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琦的腹部止不住有鲜血渗出染红了他的白衬衫。他艰难地用单手捂着伤口,面色苍白。柳晨曦立刻站起身,焦急地问:“陈琦,发生什么事?”
“大……少爷,二少爷被……警务处的人……带走了!”陈琦断断续续地说。
“快,先把他扶到椅子上,”柳晨曦让罗烈把陈琦架到小厅的座椅上,接着又对一旁颤颤巍巍的美娟说,“美娟,到二楼把我的急救箱拿过来!”美娟闻声,马上应着柳晨曦的话,扶着墙跑上楼。
柳晨曦一边替陈琦检查伤势,一边问:“警务处的人为什么带走彦杰?”柳晨曦注意到陈琦的伤是枪伤,骤然紧张:“是警务处的人开的枪?彦杰他怎么样?”
“二少爷……没有受伤。那些警务处的人向我开枪……是威胁二少爷。”陈琦说。
美娟从楼上取了急救箱递给柳晨曦。柳晨曦替陈琦处理伤口。下人们都被刘福赶到了帘子后面,厅堂里十分安静,只有陈琦的喘息声。美娟眼睛红红地靠在墙边,罗烈守在桌椅旁为柳晨曦打下手。
伤口处理比较顺利,子弹取了出来,血已经止住,陈琦的情况逐渐平稳。刘福端来一盆清水。柳晨曦脱下带血的手套,洗了把脸。汗水已经渗透他的白衬衫,背后的布料贴在背脊上十分难受。见陈琦神色有了好转,柳晨曦连忙问:“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彦杰?”
“领队的是……张末根,”陈琦说,“他们说……二少爷开赌场,工部局协助……陈市长……要抓开赌场的。”
“彦杰的赌场开在沪西,这里是法租界,要抓人也是沪西的警察厅或公董局的人来抓,与工部局有什么关系!”柳晨曦接着又问,“彦杰是在什么地方被工部局的人带走的?”
“沪西越界筑路的地方。”
柳晨曦记得周景说过,柳彦杰上税,他不会有事。“沪西那边是怎么办事的,能让交高税的人出这种事!”
“沪西警察局的人……不在场,”陈琦断断续续地回答,他想了想,接着说,“这几天一直有辆车……跟着我们……”
“什么车?”柳晨曦警觉地问
“一辆黑色的司蒂别克。”
“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不得……有段时间了……”
柳晨曦暗下思索其中的联系,不知道这辆斯蒂别克到底是西欧人还是日本人的。他问:“二少爷有没有察觉?”
“二少爷知道。”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二少爷什么都没说,”陈琦说,“二少爷和平时一样,有时去颜料堂……有时去场子,偶尔见几个华董……”
明明知道却什么都没说,柳晨曦清楚柳彦杰,他平日做事很小心,事事都打点地十足周到。也许彦杰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变化。
柳晨曦叫住刘福:“打电话给沪西的阿冠,让他通知所有赌场的人,立刻关掉银岭!”柳晨曦又叫了罗烈:“罗烈,你马上给周家打个电话。找周景。电话通了就交给我。”
电话很快就通了,柳晨曦将柳彦杰的事同周景说后,周景也相当吃惊。“柳老板不会有事的,他为人一向谨慎。我先替你到局里打听打听,过会儿到你那儿去。”周景说。
“老实说,我现在很替彦杰担心。就因为他一向谨慎,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反而让人心里更不踏实。”
“柳医生,我懂你的意思,”电话那头周景沉默了一阵,又说,“不过着急也不是办法,你在家等着,我一打听到消息就过来。”
柳晨曦谢了周景,放下电话。大厅里极为安静。美娟绞了毛巾在替陈琦擦额角渗出的冷汗,时不时担心地看向大少爷。罗烈注意着柳晨曦的脸色,觉得自己不好说话。刘福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不停张望外面的动静。其他下人都被刘福赶到了帘子后,此时甬道内也没有声响,柳晨曦感到屋内的空气异常稀薄,让人喘不过气。
“美娟,你到楼上去陪研熙,告诉他彦杰今晚有事不回家,让他早点睡觉,”柳晨曦叹了口气,又对刘福与罗烈说,“把客房打扫一下,让陈琦去休息。罗烈晚上照看一下他。刘福打个电话给老胡和二娣,你自己琢磨怎么跟他们说,总之别让他们太担心,特别是二娣。另外,立刻通知张律师,将彦杰的情况向他说明,让他好好准备一下,随时要出庭为彦杰辩护。”
美娟他们各自应了话去做事。柳晨曦独自一人坐回到沙发上。碟子里的草莓依旧新鲜红艳,柳晨曦却没了之前的好兴致。刚回到上海知道柳彦杰做那些不正当的生意时,他替他担心,陈市长屡屡在电台里提起取缔赌场的时候,他也为他担心。就在他以为一切太平了的时候,柳彦杰却出事了。任何时候都不该掉以轻心,柳晨曦责备自己。柳晨曦本身是反对这种做赌场买卖的人,但在沪西那样的环境里,不正当的就是正当,正当的反而不正当,沪西不是个好地方,管那里的人更不是好人,他一直防着沪西的日本人。多日的租界庇护,生活的安稳,让柳晨曦忽视了租界也是个殖民地。那些占了中国土地的洋人、抢夺中国文化财富的盗贼,柳晨曦从不认为他们会善待中国人。西欧人远洋来到中国,绝不是为了他们口中的交流与商贸,他们和日本人一样阴险。
刘福从客房下楼。“大少爷,厨房的饭菜要准备吗?”
