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不是命大,丢在那里喂野狗的,就是我。每次想到这儿,我就更恨他们。可我不敢动手!因为苏晋风的兄长是京官,是御史中丞苏大人。所以连单州的知府老爷都不敢拿他怎样,任他为所欲为。”言罢,她看见所有人的视线,都无一例外的落在了刘慎行的身上。
“后来,知府告老还乡,接替的就是现任的知府大人刘大人。刘大人也懦弱不堪,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什么都不管。也就因为这样,我被浇灭的希望又渐渐的燃起。什么都不管的知府老爷,可比阳奉阴违的好上太多。至少对我而言,会少很多的阻碍。”
刘慎行盯着她,眸光晦暗不明,袖中五指蜷握,嗓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卡着。上不去,也下不去,却生生的疼了起来。声音低哑,刘慎行低斥,“够了,别说了。”
“别说了?”红绡突然笑了,笑得何其冷蔑,“我现在不说,难道要下了地狱跟阎王爷去说吗?我这一身的怨恨,又要何去何从?”她盯着刘慎行,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在丹阳城,这四个人惯来胡作非为。他们不把女人当人,我们沦落风尘倒也罢了,偏偏他们连女犯都不放过。”
“我有一个远亲的姐姐,生得极好。可惜啊,她生错了地方,不该出身官宦世家,更不该生逢乱世。那一年她正当如花的年纪,本该欢欢喜喜的嫁给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谁知道江山风云起,朝堂更替,他们家从豪门贵族一下子碾落成泥,都成了阶下囚。”
“九族之内,成年男子悉数身首异处,女子沦为官妓。她这高高在上的闺阁千金,一朝成了人尽可夫的女子。奈何便是如此凄惨,苏晋风他们四个也未曾放过她。她是完璧之身,却最终失身在他们的屈辱之下。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罢休。”
“自己玩过了,就叫上底下人。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最后,她生生的被撕裂了,因为下面血流不止而死。有人说她在临死前对天起誓,做鬼亦不会放过他们。所以从那时候,四大家族的人,都敬神怕鬼,年年都敬奉狐仙,重修狐仙庙。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的缘故吗?”
“我有时候觉得,我不但实在替自己报仇,我也是在替她报仇。杀了这些人,我一点都不后悔,相反的,我觉得庆幸。我一条命换他们四个人的命,值得。”
“混账!”苏厚德再也无法忍耐,“把她抓起来。”
“苏大人是恼羞成怒了?”红绡笑得癫狂,“因为我揭开了苏家最丑陋的一面?什么苏二老爷,充其量就是个禽兽,是个畜生。没有人性的畜生!苏晋风该死,不就是仗着你苏大人是御史中丞吗?在丹阳城内横行无忌,你可知道他害了多少人?多少人敢怒不敢言?他控制渔民,压低鱼货,弄得渔民食不果腹。”
“你看看这丹阳城,哪里不是你们苏家的爪牙?但凡有人在丹阳城内贩鱼,都会被逐出城,而后打个半死。苏家为此,敛尽财帛,可知道外头有多少人,饿死在路边?多少人卖儿鬻女,只是为了活着!你们苏家已经够有钱有势了,为何就不能给百姓一条活路?什么书香门第,什么明镜高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所有的真相和动机。”
“哈哈哈——哈哈哈——”红绡若疯了一般,笑得让人心慌,让人心中发怵。这笑声有多绝望,人心就有多可怕。他们不是不把女人当人吗?那总有一天,女人也不会把他们当人。
仇恨是双刃剑,早晚会出鞘,出鞘必见血,见血必同归于尽。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刘慎行冷喝,“够了,别笑了。”
“怎么,刘大人觉得被我利用了,所以觉得很丢脸,很愤怒?”红绡笑得轻蔑,“不过没关系——”有泪沿着她的面颊徐徐而落,两行清泪,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温柔,“很快,什么都没了。很快,你就会忘记,这世上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子,人尽可夫,冷血无情,还杀了那么多人,染了满手的鲜血。”
苏厚德一招手,身边的卫士随即上前,将红绡按住,“带走!”
