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听不懂他们说的东西,于是专心端详九蒙。
九蒙虽然有白泽带来的宝贝吊着,但看起来也是一天瘦过一天。
吉祥看着看着,手又痒痒了起来,想要去揪九蒙的睫毛。
手才伸到一半呢,就被白泽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敖光平静地对他说:“你刚才答应不追究,我才会给你。”
白泽瞪着敖光手里的东西。
敖光手里,赫然是刚才火离从之桃头上拔下的两旁小绿叶子。
“有了它,药力催发得更快。”敖光说。“但条件是你什么都不能问。”
白泽沉默了半响,伸手拿过那两片叶子。
“我不问。”白泽说。“你自己也知道,陆吾一度要疯了。”
敖光不说话,而是拉过吉祥带出房间。
“我要看九蒙醒过来。”吉祥看到敖光反手关上门,连忙说。
“不会这么快的。”敖光慢慢跟吉祥解释,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九蒙当初在东海,受了——别人的气息影响抽生出仙骨,后来才会得道升天。最初的那股气早已融进了他身体里,现在突然间被抽走,必须慢慢补回来。”
吉祥果然听不懂。
敖光牵着他,像散步般慢慢走过回廊。“吉祥,蓬莱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蓬莱?
吉祥挠挠脸。他只是一只还在多吃快长的小猪,每天都有很多新鲜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很少去回忆过去的事情。就连万华府里那两只漂亮的初恋小狐狸,现在在他脑海里也只剩下模糊的毛绒绒尾巴轮廓了。
“嗯,太阳很暖和。”吉祥慢慢说。蓬莱对他来说与其是记忆,不如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幸存下来的一两个小细节。“我在睡觉,草被晒干了,闻起来很响。”
吉祥已经不记得蓬莱的景色,只记得一片温暖的金黄色。“一只小虫子飞到鼻子上……痒。英招把我抱起来,让我继续睡觉。”
“你的身边有没有其他小猪?和你一起睡觉?”敖光慢慢握紧他的手。吉祥说得很零碎,但是大体上能够串起来。八成是睡午觉的小猪鼻子痒打了个喷嚏,被路过的英招发现了。
吉祥又往敖光身边挤了挤:“我不记得。”
这个动作敖光突然想起来,他刚刚把吉祥带回来的时候,小猪连话都不会说,但是却异常执拗地粘着自己——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粘,敖光在书房里,吉祥就一定要趴在他膝盖上;敖光走路,吉祥就要跟着他后面跑,跑不动了就叼着他袍子角拖着走。
到了后来,吉祥晚上睡熟的时候,也会无意识地挤着敖光才能睡得好。平日里织织那一群小姑娘要抱他,也是来者不拒,让她们抱着自己走来走去。
现在想起来,小猪并不是个□撒娇,恐怕更多的是贪恋他人的体温吧。万华府里有无数珍禽灵兽,英招一定不能时时照顾他。小动物有着与生俱来对母体的依恋——吉祥小得甚至没有这方面的概念,只是本能地粘着一切愿意让他粘的人。因为吉祥最早的记忆,只有阳光,没有体温和怀抱,他一直在下意识地寻找。这一点,连吉祥自己都没有发现。
吉祥放开敖光的手,扒到回廊尽头的栏杆上,伸手去够一朵开得正好的荷花。
这是个四季池,不受节气变化影响,里面的荷花或半开或鼓着花苞儿,娇艳欲滴,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翠色的莲蓬。
敖光弯腰抱起吉祥,让他去扯荷花:“不要莲蓬了?”
吉祥抓着茎用力拔:“莲蓬也要。咦。”
吉祥回过头:“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莲蓬?”
敖光单手揽着他,腾出一只手折下一朵粉荷:“上一次不是做梦还在馋莲蓬么。”
上次?吉祥搜寻记忆无果,放弃:“我要那个大的。”
敖光摘了个莲蓬让他捧着,抱着他走下台阶。“让织织剥给你吃。现在先去换衣服。”
“换衣服做什么?”吉祥不愿意。“早上才刚刚换过。”
“去上学和出门拜访不一样。”敖光对他说。“我们要出门一趟。”
吉祥立刻欢呼。“哦哦!出去玩!出去玩!”
龙王突然觉得有些愧疚。自己太忙,也不能常常离开东海,这么久竟然都没有带小猪出过门。
而且这一次……
“吉祥,我们要去地府。”敖光把他放下,蹲□和他平视。
吉祥顿了一下。
“哦哦!去地府!我要去地府玩了!”吉祥继续转着圈子欢呼。“走吧走吧走!带上元宝!”
敖光突然间有点说不出话来,只伸手搂住吉祥。
吉祥:“?”
