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之后,皇后与荣亲王妃各自抱着孩子在偏厅里玩闹,我与察德散步,到了园子深处的一座荫凉的竹亭。
天气有些热,察德嘀咕着要喝茶,突然兴高采烈对我说:“皇上,沫儿泡茶的功夫极好,能把皇上殿前伺候的宫女比了下去,信不?”
我缓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沫儿是谁。低头笑了,“那便请她来泡茶。”
茶具同人一道来了。她步伐平稳,不慌不乱。
将茶具在石桌上一一摆开,如玉琢般的手指轻巧着拎着陶土茶壶往茶杯上浇。热水沥沥地烫在茶杯上,散发出一股残余的茶香。
我紧紧盯着她的手,曾经握过的手是否还是那样冰冷。皓腕处的骨节很分明,圆圆的、凸起来。
她一定时常给察德泡茶,在夜里、或者悠闲的午后。
我嫉妒起来,气息都粗重了。
察德津津有味地跟我说茶道,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王府的总管匆匆跑来说有宾客要离开了,察德赶紧去送客。他走得太匆匆,把丝绦遗落在了这里。
当竹亭里只剩下我们二人,丝绦的手开始发抖。
我不禁暗笑她胆小,亭子外面毕竟还有我的侍卫和王府里的丫鬟,众目睽睽,难道我会不顾身份地欺负她?
要欺负,也要待到四下无人才行。
“达奚沫儿。”我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察德拿出婚书来呈给我看。我赞这名儿好,欢欢喜喜地盖上了玺印。再抬头看着眼前的人,觉得恍然如梦。我终于开口问她:“你究竟是谁?”
她侧了身,到我的左边来摆弄茶具,背对着外面一干侍卫丫鬟低声说:“皇上恕罪。”唇瓣只微微地动了几下,声音也低到只有我能听见。
我哑然失笑,不动声色闭目靠在竹椅上,悄声说:“难道没话和我说?为何不辞而别、为何装聋作哑?”
“并非不辞而别。”丝绦沙哑的声音完全收住了,只余几丝气息,“我……被抢了。”
一杯热茶递到我的手边,小巧精致的杯子,两根指头便能捏起来。茶香伴着热气腾腾袅袅,模糊了身边的人影。我一怔,“什么?”
“王爷要强抢民女,我有什么办法。”她仍然只用气息和我说话,提着小茶壶的手微微颤抖,不像是害怕,而是紧张。
我侧目望着她,喃喃说:“我去找你的时候,他们说你卖了铺子搬走了。”
“自那一日我被绑入王府就再没出来过,其他的事情不清楚。”
我猝然站了起来,丝绦却挡了我一步,直视我说:“不要,我不想死。”
她那么脆弱、易碎,我甚至不敢用力握她的手,赫连察德怎么可以这么放肆!我死死捏着那只茶杯,抖出来的茶水烫得指尖疼。隐忍着,心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声音也一样,“他为何要抢你?那么多女子,他要谁都可以!”
丝绦像从前那样认真地看着我,轻轻吐着气说:“他说我长得像一个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像陷入了迷魂阵。察德说过她长得像长兴,有五分相似。
可是我只看过长兴一次,在前朝皇室祠堂里。她颈上绕着白绫的样子历历在目,但我忘记了她的具体面貌。后来在宫里打过两次照面,她都低着头。所以我根本不认识长兴,也不知道丝绦长得与她有多像。
即便是这样,也不足以成为察德强抢民女的理由。
我将茶杯撂下,眼睁睁看着手指被烫得通红,却只僵在那里,“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察德遇刺的时候你有机会告诉我,兴许我还能救你。”
她微微地笑了,低头继续泡茶,柔若无声说着:“我能信你几分?贺公子?”
一声贺公子,叫我背脊涔着寒意。是我欺她在先,所以活该么。
燥热的夏日,林荫再浓我也冷静不下来,抬手打翻了茶盘。“哐啷”一声,所有茶具纷纷砸在地上,热水飞溅,带着刚刚泡开的茶叶沾在鞋头袍尾。
守在凉亭前面的人同时回头来看,丝绦即刻跪下了。
“皇兄!”察德从林荫小道飞奔而来,着急得“噗通”一下跪在丝绦身边,“是沫儿做错了什么令龙颜大怒?沫儿初入府还没学好规矩,请皇上恕罪!”
真是万籁俱寂,连蝉鸣都消退了,我耳边只有那声“贺公子”。
她气我恼我,证明她心中有我吧。可我没抓住她,像被春雨打散的落红随流水自我指缝中溜走。不知不觉、无声无息。
我没看察德,对着丝绦说平身。
察德急忙搀她起来,丝绦一手撑着地,好似有点吃力。
我顺着看下去,蓝底裙褶上有几点血迹,若不细看,还以为是裙上的碎花。我一惊,才发现她跪着的地方有茶壶的碎片。她竟然这样傻,不会挑个干净的地方跪么?