“我自己会走!”红绡止了笑,从刘慎行身前经过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给了他一个释然轻笑。
“师父?”暗香抿唇。
林慕白没有说话,只觉得心头沉重。可真相就是真相,她自问没有做错,但是这样的结果却不是她想看到的。红绡是杀了人,按理说杀人偿命是应该。然则——她杀的那些人都是死有余辜的,偏偏林慕白觉得自己有心无力,突然有点厌恶对真相的抽丝剥茧。
把人的伤口撕裂开来,再往上头撒盐,似乎是将很残忍的事。
红绡是命不久矣。但是林慕白宁可红绡病死,也不愿她接受所谓的律法惩处。
“等等!”林慕白喊了一声。
红绡在楼梯下顿住脚步,继而含笑回头望着林慕白,“对不起。”
林慕白石阶而下,走到红绡跟前,“或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一贯言辞犀利的她,猛然间觉得好多话不知该如何说起,竟然词穷了。
“你很聪明,可是慕白,聪明反被聪明误。女人太聪明,未见得是好事。”红绡看一眼紧跟着林慕白不放的容盈,笑得有些寒凉,“女人这辈子,其实最想要的是爱和呵护。什么容貌,什么才华,什么身份地位,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能给你一个永远的依靠。在你孤单落寞的时候,抱着你,在你耳边说,别怕有我。其实这样,就足够了。”
“慕白,你是幸运的。恭喜你,你遇见了。要看一个男人是不是真心对你,就要看他在不在乎功名利禄和身份地位。他若无所顾忌,你就该全力以赴,不要等到错过了,才来后悔莫及。这世上有万千毒药万千解药,唯独没有后悔药。你这一身的医术,别到时候治好了所有人,唯独治不好你自己。”
说到最后,红绡潸然泪下,哽咽得不成样子。她再也不敢去看那个男人,再也不敢让自己对人世间有一丝一毫的眷恋。她怕自己舍不得,怕自己狠不下心,到时候连累了他。
其实,她很想要他的一个拥抱。
可她也知道,他眼中的温柔和眷恋,从始至终,都不是因为她。
即便知道,可还是会迷恋,会更加陷入不可自拔的地步。说起来,还真的是犯贱。可那有怎样,女人之于爱情,就是含笑饮鸩酒,明知有毒还是义无反顾。
红绡一步步的朝着门外走去,苏厚德与苏离也起身向容哲修行礼告退。
林慕白抿唇,大步流星走向容哲修。
“你别求我,我没办法。”容哲修看出了她的意图,撇撇嘴盘膝坐在桌案上,“保你,我已经很费力了,虽然我世子,可我上头还有皇爷爷。这天下到底不是我的,是皇爷爷的。我爹只是个皇子,就算你抬出恭亲王府的名头,也是没办法的事。杀人偿命,她既然动手杀人,就该有偿命的觉悟。”
闻言,林慕白垂下羽睫,面色微沉。
“那能不能不杀头?”暗香问。
容哲修挑眉看她,“你看苏厚德和侧王妃的脸上,像是被感动的样子吗?不管前情如何,杀人就是杀人,你就算是有天大的冤屈,也得偿命。何况,她只是个青楼女子,杀的还是那些个名门望族。她若不死,苏厚德和侧王妃的颜面何存?这丹阳城,谁不知道苏家?”
这话确实有理,暗香嘟着嘴,“可是红绡姑娘,也太可怜了。”
“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五月阴测测的应了一句。
猛然间,听得外头有人低喝一声,“放箭!”
林慕白骇然抬头,疯似的冲出门外。
与她一道冲出去的,还有刘慎行。
刘慎行本就出身行伍,脚下飞速,冲出门的那一瞬,林慕白看见他的身子骤然僵在当场。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万箭齐发,红绡站在那里,万箭穿身。鲜血,让她身上的红衣更加艳烈夺目,那张美丽的脸,除了鲜血还是鲜血。她的身子晃了晃,重重的往后仰去。
“红绡?”林慕白嘶喊着冲过去。
“放——”苏离刚要开口,哪知被苏厚德一把按住了手。
容哲修坐在明恒的肩头,慢慢悠悠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好了,既然你们都报了仇,就散了吧!人家给死者留了全尸,如今她已偿命,算是扯平了。”
“她杀了那么多人!”苏离冷然。
容哲修突然眸色一沉,“我皇爷爷杀的也不少。”
音落,苏离面色一滞,未敢多言。
“怎么,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容哲修好像生了气,骤然摘了头上的紫金冠,狠狠砸碎在地,“这世子谁爱当谁当!最好把恭亲王府都送给你们,来人,我不去云中城了!给我准备一匹快马,我要回京!”
“简直胡闹!”苏厚德拂袖而去。
苏离抿唇,狠狠的剜了林慕白一眼,这才转身离开。横竖红绡是活不成了,纵然林慕白医术再好。也医不活万箭穿身之人。虽然不能拿红绡的人头悬挂城门口示众消恨,但好歹也是报了仇的。
刘慎行身子一颤,只觉得一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望着那个鲜血淋漓的女子,浑身插满了羽箭,双眸紧闭的躺在林慕白怀中。眼角,还淌着晶莹的泪。那一刻的心,突然若凌迟般的疼痛难忍。
万箭穿身,万箭穿心。
苏家的人,都撤离了,容哲修远远的站着,这样的画面,不太适合他这个孩子。他最恨分离,就好比自己与母亲的素未谋面。
扑通一声,刘慎行跪了下去,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红绡还有一口气,看着他那副千年不化的僵冷之脸,笑得这样惨烈。她想伸手去摸他的脸,可实现越发模糊。嘴巴里满满都是咸腥味,堵住了她的嗓子,说不出成句的话来。千言万语,最后都变成了一句,“做个——好官!”