“要准备,做好了就端过来,”柳晨曦拢了拢挡在额前的头发,抬起头说,“为彦杰也准备一份,过会儿送到警务处去。把桌上的草莓也一同带走。”
“大少爷要去警务处?”
“工部局抓了人。难道就不让人看望了吗?哪怕是判了刑的犯人,都有被探望的权利!”柳晨曦生气地说,“更何况,彦杰不是犯人。”
周景到时,脸色有些沉重。他走动匆忙,头发和肩膀上都有被雨淋湿的痕迹。周景走进房门的时候天上又落下一道惊雷。柳晨曦心里不由沉一下。
“周景,彦杰怎么样?”
“还在警务处,是侦探处的刑三科,”周景接过美娟递来的毛巾,擦了下脸上的雨水,“工部局这次行动很保密,沪西这边没能得到消息。”沪西与南京方面的联系极大,南京不愿意丢掉上海赌场这边的经济来源。沪西与租界明争暗斗,各有各得人手。在赌场这一块上,工部局在对哪家赌场动手前,沪西这方会提早透露出风声给赌场的老板。在反赌上,大家玩得不过是一场假凤虚凰。
“租界里应该有不少你们的人。”
“有是有。租界甚至已经交出警察权。”
“工部局前几日说扫清了租界里的赌场,为此还洋洋得意了一番。他们想要的那些面子上的东西都拿到了,如今还借口说什么协助。洋人越界抓人,不是在向日本人挑衅吗?”
“工部局说因为赌场抓人,那未必全是真的!洋人是拿陈市长当幌子。洋人目前还不会向日本人挑衅,他们之间也是一根弦似的绷着,谁都不想先吃亏。”
“如果不是因为赌场,还能是什么?”柳晨曦试探地问,“最近一直有人在跟踪彦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关系。到底是什么?”
周景沉默地低下头。
柳晨曦站起身,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周景。“你一定知道什么。有什么不能说?”
“我还不能确定,”周景抬起头,“既然不能确定,现在就不能说。但是,柳医生,你一定要相信柳老板,他没有做过坏事!租界这边我不熟,认识的人也不多,帮不了你多少忙。但柳老板是我朋友,只要用得到我周景的地方,尽管找我。”说完他又垂下脸,继续道:“来之前,我给白三爷打了电话。他住在租界,和商界里的人都比较熟,他人脉广,今年几位新届的工部局华董都是他的朋友。”
柳晨曦也想找白三爷,他知道他在上海租界有身份也有名望。前让罗烈打电话到白家,白家的人说白三爷还没到家,没想到周景倒是先找到了他。柳晨曦原以为周景不会再与白三爷联系。周景自从结婚后,总是有意地回避他。
美娟送上切好的西瓜。周景对着一瓤瓤西瓜发呆,忽然站起来说:“他可能一会儿就会过来了。”周景匆忙地整了整身上的衬衣。“我媳妇在等我回去,先走一步。明天到局里,我会继续替你打听消息。”
门外传来两声汽车的喇叭声,接着是铁门开启的声音。周景还没走出柳家大门,迎面走来白凌桀。他走在雨中,身后是打着雨伞的下人。柳晨曦向他打了招呼,立刻将他迎进门,又不自觉地伸手拉住了周景。他察觉到了周景脸上的尴尬。柳晨曦能猜测到周景与白凌桀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倒不是说自己与柳彦杰有什么,就猜别人也有什么,只是这种略有似无的情感他很熟悉,甚至两人间若即若离的状态也是他熟稔的。柳晨曦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过来人,看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劝解不得。
周景和白三爷说话很轻,话尾都消失在六月的雷雨里。
三人坐到大厅的沙发上。白三爷脱去挡雨的外衣,刘福将它挂在角落的红木衣架上。“彦杰的事,我听周景说了,”白三爷坐在首座,慢慢地道,“警务处这次的行
33、第二十三章全 。。。
动的确出乎意料,他们一向是落人后的,没想到这次倒抢在了东洋人的前面。”
“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要抓彦杰?”柳晨曦问。