“啊!你流血了?”察德大叫一声,心疼得不得了,打横抱起丝绦冒冒失失地跑了。他没有向我告退,逾越了君臣之礼,我可以治他的罪。
可是丝绦在流血,我便不想计较什么了。颓然瘫倒在竹椅上,摇摇晃晃。
孔雀蓝8
回宫的路上,皇后问我缘何发怒。看来在凉亭里那一幕许多人都看见了。我说她烫着我的手了。皇后便掰开我的手来看,见两根指头红红的,惊叫:“哎呀!赶紧回去传太医。”
我嗯了一声,脑子里乱糟糟的。
原本直接回了皇后的寝宫,传太医来上过药之后,我便要走。
皇后神情复杂,“皇上不如用过晚膳再走。”
“不必。”我客气地回绝了她,迫不及待去了昭阳宫。
丽妃这里总是自在些,耳目也少。
我还未坐定,压抑已久的怒火窜上了头,大声问齐安:“你相信吗?察德强抢民女为妾,你相信吗?”
齐安料到是出了什么事,躬身道:“皇上息怒。”
“她是哑女,不能说不能辩,就这么让他给欺负了!”我用力拍着桌案,掌心发麻,“她起先不敢告诉朕,她说她不想死。都把死挂在嘴边了,可见她过得多糟糕。”
丽妃端茶上来,揭开瓷盅的盖儿,一股清淡的茶香扑鼻而来。我一怔,想起丝绦泡的茶,我一口没喝,全部打翻在地上。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就此厌恶我。
我蔫了下去,扶额苦笑。
丽妃在我对面坐下,轻轻叹气道:“皇上,她这样的弱女子,口不能言、手不能写,除了顺从命运,还能怎样呢?”
不,她能言能写,她才情潇洒。若不是我迟了一步,若不是我不敢直言相告,她也不会落入察德之手。
“丽妃。”我扬起脸,望着一直伴在我身边的温婉女子,“你可以时常召她入宫。”
丽妃吓了一跳,慌忙跪下:“皇上……请三思。”
齐安也跟着跪下了,恳求道:“那可是荣亲王的侧妃,皇上!若是叫人发现了,别说奴才们的人头,皇室的尊严也不保了。”
“你们太紧张了。”我尴尬地笑两声,“朕只是想,以丽妃的身份时常眷顾她,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毕竟在这无依无靠的。”
丽妃反问:“她朝中无人么?听说祖上曾是什么将军的部下?”
我自然不能说她的户籍是假的,若叫人知道她身为汉人嫁入皇室,性命难保。
齐安是知道内情的,情急之下接过话茬道:“虽说是有些出身,但毕竟是庶出。”
丽妃点点头,莞尔一笑,“既然如此,臣妾就听皇上的。”
自贤越出生之后,母后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
子孙绕膝,天伦之乐,果然是那些金贵的药材补品比不上的。我瞧母后容光焕发,像年轻了好几岁,心中宽慰。于是草拟了诏书要册立吉嫔为贵妃,在夏末举行册封仪式。
如嫔为母后抄了经书送到佛堂去,我恰巧也在,摊开来看了看,不由对如嫔刮目相看。回头与她低声谑笑:“可是请了什么师傅来教?从一字不识到如今行云流水,真叫朕大开眼界。”
如嫔抿唇而笑,在佛堂里不便说什么打情骂俏的话,只道:“皇上赞誉了,臣妾惶恐。”
我离开佛堂便去了如嫔那里。近日心里头烦杂的事情太多,冷落了她。
如嫔赤着足在簟上跳舞,不知又是从哪里学来的,热情洋溢。她挺会为自己找事情做的,反正闲不下来。我自顾自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一面欣赏一面叫好。
“皇上!”如嫔跳累了,满头是汗,冲到我面前“咕咕”喝光了一碗酸梅汤,笑嘻嘻说,“是苗疆的舞,好看么?”
“好看。”我点头,顺手用自己的汗巾替她擦了擦额头。
如嫔歇了会,仰着头对我说:“臣妾听说荣亲王那个侧妃长得很清秀,跟白瓷一样的人儿。今日丽妃娘娘召她入宫呢,臣妾也想去瞧瞧。”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与丝绦独处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样的请求实在不好回绝,我真不该来看如嫔,耸耸肩无奈道:“去吧,听闻她还会写字,正好你们切磋切磋。”
我盼着这一天到来,谁知这一天超出了我的预料。
清冷的昭阳宫像过节似的,不止如嫔,连刚册封的贵妃都大驾光临,紧接着皇后也来凑热闹了。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大家都巴巴地来看荣亲王清秀的小妃。
我郁闷地坐在那里,看着下面一堆女人叽叽喳喳、指手划脚。
起先丝绦有些慌,不知道这么大的阵势是做什么。后来听大家都在夸她也就放松了,笑着应对。
皇后啧啧道:“荣亲王这是什么福气,从哪儿找来这个跟仙女似的小妃。”
我从来没听过皇后夸人,可见她对着外人还是很大方得体的。
贵妃生产之后更加弱柳扶风,站了会便累了,坐到我身边来歇着,小声说:“皇上,丽妃姐姐心思真好,知道太后娘娘喜欢就召了沫儿来。等会我们一同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一定高兴。”
已经开口唤名儿了,才一会功夫她们就亲密到这种程度,我始料未及。也算恍然大悟,难怪都上赶着来瞧丝绦,原来是想讨母后欢心。母后上回见了丝绦觉得投缘赏了不少东西,这种事情在宫闱里传得很快。
我似乎不用担心丝绦在王府里的处境了,她有皇太后撑腰呐。
可心里不免有几分失落,本想好好看看她,以解相思之苦。结果叫她看见了我这么多女人,她大概会更加厌恶我。郁闷之极。
皇后眼尖,见如嫔的绢扇上写了几个字,醋意大发,问:“妹妹这团扇精致得很,可知皇上写的这几个字是何意?”
