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过到了1937年,八一三事件爆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尾了。
☆、第三十五章
七七事变的消息在报纸上刊登之后,林北雪就打了个电话约徐明飞来小酌,大家情绪都很低落,御怀远破天荒取出一瓶白兰地,三个人怅然以对。
徐明飞谨慎地问:“北雪,你觉得这次的战事能很快就结束吗?”
林北雪摇摇头,“日本人对南京、上海觊觎已久,这次宛平县城的事就是一个信号,他们吞下东北消化了这些年,又以东北为跳板来入侵内陆,看样子这场战事绝不是一时的事,拖多久我不能确定,但绝对不会短。”
徐明飞抑郁至极,深深叹了口气。
林北雪看着御怀远,他一直沉默无声,坐在沙发另外一角持续地喝闷酒。
“那现在怎么办?”
“闸北的生意全部放弃,”林北雪单手叩案,边思索边说,“厂子做好随时关门的准备,一旦战事一起就立即关闭,另备下一笔补贴款给工人,也不知道仗要打多久,厂子一关他们立即生计陷入困难,我们总是应该要为他们分担一些。”
“嗯,那现在收缩回来的那笔款子呢?”
“一旦开战,一定会有很多人涌入租界,一二八的时候租界差不多挤了三百万人,这次一定会更多,米是个大问题,我在虞公那边一直有米粮这方面的生意,现在收缩回来的款子一部分不妨投进来加大储量,另一方面五洋杂货向来都是靠外来输入,开战一定会断了水路,早期运进来一批,能运多少是多少……”林北雪话刚说了一半,就听御怀远冷笑道:“二少到底是商人,仗还没打就想着发起国难财了。”
话说的刻薄,徐明飞脸上立即有些挂不住。
林北雪无言以对,只得叹了口气,低声对徐明飞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明日再去找你。”
“也好。”
告别的时候倒是彼此都还客气,徐明飞也知御怀远胸中气结,因此不放在心上。只是徐明飞一走,林北雪和御怀远在沙发上坐着,忽然就莫名其妙地争论了起来。
“我就问你,如果难民涌入租界,出现米荒,你怎么办?”
“少量出仓。”
“那就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饿死吗?”
林北雪心中矛盾,实在不明白怎么跟御怀远解释,他寻思良久,缓缓道:“怀远,你从认识我第一天我就是个生意人,所以我们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就拿米荒这件事来说,就算我可以联合几个米业巨头一起低价售米,一时间大家是吃饱了,可是谁知道要打多久的仗?要是打三年五年呢?我们一下把存货放出去,一旦水路断了,真出现抢米的事情怎么办?到时候就会有黑心的商人出来,把米价抬高至几百倍,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吗?到时候就算先前有囤米,囤的米吃完了呢?那么高的米价,还不是照样饿死?但每日里少量出货,就算米价一直都有涨,但至少是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不会出现大范围的米荒,这才是我们需要做的——”
“林北雪!”御怀远站起来,他已有七八分醉,摇摇晃晃地点着林北雪,“你这是给自己找借口,你这样的行为不是发国难财是什么?你有这么多钱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现在不拿出来扶危济困,还想着在那些穷苦人身上捞一笔,林北雪,你有良心吗?”
林北雪一张脸铁青,他和御怀远的性格有根本不同,但双方都付出了极大的耐性去包容对方,就算御怀远言辞如此锋利,他也没有动怒,只是走上前来将御怀远扶住了,“你喝醉了。”
“……”
林北雪将御怀远揽在怀中,口气极其沉重地道:“怀远,最困难最黑暗的时刻要来了。”
……
八一三之前的半个月,上海的报纸舆论反反复复,一会说要抗战到底,一会说要求和,御怀远被报章上的话搅合的心情时好时坏,但林北雪不同,林北雪自从被长喜川拖下水之后,又结识了许多三教九流,消息比御怀远灵通许多,他知道政局中人其实并不看好抗战。那时节日本人驻兵并不多,主要是特务汉奸渗透地太凶,已经遍布政府每个角落,因此大多政坛人物都主张“非到最后关头,不做最后牺牲”,所以林北雪将这次的事看的严重得多,背着御怀远做了多种准备,每日里奔波不定,两人纵然住在一处也感生疏,御怀远隐约地觉得,其实还是因为先前的一次争吵,多多少少有些疏离。
八月十一日,全上海风声鹤唳,中国医学院早已闭校,因为地处战争可能最剧烈的地方,御怀远觉得还是有必要再去一趟,却不想,快到宝通路时遇到了难民塞路,车子寸步难行。御怀远只得下车而走,数十万人扶老携幼,举家搬迁的架势若蝼蚁一般,御怀远在人潮中跌跌撞撞,乱嚷嚷中只感宛如末日临头恐惧不安,忽然想起林北雪那日的话,也不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不是错误,但是他毕竟是个医生,怎见得见死不救?
