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说的是我。没有颤抖,没有冷汗,没有任何惊慌失措,我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发生得理所当然。不是吗?简直太理所当然了。这一刻,我心如死灰,再无涟漪。再一次领会,何谓登峰造极、天外有天。不过,再没有第一次领会时的慌张和恐惧。我麻木。
冰冷的手铐,落在我腕上。只要不挣扎,其实并不疼。想起与将曾说要拿手铐把我铐起来。果然如此。我轻笑。
书亭的声音,惊惶在耳边传来:“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这不可能!”他的话,对我已经没有影响。
“我是贺书亭,我要见你们的上司……生生!生生!……”
我温顺地随着他们而去,将书亭抛在身后。
录了口供,我被带到单独的小牢房。四周安静。我不怕,有什么好怕,我一直都在坐牢。
这里,可否听见荣家窗外的鸟鸣?应该可以,马来西亚的生态环境,还没有香港那样被破坏得彻底吧?只不过,不是荣家窗外那一只罢了。
我无声的坐在简陋的床边。感谢与将,他终于绝了我的望,感谢他。虽然撕下皮肉,却帮我挣脱了蛛网。可惜,我已死心,却还懂得痛。痛得入心入肺,不能言语。我逃开,他不追。
他问:“你不后悔?”
我答:“我不后悔。”
于是早布置妥当的机关启动,不应该出现的东西,神鬼莫测地出现在一个可以将我毁灭的地方。就是如此,我们失去彼此,多简单。
我狠,他比我更狠。我绝,他比我更绝。想起与将临别一吻。为何蜻蜓点水般轻盈,与将?终于舍弃我这个人,为何临别前也不肯留一个火辣辣的狂吻。
其实我一直爱你,无法抗拒你,无法离开你,离开你的恐惧,失去你的恐惧,让我宁愿交换生命去逃避。感谢你,在今天,被你彻底抛弃的今天,我终于敢对自己承认。在我心里,居然有这一份无法承认的爱。
我跪在床边,紧握十指,却没有开口。不是在祈祷,事到如今,我已经不需祈祷。只因为锥心的痛,让我盲目地将双手,紧紧合握,象自己在拥抱自己。只因为我明白,从此以后,与将他呀,再不会小心翼翼,喃喃细语,将我拥在怀中。我已经被舍弃。
但有舍,才有得。终于知道,我是多么爱他。从头到尾,从一开始到结束,无时无刻。
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书亭不知道托了什么关系,来看我。我们隔着玻璃坐着。
书亭一脸焦急,一脸憔悴,也一脸心疼,看见我出来,急忙把手按在玻璃上,对着话筒叫:“生生,生生。”
我平静地坐下。昨天的泪水,已经咽下肚子,才有今天的安然淡泊。
书亭说:“不要担心,我已经拜托大姐,与马来西亚的高层联系。你是被冤枉的,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我淡淡一笑:“书亭,你已经救了我出来。”救我出了纠缠不清的蛛网。
不再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只余回忆和心痛。书亭一愣,他不懂。又何必懂?
我说:“书亭,不要再为我奔波。我亏欠你太多,对不起你,我很内疚。”
书亭困惑地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他向我保证:“生生,我一定救你。”
我摇头,打不起精神。不过他的关切和焦虑,的确让我感动。
在押候审的日子里,第二个来看我的人,是与将。
他坐在玻璃后,一派斯文从容。英俊的脸,柔情的目光,从来没有变过的模样,千年一日的面具。看见他的瞬间,我有点恍惚。不是已经舍弃?难道真要过来亲眼瞧瞧我狼狈如斯,才称心如意,安枕无忧。与将,做人何必太绝。我缓缓坐下。
与将望我片刻,轻轻说:“你瘦了。”
又是这句老话,又是这般柔情款款。我回他一个微笑:“受你照顾,怎能不瘦?”
“生生,你怀疑我?”