“名义上说是为禁赌。这倒也不假。别说是西欧人,这几天日本那边也闹这些事,”白三爷说,“今年5月东京《朝日》发了篇社论,大意是说想要强化南京政权,去除中国的赌场与鸦片是最重要的手段。前几日东洋人那边对南京施加了压力,不但影响租界,沪西这边也确实关闭了一些赌场。这些事恐怕彦杰并没有与你提过。”
“他不会对我说,怕我担心。”
“警务处这次抓彦杰,表面上的确为了禁赌。不过,他们既是为了禁赌又不是完全为禁赌,”白三爷目光幽深,“他们还为一些不好琢磨的事。”
“什么事?”柳晨曦问。
摆在茶几上的西瓜始终没有人动。美娟又送上一壶西湖龙井,揭开茶盏,满上三杯茶水,低着头说:“请茶。”
白三爷接过茶盏,等美娟退开后,又看向柳晨曦:“柳医生想必知道彦杰喜爱古董。”见柳晨曦点头,他又道:“一年多前,有件关于‘北宋玉壶春瓶’的案子,不知道柳医生还记不记得?”
柳晨曦想起某次申报文化版上的一则文章,那时他还特意折过一角,又想到刚回上海时报纸上几篇有关瓷片案的新闻,一联想倒也能猜出大概。他问:“这件案子难道和彦杰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们现在不好说,”白三爷喝了口茶,放下茶盏,“要看工部局那边的人怎么想,他们说无关便是无关。他们要是说有关。”白三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彦杰就会惹上麻烦。”
单薄的窗帘挡不住天际苍白的闪电,白光突兀乍现在昏暗的客厅里。三人一时都不说话。
“明天我先带你去见租界里一些有名望的人物,请华董们作保,将彦杰保释出来。然后我们再商量接下去的事,”白三爷从容地说,“放心,彦杰并没有被带去中央捕房,一切都有转机。”
柳晨曦慎重地点头。“我听周景说,彦杰现在在侦探处,我想今晚先去探望一下。”
“要去我们现在就去,再晚恐怕就进不去了。”白三爷说。
听到柳晨曦和白三爷说要去警务处,周景犹豫地站起身。白三爷好像看出他想说什么,先开了口:“周景要是不方便,就先回沪西去。我和柳医生过去就行了。”
周景朝两人张望,像下了什么重要地决定似的重重地说:“我陪你们一起过去。”
柳晨曦看到白三爷嘴角一闪而过的略有似无的笑容。
三人商量坐白三爷的车去租界警务处。柳晨曦带了晚饭和小人挑选的草莓。他原想好好地替柳彦杰过生日,想不到这生日要在监狱里过了。
屋外,风雨依旧在鞭挞着路边那几棵粗壮的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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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二十四章全 。。。
第二十四章
柳彦杰被押解到警务处时正下着雷雨。张末根打着伞走向岗亭,朝里面的小兵说了几句。一扇死沉沉铁门被缓缓地打开。
这不是柳彦杰第一次到警务处,但是他第一次以嫌犯的身份走进来。身边几个押解他的人在他左右,他们共同踏上石阶。可能是顾忌他的身份,其中一人替他打了伞。张末根见他毫不反抗,态度倒也缓和不少。他挺了挺越来越大的肚子,对柳彦杰说:“柳老板,一会儿警务处的人问你话,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已经盯了你一个多月,你做过什么我们都知道。”
柳彦杰想到最近跟在身后的那辆司蒂别克。
工部局是在虚张声势,如果他们真的什么都知道,就不需要再找他问话。他们根本没抓着藤,更没摸到瓜。但是,表面上柳彦杰还是对张末根慎重地点头。
面前是西洋人设计的大楼。主楼南部西首是有名的中央捕房,那地方白天也是阴沉的,夜间更显得鬼影重重。柳彦杰被带上主楼南部二楼的侦探部。侦探部有几间办公室,他们一直朝里走,在最里的一间门口停下。张末根上前敲了门。
办公室里有两个人。柳彦杰注意观察了下,坐在办公桌后的是西洋捕头。另一个应该是中国人,站在捕头身后,大概是翻译。华生电扇在一旁哗哗地朝他们吹。
西洋捕头叫柳彦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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