一时间,御怀远胸中悲怆无比。
到了宝通路口,正赶上了国军布防,一二八之后不准驻军,但国军这次在闸北出现,就说明了抗战的决心,御怀远觉得精神一振,和布防的守军说明了捐献一事。关于医学院何去何从,国医公会早就有了决断,反正也是守不住的产业,不如爽性捐出去做伤病医院,正好学校里的几百张铁床也算是有用武之地。
御怀远安顿完学校的事情之后就顺便去出诊,各处都是人心惶惶,众多病家扯着问到底打还是不打,御怀远只得推说不知道,但今天看闸北的架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看什么时候打起来。
到了八一三晚上,传出了第一声炮响,林北雪和御怀远在客厅里坐着,电话此起彼伏地响起来,都是各路朋友通报消息的。
两人默默坐了一晚上,心情忐忑。
第二日报章上刊出消息,国军几千军队首先从闸北攻打虹口日本海军司令部,但久攻不下,双方均有损伤,第二路从“虹镇”出击,一路高歌猛进,打到了汇山码头。中午的时候又传来消息说国军空军出动,轰炸黄浦江中的日本军舰,日舰“出云号”虽然没有被击中,但别的军舰受到了很大损失。租界上闻讯欢欣鼓舞,一致要求清算甲午以来的旧账,各方也立即联络而动组织起实质性的后援工作,御怀远长期活跃于慈善机构,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而林北雪素来名声不好,这时节出去也是自取其辱,索性就托病不出。
到了十五日,御怀远不得不停掉了下午的诊务,他是仁济善堂的董事,这几日难民突增,整个仁济善堂难以应付,尤其是仁济善堂的育婴堂收容了几百号弃婴,本来奶妈就不太够,现下一下进入了困境,育婴堂的张堂长连打了三个电话来催,待御怀远到时,已经忙出了一头大汗。
育婴堂的大堂中一个个排满了弃婴,秽味冲鼻。
“这可如何是好?本来有几十号奶妈,一打起仗来人都跑光了,总不能看着饿死。”张堂长搓着手,御怀远随便看了几处,满坑满谷全是孩子,而前来帮忙照顾的俱是十多岁的童子军,经验也不足,一个个手忙脚乱。
“先去熬粥,没有奶妈,用粥先喂,我刚从难民营过来,那边满满都是人,你立即找人写份东西到难民营去招募,每人每日现结一元钱,奶妈是不愁的。”御怀远迅速分派着活,张堂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也不抓瞎了,下午时分就招募到几十位正在发奶期的奶妈。
“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一是房子的事,你也看到了,压根住不下,二是尿布衣服远远不够,就连孩子睡的铁床都不够,三是现在要接济很多人,育婴堂一下就陷入了财务困难——”
“我手上有笔款子先填给你,你先救急,但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来想办法——”御怀远将育婴堂目下琐事分类安置妥当之后,乘着车立即回到了林宅,雕花的大铁门进去依旧是鸟语花香,和外面乱哄哄的凄惨世界完全两样。
御怀远在心中叹了口气,问:“北雪呢?”
“二少在书房。”
林北雪也在算账,自从开战以来,交易行里瞬息万变,就连他也摸不清局势,御怀远进来的时候,正靠在书桌上冥思苦想。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嗯?”林北雪挑眉,“什么事?”
“你认识租界捕房的弗兰臣吗?”
林北雪点点头,不由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日本人盯上你了?”
御怀远看他紧张兮兮,不由笑开了,“瞧你那傻劲——”
林北雪看着他,这阵子以来两人之间的气氛总是怪异而别扭,但今日倏然看到他久违的笑脸,仿佛是消散坚冰的艳阳,顿感心情大好,也跟着笑起来,自嘲道:“现在这么混乱,当然要把心提到嗓子眼过活了,到底是出什么事?赶紧说吧!”