敖光低声说。“等你长大,我会带你到九天之上观云海,下万丈海渊探明珠。我会带你去很多更好的地方。”
第八五章
第八五章
奈何桥上道奈何,
是非不渡忘川河。
三生石前无对错,
望乡台边会孟婆。
……………………
人间时值七月,虽然白天里暑气蒸腾,可一旦到了傍晚的时候,太阳便不那么毒辣了。
吉祥把脑袋探出窗外,龙王宝辇周边祥云缭绕,从里往外看只有白茫茫一片。
“什么都看不见。”吉祥在云雾里抓了几把,悻悻地收回手。
“天色还亮,总要低调些。”敖光端坐着,对窗外景色并无兴趣。
“地府在哪里?”吉祥觉得无聊,于是放弃观景,转而爬到敖光腿上。
“我们去两界山。”敖光估算了一下时间。“从那里过鬼门关,马上就等到了。”
出了东海往西,有巍峨大山名曰两界,千万年来一直是幽冥和凡间的交接处,也是通往鬼门关的必经之路。
不论精怪人兽,还是神仙佛祖,想要进地府,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从山里走,那不是和招摇山一样的么。吉祥心想。
小猪每日见到的不是海就是山,仅有的两次人间行也并没有尽兴玩过,听敖光的说法,只觉得地府说不定也就是和南山一样,要走山路。
山里的石头草木他都已经看腻了,这时候兴趣立刻大减,挪了个舒服的位置就开始打起呵欠来。
等敖光叫他的时候,吉祥已经半迷糊了。
“从这里开始就要走路了。”敖光见吉祥眼困,就抱他下了辇。
昏昏欲睡的吉祥头一点,额头猛地戳中了敖光夹袍肩上镶着的硬翡翠,这才疼得清醒过来。
还来不及嚎,眼前的景象就把吉祥看呆了。
无数灰蒙蒙的人影排着长队低头缓慢走着,全都朝着一个方向。队伍前头是一座乌沉的牌楼,上面横书鬼门关三个大字。
队伍里的人对一旁的敖光和吉祥视而不见,兀自慢慢随着队伍移动。
敖光把吉祥放下,拉住他的手:“在这里不要乱跑。要是混到里面,你没有路引,守门的鬼王会把你带走。”
“鬼王——?”
“十八鬼王,三千小鬼。”敖光拉着他慢慢往前走:“鬼门关戒备森严,只有拿着路引才能放行。你不能放开我的手。”
敖光这时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要”。吉祥眨眨眼睛,乖乖握紧了敖光的手指。
“地府有些阴森。”敖光走得比那些灰蒙蒙的人快得多,“害怕的话就不要东张西望。”
一直在东张西望的吉祥抬起头,语气雀跃:“比人间有意思多啦!他们怎么都长一个样子?他们怎么不说话?他们怎么都低头走路?”
“……做了鬼,不论生前是帝王将相,还是走卒乞丐,死后都一样要净身走过黄泉路。”敖光解释道。“没进鬼门关的魂刚离体,还有些混沌不清,所以都很沉默。等上了黄泉路,他们就会清醒过来,然后哭。”
“哭?”吉祥仔细打量那些灰白色的魂魄:“为什么要哭?死掉很难受么?”
“因人而异。”敖光很快就带着吉祥走近鬼门关,在他们身后,无数鬼魂仍然神色呆滞地慢慢挪动。“不过他们哭了,你也听不见。”
说话间,他们就到了鬼门关前。这牌楼远看很有气势,走近了却发现只看了一扇很小的门,门也是黑色的,像是把所有的光线都吸走了,死沉沉的。
敖光牵着吉祥,拿出一块手指大小的红色石条,用它在门框上叩了三下,然后跨过一块石坎,走进门。
“它们没有跟进来。”吉祥回头看,身后还有很多鬼魂还等在门外。
“他们的路引不一样。”敖光简单地说。
还有不少鬼魂已经过了鬼门关,但似乎有意识地避开敖光身边,飘得远远地走。一龙一猪身边空出了很大一块。
“哦哦!这里很漂亮!”一进鬼门关,吉祥就眼睛一亮。
大片大片的红色花朵像是把他的眼睛铺满了,花丛中一青砖路通向远方。
“彼岸花只能看,不能摸。”敖光见吉祥似乎有挣脱自己去撒欢的趋势,不由得捏紧他的手。
“我没有见过这种花。”吉祥把手伸进衣襟里掏出小海星,想叫他一起看。
海星元宝软绵绵地躺在吉祥手心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咦?”吉祥纳闷地戳了戳小海星。
“他受不得彼岸花的香气。”敖光让吉祥把海星收起来。看到吉祥撇嘴把海星塞到衣服里,突然问了一句:“你都把他藏在哪里?”
