久坐犯困,御怀远和林北雪便做借口作别,徐总长亲自送了两人出门,告别前忽道:“国内风云突变,十年之内统一断不可能,政府交替苦的便是商人,最好是屯些金银远走国外才是上策。”
林北雪一愣,脑筋转了一转,拱手道:“小子受教了。”
这一别,御怀远和林北雪便再也没有见过徐总长。
……
出了门,御怀远左右看看,却不见林北雪的汽车停在外面,还未曾开口就听林北雪道:“别找了,听侍应说你是步行出门的,我便步行寻来,谁料想你走了这么远。”
“那现在?”
“只能走回去了,我不认得路。”
“我也不认得。”
林北雪微微咳了一声,嘀咕道:“你倒好胆,不认得路还到处跑。”
御怀远瞥他一眼,轻声道:“二少倒也够蠢,连自己大屋都不识。”
林北雪立即如鱼刺梗喉,一寻思便揽住御怀远的肩膀道:“那既然如此,你我不妨来个林中散步慢慢走回饭店去,待到第二日在早起搭车回去便是。”
御怀远不动声色地挣开了林北雪的胳膊,一本正经道:“只能如此罢。”
此时,雁归密林,炊烟隐现,红日徐徐西沉,夜幕缓缓而至,林北雪道:“山中路途难行,等下天黑了,你我需同袂而行,免得不慎摔伤。”
“嗯。”御怀远沉沉应了,一张脸浴在红霞薄雾中,喜乐都是淡淡,若有似无令人看不清楚,“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路走一路喊,再找不到你,嗓子便要哑了。”
“哦。”
“你怎地也不知要心存感激。”
“我又不曾要你来寻。”
“……”
夜色下,林北雪握住了御怀远的手,管你乐意不乐意,好歹跑了大半天,怎么也要讨些好处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填坑啊。。。。
☆、第八章
林北雪本打算只住三日,恰逢章太炎借住杭州,林老爷子素来欣赏章太炎的字,林北雪便又在杭州盘桓数日求字方回。刚到府,老佣人急忙忙迎上来说黄氏已差人问过几次了,林北雪大致心中有数,翌日便派人去下了个帖子,约了黄氏见面。
近几十年,沪上多有寒门出身的豪商,黄楚九就是其中佼佼。黄氏本是在茶楼叫卖眼药,后开办诊所,靠了艾罗补脑汁发家,俨然是沪上西药第一人,发达之后便将触角伸向了娱乐业,夜夜笙歌好不风光,但不管家业铺排多大倒一直视中法药房为基业,这次的戒烟药,他是看准了有备而来。
林北雪坐在黄楚九的知足庐寓所,黄氏是好享受的人,吃穿用度十分讲究,午餐由粤菜馆杏花楼承办,林北雪常去此地,因此一下筷便尝出味来,在吃这方面有了共同语言,话题便好开了许多,一顿饭吃下来竟视对方为“吃道知己”。
“关于那新药,二少知道多少?”海阔天空聊了许久,最后依旧是落在了生意上,黄楚九夹着烟,坐在窗边的大椅上,试探地问。
林北雪倒也坦诚,笑道,“我是不知道多少的,只是同御医生有些交情,先前同他聊起来,他说有种药是可以赚一笔的,但他毕竟是医者,不习惯为生意奔忙,索性就让给我来操持。”
“原来是从御医生那里听到的——”黄楚九顿了顿,“早年我也曾习医,只是后来专做眼科,御医生是极有才华的,我很尊重他。”说着话黄楚九将烟抖了一抖,“不过话说回来,赚钱这样的事,御医生确实是不行的,在商言商嘛,我很想知道二少给刘文峰多少好处?”
“黄兄哪里话,且不闻买卖之外还有人情么?”林北雪笑道,“不过是同刘文峰有些渊源,他请我出来同黄兄谈上几句而已。”
“那就直说吧,几成?”