四个字!唯有四个字,是她对他最后的眷恋与温柔。
雪白的皓腕,垂落在地,再也握不住他的手。
这辈子,你是官,我是妓,到底可惜了。
下辈子,能否做个平凡人,哪怕是粗茶淡饭,也好啊!
“红绡?”他沙哑的嗓子里,终于匍出了这两个字,这两个他始终未敢喊出声来的字眼,时常在梦中徘徊不去。可他不能,不能给她希望,什么都不能答应。
除了心里的死结,还有她所希望的,他给不了的幸福。
林慕白落泪,“你喊得太迟,她听不到了。”
再也听不到了。
爱,来得太晚。
痛,来得太迟。
————————————
红绡被葬在了城外,一个极为僻静的地方。因为是杀人犯,又是孤身一人,所以无人会祭奠这样一个风尘女子。可对很多人而言,红绡是个侠义心肠的女子。
至少杀了那些人,换来了少许的平静,也让很多备受欺凌的百姓,有了一丝心里慰藉。
“师父。”暗香喊了一声,“如意醒了。”
“好!”如意被带回了小院,暂时睡在林慕白的床榻上,由林慕白诊治。恭亲王府出面亲自赎的身,所以老鸨子不敢不放人。何况如意以前跟红绡走得太近。险些成了同谋,老鸨子也不敢轻易留她。
推开房门,林慕白看一眼,靠在在床沿,面色雪白的如意,“你终于醒了?醒了就没事,以后——你自由了。”
听得这话,如意抬头望着林慕白,瞬时潸然泪下,“姑娘呢?”
“她——”林慕白垂眸,“等你好些,我带你去见她。”
如意泣不成声,“是我办不好事,是我——连累了她。如果不是我擅做主张,如果我不是想把傅谦的死揽到自己身上,她就不会——”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慕白轻叹一声,风吹得案前书籍哗哗的响。那本她打开过的周易还放在案头上。如今被风吹得终于合上了。心头微凉,不由自主的道了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可惜,都落幕了。
算天算地,算不住爱恨离愁。
卜卦问卦,难料生离死别。
“如今红绡姑娘把什么事都揽下了,又有师父给你求情,你算是命大捡回了一条命。”暗香宽慰,“好好珍惜吧,有人想活都活不下来呢!”
如意红着眼圈望着暗香,“对不起,我利用了你们。”
“这件事,早就难分对错了。”林慕白转身出门。
“林姑娘。”如意低唤。
林慕白顿住脚步,“暗香,好好照顾她。”
“是,师父!”暗香点头。
走出门的时候,容盈还等在门口,一双眼睛,永远都呆滞的望着她,没有感情寄托,也没有情绪波动,可就是那么喜欢盯着她看。好像百看不厌,不顾任何场合,不在乎所有人的异样眼光。
红绡说,林慕白是幸运的,找到了那个人。
可林慕白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正如红绡所言,聪明反被聪明误,往往容易钻了自己的牛角尖。四目相对,她有些迷茫,有些彷徨,不知现如今该拿怎样的心思去对待眼前这个痴心不改的男子。
素白的指尖,轻柔的抚上他的面庞,慢慢的替他打理着被风吹乱的发髻。那一刻,仿佛时间都被凝固,岁月静好,细水长流。若有涓涓细流,涌过心田,暖了又暖。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她问,“是我太清醒,不似红绡这般,没有飞蛾扑火的勇气?还是我也该糊涂一回,明知不可能,也该去争取呢?我是没有记忆的人,没有过往,孑然一身。这天底下,没有我停留的理由。可是容盈,我该不该为你停留呢?你若能懂,该多好?”
可惜,他是个傻子。
她施针为他治病,他的脉象却始终没有变化。也许换种药,会好些吧!那这两天,她研究一下方子,换种药试试看吧!
苏厚德已经开始准备,打算护送恭亲王父子前往云中城,免得半道上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其次,也打算看着容盈,免得教林慕白钻了空子。可容哲修是这么好打发的吗?
容哲修干脆整日盯着苏厚德,不是找他下棋,还是找他下棋。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容哲修的棋品是最差的。人说举手无悔大丈夫,他却举手就悔棋。偏偏对下棋兴趣浓厚,当时皇帝都被容哲修弄怕了,见着容哲修带着棋盘过来,就装病不起。
久而久之,满朝文武,乃至整个恭亲王府的人,都不敢和容哲修提这个“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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