每一次敖光都看到吉祥把海星从衣服里面掏出来,可是吉祥明明是有口袋的。
吉祥神秘地做出个“嘘”的动作。
敖光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吉祥一边走一边跟龙王解释:“之前下雨我睡不着,所以九蒙给我讲故事,说人间有很多很多吃小孩子的妖怪……”
敖光微微皱起眉。
从上次半城的事情和刚才看来,吉祥似乎不怕鬼魂,也不怕坟地不怕黑,但却独独害怕妖怪。看来这和九蒙平时的熏陶不无关系。吉祥晚上偶尔会因为一些风吹草动睡不着,如果敖光睡得晚,小猪就会跑去纠缠九蒙讲故事。九蒙都和吉祥说些这样的故事,吉祥听了以后就更神经兮兮睡不着,睡不着又去找九蒙讲故事……
彻头彻尾的恶性循环。
“九蒙说,不同的妖怪吃小孩子的方法也不同。有的妖怪喜欢啃小孩子的脚趾甲,有的喜欢咬屁股。还有一种妖怪长得像大猴子,有三个脚趾,小眼睛红红的,叫起来很难听,‘吱呱——吱呱——’”
吉祥用手把自己眼睛挤成一条缝,模仿那个大猴子妖怪。
“然后呢?”
“那种妖怪喜欢偷小孩子的肚脐眼,等偷够了一碟子就下锅用油炒,用来送酒喝。”吉祥一本正经地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即便的冷静如敖光也不由得满头黑线了。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九蒙嫌吉祥烦人,把平时看的怪谈小说混在一起胡乱编出来敷衍吉祥的。
“那和海星有什么关系?”
吉祥很是得意:“我和元宝说啦,平时就让他粘在我的肚子上,把我的肚脐眼挡住。这样妖怪看不见,就不能偷走了。”
“……”敖光沉默了一下,决定不和吉祥讨论肚脐眼的问题。“看,黄泉路到头了。”
彼岸花开到奈何桥,便已经渐渐稀疏了起来。
敖光牵着吉祥走上那座窄窄的三层石桥,桥面很湿滑,仿佛刚刚下过雨。
吉祥不住回头看:“这桥怎么是三层的?”
“生前为善的人,走第一层,半善半恶,走第二层,最底下那层,都是恶鬼。”一个女声传来。
“孟婆。”敖光低头对吉祥说。
一个穿着素衣的年轻妇人站在桥栏边,对敖光行了个礼,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吉祥。
吉祥被她身边的小桌子吸引了:“那是什么?”
小木头桌子上摆着一个瓷碗和一只小桶,桶里一只长柄勺。
“这是我熬的汤。”孟婆伸手拿起碗,递给站在她面前的一个姑娘。
虽然已经变作了鬼,但那姑娘看得出长得也颇秀美,捧着孟婆的碗发愣。
孟婆从小桶里舀出一碗水,倒进碗里满满一碗,不多不少刚刚好。
“喝了它,就走罢。”孟婆对那姑娘说。
“为什么要喝?”那姑娘怔怔地说。
“你一辈子流的眼泪,都熬做了这一碗汤,喝了下去,你又重新干净了。”孟婆对她说。
那女鬼闻言,无言了半响,终究把汤喝下,一些汤从碗边溢下,滴落到桥面上。
孟婆收回碗,对上吉祥的视线,又是一笑。“没有多少人能把一碗汤喝尽的。有些人注定要把一些眼泪留在这桥上。”
“陛下。”孟婆又舀了一碗水给经过的鬼:“上次的事情没有解决么?”
“今天来是为了别的事。”敖光说。
孟婆偏头笑了一下。原本她长得很普通,这么一笑突然平添了一些韵味。“是这个孩子?”
“吉祥。”敖光把小猪推到面前。
“孟婆。”吉祥笑嘻嘻。“我是吉祥。”
“这孩子长得真好。”孟婆抿嘴一乐。“连我这种老婆子都忍不住要喜欢。”
“孟婆没有见过吉祥?”敖光问。
孟婆仔细看了看,摇头:“吉祥这么讨人喜欢,见过了就不会忘记。”
“成天对着这些,突然来了这么个孩子,真是叫人高兴。”孟婆说着,抽出一根烧火钳,狠狠地敲了一下桥栏。“成天鬼嚎,走不过桥还扰人。”
“嚎?”吉祥跟着往下看,除了看起来很浓稠的红色河水,什么都看不见。一路走来,吉祥只觉得所谓地府安静得很。
“吉祥听不见?真是好孩子。”孟婆说。“第三层的家伙,生前作恶,死了还要逞威风,不敲敲他们不安生。”
“吉祥心思干净,听不见鬼语。”敖光把吉祥拉回,不让他把身子探出桥栏外。“我们先走一步。”
“陛下若是和上次一样,莫过罗浮山。”孟婆送他们下桥,又说了一句。“子仁那个小东西在造反,谁去都劝不住,现在那里正一塌糊涂呢。”
第八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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