如嫔笑答:“皇后娘娘抬举了,这是奴婢自个儿写的。”
皇后被噎得不吱声了,白了她一眼。
丽妃说:“如嫔帮太后抄经,一手字也越来越漂亮了。”
“多谢姐姐们夸奖。”如嫔笑眯眯地拉着丝绦说,“沫儿也会写字,下回不如我们俩一块抄经给太后,太后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是么?”丽妃有几分意外,看了看丝绦,反问如嫔,“妹妹怎么知道的?”
“皇上说的!”如嫔扇子一挥,把我给撂了出来。
五个女人同时看着我,目光迥异。我面不改色道:“听察德说起过。”
几道目光又立即转移了。
女人堆里如此凶险,我脆弱的心肝快承受不住了。有丽妃在,我也不担心丝绦会出什么事,于是匆匆逃了出去,
我想见见她,与她说几句话,怎么就那么难。
孔雀蓝9
七月流火,眼看着秋天来得这样快,树木一色微黄。
长长的纸卷从桌案上一直摊到了窗户边,密密麻麻的经文。丝绦的字灵秀典雅,连母后都称赞不已。
如嫔真是善解人意,三天两头召丝绦进宫来一起抄经。
丽妃便省了些事,乐得清静。只是我往撷华殿跑得勤快了。
恰巧这日丝绦是随着甯太妃一道进宫来的,甯太妃去了母后那里,甯贵妃带着贤越也在那陪着。我于是先来了撷华殿,想等经文抄好了亲自送去给母后,也能在撷华殿里多赖上一会。
别看这一会儿半会儿的,对我来说很珍贵。没有和她说话的机会,至少可以看着她。
前几日我将那只孔雀蓝的笔筒送给了如嫔,就放在眼前的长案上。其实是想拿给丝绦看,我觉得她很喜欢。从那笔筒里取笔的时候,她的确愣了一下,飞快地扫我一眼,又垂下头去。
她的手握着笔飞快地抄经,似乎很久没停顿。
我看见她鼻尖上涔了汗珠。从前在她的铺子里,我们面对面拉胚做碗,她也是这么认真,鼻尖上冒汗。有些画面总是不经意在我眼前一晃。
红透了的枫树林中,白衣飘飘。
铺满落叶的深巷里,烟视媚行。
落了雪的白梅树下,亭亭玉立。
还有在我怀抱里低泣时候,那样羸弱无助。
本来安安静静在一边整理经书的如嫔突然一惊一乍叫道:“那本金刚经呢?哎呀,哪儿去了?”
宫女们纷纷弯下腰四处寻找,如嫔急匆匆站起来,指着屋子里几名宫女命道:“你们随我来,或许是昨日去花园里散步时落下了。都去花园里找,那可是皇太后的经书,不能丢!”说着,如嫔朝我福了福身子,火急火燎地退出去了。
天不算晴朗,略微有些阴沉。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从窗外飘了进来,想起每回我去找她都下了雨,那雨下得可真及时。
我望着眼前的景致发呆,花窗、书案、长卷、美人,如一幅工笔画。
她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晃着,若即若离擦过她的脸颊。
我动了一下,换种坐姿对着她问:“他对你好吗?”
她手下的笔顿住了,迟疑了会,用力点点头。
“上次,我打翻你的茶,并不是有意的。”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觉得很窘迫,谁会敢要我道歉呢?可是她不声不响,毫无表示,继续抄她的经。
我更加坐不住了,又动了两下,歪着头问她:“膝盖上的伤好了么?你那么傻,地上全是碎片也跪下去。”
她终于开口说:“已经好了,谢皇上关心。”
这嗓子干哑得不像话,我觉得她应该吃一些润喉的药物补品,说不定能慢慢养好来。我走到她身边去看字,我靠近一分,她就刻意地避开我一分。
窗外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却很稀疏。
顺着屋檐落下的水滴打在芭蕉叶上,啪嗒啪嗒响。
她望着雨景出神,手里的笔也搁下了。
我走到她身后,唇贴在她耳畔轻念:“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你认为此诗是寄给谁的?”话音未落,一手已经揽住了她的腰肢。
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得到一个女人。
只在她耳廓亲了两下,她便在我怀里软下去。
如那些还未成形的泥胚,在拉盘上转着转着,晕头转向,一碰就软了。
“现在我觉得你是对的,这样的诗,就应该送给妻子。”我亲吻她的耳朵和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