“三成。”
“这未免太多,提高货价再赚我三成?还要带上你那份,黄某岂不是无利可图?倒不如自行去找,未必日本只有他一家可做?”黄楚九不屑道。
林北雪清清喉咙,“若黄兄早找得另外一家,北雪又何来资格成为黄兄的座上客?再说了——”林北雪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看着黄氏依旧乐呵呵的脸,语调轻松地道:“何况黄兄何必忧心北雪来抢你的生意?北雪那一成便算做是黄兄的了,只是刘文峰是旧人,纵然他提高货价,黄兄不是可以提的更高么?而且这三成也不多,还望黄兄就不要再压价,令北雪难做人了。”
“哦?”黄楚九讶然挑眉,思索片刻即明白,道:“北雪如此豁然大度,黄某又岂是小气的人?那一成便是北雪不拿,黄某也该给你的——”
“我是真的不要,若说有利,”林北雪侧了下身,轻声道:“北雪之利,只是跟黄兄有个小小请求——”
“说。”
“北雪方才回国,正想在这上海滩大展拳脚,看重了黄兄大世界那里的茶叶铺子,租金照出,还高出其他铺子一成,不知黄兄是否肯卖个人情给北雪呢?”林北雪盯紧黄楚九,却见黄楚九哈哈一声,却不回应,将话题转到别处,“大世界的生意人人都想图一份,但二少这样的小开又何必来凑这个热闹?横竖等着继承家业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我的性子倒不喜欢坐吃山空的——”林北雪把心一横,黄楚九是老江湖,定是看中那铺子奇货可居才久不肯出手,又欺林北雪在沪上毫无根基,这才打算既不给一成利又不给铺子,但口舌上却占尽便宜,林北雪也哈哈一笑,道:“其实刘文峰也曾想过只与我同做新药的,砸些钱下去赚一笔即可,但我想黄兄是此中能手,不如由你做大,但现在——”林北雪收了声去看黄楚九脸色,黄楚九闻言便知林北雪是个棘手人物,而且林家在沪上煊赫有势,就算自己另找一家新药来做,有林家打对台,也不能独揽大利,更何况这新药还暂且只有刘文峰手中有货。
如此盘算,黄楚九便开了口,“二少同我这般有缘,何必说些生分话,不就是一间铺子,明日二少遣人来签下就是了,开业那天我亲自带粉菊花去捧场!”
林北雪大笑道:“黄兄果真是爽利,我最喜欢!以后但凡有利,北雪绝不敢忘了黄兄!”
“那黄某还要依仗二少生意兴隆好多多带动我大世界才是——”黄楚九有些按捺不住,不禁问道:“二少这一番动作只为区区一个铺子,却不知是要做什么生意?”
林北雪打了个哈哈,“开业之时黄兄即便知道了,怎就等不得这几天日子?”
黄楚九久居商海,自然知道林北雪不想透漏,也就不再追问,两人坐着说了会子话,直到日头夕照,黄楚九重重打了几个哈欠,林北雪便趁机告辞,一抬脚出了知足庐寓所,在汽车里坐了好一阵子,觉得心头一阵空。
回国半年多,终究是要做一番事业了,堪堪起步,其中艰难和惊喜,竟不知向何人诉说才是,想了许久,奔着爱多亚路驶去了,甫一下车,相帮就报予了徐明飞,恰好徐明飞置了几桌小宴,林北雪来的正是时候,众人皆以为是徐明飞的座上客,徐明飞挽住林北雪的手,低声道:“你倒会来,看到那个人没有,那就是余知方。”
“你请他何必不知会我?”
“你道我专程请他?是旁人带他来的,本想着同他熟络后再请你来,你可巧,竟是撞上了,既然来了,不妨同坐——”说着话,拉了林北雪过去,两厢介绍过之后,林北雪直奔主题:“听闻余经理要办大印刷社,不知筹备的如何了?”
余知方略感惊讶,沪上文人消息通的极快,林北雪回国不过半年,名头却也响亮,余知方自然知道,但不曾料到对方对他也是这般了解甚深。
“二少对出版一行也有兴致?”
“这倒没有,只是有位朋友的书出版遇到了一些问题,商务印书馆的机器印不了,都说余经理从日本买了新的机器,这才有如此一问。”
“原来如此,是本什么样的书呢?”
林北雪原原本本将御怀远的书说了一遍,御怀远虽然出书受挫,但从不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书如何如何,还是林北雪左右打听才得知一二,方才说了一半就被余知方打断了,“二少说的那本书,应是御医生所著吧?”
“诶?你倒清楚。”林北雪诧异道。
余知方笑笑道:“这是隐情,二少不知道的,我同御医生交情是极好的,当初也是我邀他来写这本书,只是后来书没写完我就不在中华书局做了,便推荐他去商务印书馆,本以为稿费都支用了,该是没什么大问题,却不想被耽搁了——”余知方叹了口气,神色黯淡的低声道:“不瞒二少,此事我心中也是不舒服,御医生是个极认真的人,此书一写三年,为核实各类药材,御医生带了个画师亲下湖北一种种看过去的,后来还请了三位抄书先生在家里整理各类古籍,不仅贴了一大笔款子,还费了极大的心血,如今卡在商务印书馆,我……”余知方摇了摇头,饮了一杯酒,欲言又止。
林北雪心中一沉,怪不得此事折磨御怀远如此之深!
“既然余经理出来开印书馆,何不独自出了这本书?”
“我又怎会不想?只是几次同商务印书馆洽谈,都无功而返,他们虽然不出,但已支付御医生稿费,如今看准了我想出,于是坐地起价——”余知方沉吟片刻方道:“也不怕二少笑话,我新馆开张,纵然有心,银钱却是不足,为了此事御医生已将稿费拿出还是差一大截,现在怕也已经死心了吧——”
林北雪仔细地听着,忽然笑起来,“我当是为何,不过是钱上的事罢了,既然如此余经理就不要再同商务印书馆来往了,这本书我去买便是。”
“你去买?”
“嗯,你只管负责印刷便好,彩图上可有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