“育婴堂一夜之间收了两百多名婴儿,现在就连住都住不下,旁边六栋房屋本是仁济善堂的自有产业,但现在被租户霸住不走……”
“这事简单,我去找弗兰臣就行。”
“哎,现在又缺钱又缺人,真是……”
“这个也简单。”林北雪笑道,“我看你是忙昏了头才是,你写一份稿子,然后我找人送出去,在电台,报纸的显要位置一发,捐助自然会有的。”
御怀远一拍头,“我果然是忙疯了。”
林北雪一敲御怀远的脑袋,“忙得日子还在后头。”
果如林北雪所言,御怀远没完没了地这么忙了下去,恨不得要生出三头六臂来。
仁济善堂是上海首屈一指的慈善组织,董事多是年老的乡绅,御怀远是最年轻的一个,所以操作事务都落在了御怀远肩上,而租界对一涌而入的难民束手无策,只得依赖各方面出主意安置,御怀远为了这件事整日奔走,三天内选择了寺庙、剧院等地建立了一百多个难民安置所,统一档案,分配米粮,连续几日下来不休不眠。
林北雪实在看不过眼,将御怀远的工作担了过来,好说歹说去劝了他睡觉,没成想刚睡了三个小时就又被电话叫醒了,原来是仁济善堂召集所有董事开会。
林北雪要厨子下了一碗面,硬拉着御怀远吃完,“也不差这么点时间。”
不得已,御怀远风卷残云地将面尽数倒在了胃里,一抹嘴就要出门。忽然被林北雪拉住了,他拿了个帕子,仔细地帮御怀远拭了下嘴角,顺口问了句:“去哪开会?”
“大世界——”御怀远急匆匆推开林北雪,“下午我还要去趟育婴堂,就不回来吃晚饭了。”
“嗯。”
林北雪看着御怀远快步而出,他的身影在门前七彩阳光里掠了一下就消失了,林北雪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心里沉甸甸的,这个时候若是能同他在一起并肩而立,多好!
中午时分,徐明飞打来电话:大世界门口落了一枚炸弹,死了一千多人。
林北雪手中的听筒一下落了地,头脑空白了数秒,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地下,林北雪攀着柜子站起来,颤巍巍地从衣帽钩上取下衣服,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外烈日当空,阳光白花花的落下来,刺得人眼晕,林北雪木然地摸了下脸,湿漉漉的,他拉开车门发动汽车,极快地奔着外面就冲了出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御怀远不能死,无论如何不能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林北雪出了门反倒冷静了,他在大门外停车停了约莫一分钟,御怀远是去大世界开会,照时间推算人不是在大世界里面就在仁济善堂,至于那种意外中的意外,林北雪反倒一点也不敢想了,他执着而武断的认定,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车子开到了跑马厅就无路可行,冲天的硝烟味里夹杂了烧焦的味道。
明明是不敢想的,但脑子木木的,忍不住总是要拐到那个方向去,也许御怀远就站在大世界前一脸严肃地和谁说着话,他说话的时候喜欢用右手比手势,表情沉静,语调缓慢,然后这时候炮弹就炸开了花,也许是被四处飞射着的玻璃划到了脸,也许……站立的地方成了黑色的坑,连灰都没有剩下……
林北雪的后背汗涔涔的,太阳下只是觉得彻骨的寒冷,他机械地在茫茫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只记得御怀远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长衫,于是一双眼来来回回的,到处找米色的东西,灰蒙蒙中竟没有一点白。
爆炸是一个小时前发生的,地点正好是英法租界的交通中心,平日里就拥挤不堪,现下更是堵的水泄不通,逃出来的人面色苍白,神情惊悸,个个衣衫带血瑟瑟发抖,周围围了一圈人打听着爆炸的现况,而警备车、救护车被堵在路边,喇叭声叫的惊心动魄,乱哄哄地仿佛嚷进了人脑子里,林北雪望着满眼的残肢断臂,像是站在大幕布前,难以相信这样的场景竟然发生了。
大世界前,死的人多伤的人少,部分尸体已经被抬了出来,码得整整齐齐,排了六排,每一个都是残缺不全,黑得像半截焦炭,闻讯赶来认尸的家人哭作了一团,趴在尸体上哭天抢地,这是一种混杂了各种人声的哭喊,尖锐地像一把来自千里之外的利斧,直直劈开了林北雪的脑袋。
林北雪木然地穿梭在一排排尸体之间,这么些人,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在第五排,林北雪停下了脚步,那么扎眼的白,静静地躺在倒数第二个位置上,双手抱在胸前,缺了一条腿,一张脸也炸坏了,血肉模糊的。
林北雪踉跄了一下,倏然之间所有感观都被抽离。
他无法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具尸体面前的,甚至没有勇气去看那只剩下半张的脸。林北雪摸摸索索地摸遍了尸体,出门的时候塞了些钱在他兜里的……兜呢,怎么会没有兜呢?
林北雪跌坐在地上,又觉得有希望又觉得很绝望。
“二少……林二少!”
林北雪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心神集中起来,他看到弗兰臣那张大脸在眼前不停地晃着,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稻草,他跳起来,狠狠掐住弗兰臣的肩膀,摇着他问:“看到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