“不,我不怀疑。”我斩钉截铁道:“我肯定。”
莫名其妙的,百般肯定,却万分,盼他否认。与将与将,你是我的软肋,你可知道?故此,你对我,可以伤了又伤,千万遍重复?昨天,我在那小小的牢房中,对自己说,我已死心,我已绝望,已出了这苦海。今天,却仍为你隐隐作痛。为何还来看我。莫非,绝情如你,也有不够决断的时候?温和真挚的眼光,透过玻璃抚摸我的唇额,一如与将宽厚的手。
与将叹气:“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他苦笑:“不让你走是错,让你走也是错。任我用尽方法,都抚不平你心头的伤。”
我冷笑:“何必管我心上的伤,不属于你的东西,就不应该花心思去管。”语调刻薄得似刀。
听了我的话,与将的脸忽然苍白,刹那似乎连唇也有点颤抖。
我也有点惊慌,不知自己一句话,竟然可以破他的金钟罩。
“生生,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支离破碎。”与将坐在椅上,端端正正,认真之极,难过之极:“我对你的信任,你对我的信任……都已支离破碎。”
他指的是我随了书亭,离他而去。这在他眼中,不啻是一次无情的背叛。与将,你终是爱过我,对么?与将的悲伤,与将的失望,令我一怔。沉寂的心发出垂死的挣扎。我快速点头:“不错,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信任。就算这事与你无关,我也算在你的头上。”
看着他凝固般的身子,可以感觉他心中此刻的寒流,是如何上下流窜,吞噬他的神经,撕开他的心肺。我双手平放膝上,静静望与将的痛苦。复仇般的快意,与扯着骨髓的痛楚拌在一起,形成好大一股拉力,要把我活生生扯成几瓣。
“生生,无论如何,我会救你。”他的声音,坚定、沉着、有着自信和刚毅。
纵是虚情假意,也叫我情何以堪。我一声不吭,起身,朝牢房走去。背脊上,是与将跟随的热热目光。
一过拐角,延着门边软倒。我失声狂哭。没有死没有死!我的心,它没有死。
天下可笑的事情何其多,入了牢狱,我毅然成了专门接待客人的重要人物。
不过一日,又一人来探。穿着囚衣,看到来人,顿时一愣。愧疚,从脚心涌起,到了最高点,装得太满承载不了,只能低头。我坐下,没有力气抬头。“爸……”这一无是处,只会丢脸的儿子,又何必来探?
爸很冷静,缓缓说:“生生,你抬起头。”我不能违抗,抬头看着我的父亲。他仔细地端详我,象小时候我犯错时一样宁静安详,象认为现在的处境,并没有什么。“生生,我以为你能学会一点东西。可惜,你没有学会。”爸没有叹气,他只是叙说:“你还小啊,小得让我无法放心。”
我喉咙哽咽。
爸说:“知道你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吗?”我点头。
因为我太笨、太傻、太愚蠢、太天真………。
“不,你不知道。”爸摇头。他告诉我答案:“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这答案,真真让人始料不及。我惊讶地抬头。
“对着同是男性的与将,你太弱势,才会不安痛苦以至全无还手之力。”爸一句话,点出玄机:“强,是你唯一的生存之道。”
我满脸讶色,愣了很久。如醍醐灌顶。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心潮翻滚。为何对着与将,永远只能痛苦不安,惊惶失措?担心承受不了,担心失去不了,担心逃避不了,所有的担心,没完没了。
我的痛苦,在于深爱他而不相信自己被他深爱。不公平的爱啊,让我绝望。
只因为,我不够努力,让自己自信可以得到与将永生不变的爱。只因为,我从来没把自己放在对等的位置。忘记了日夜向与将索求的魔镜,居然就在自己掌心。刻意把自己放在弱小的一方,忘记了自己也有争取的权利。只在乎与将是否真心,是否舍弃,是否放手。我呢?我的意愿又如何?隐瞒着自己的感觉,苦苦纠缠不休,何其愚蠢。
如闻晨钟暮鼓,我一阵心摇神动,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彻底迷途后,终于清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
爸说:“荣氏昨天,很低调地把黄氏的股份,赠送到你名下。生生,你现在是黄氏名正言顺的董事长。”
我望着爸,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里的事情,我会尽力周旋,你不要担心。”爸忽然语重心长:“生生,与将对你,颇用苦心。”
我一震,低下头去。
接下来几天,静心冥想。牢狱,反而成了清修之地。把与将和我,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想。为何身心皆降,仍落个一败涂地、万劫不复、如此黯淡的下场?自己的原因,原来这么大。总把眼光,放在与将身上,却不曾回头来看一看,自己浑身的漏洞。我苦笑,摇头。越笑越坦然,越笑越懊悔。蹉跎……
几次提审,我不认罪。本来无罪,如何认。我知道,外面多方人马正在为我撕杀拼搏,血流成河。其中,有与将。那个恨不完,爱不完,叫我失了魂魄肝肠尽断的男人。我发誓,我要变身。让与将再没有能力囚着我、困着我。我去囚着他、困着他,高傲地展示自己的身段,让他追得失去方向,眼睛无法离开一刻。无论为复仇也好,为爱情也好。按自己的意愿,做一只翱翔的鹰。与将心上唯一的真,我不再求。我夺。
书亭来见了我几次,在玻璃的对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强忍着瞒不住人的焦虑,向我保证:“生生,一定会没有事的。你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
之所以强求他人相信,不过是因为自己也没有把握。我并不点破,轻轻点头:“好,我相信。”
等待判决的日子,在一次又一次的接待探访中度过。连与将,也再次来看我了。
走进探访室,就看见他乌黑的眼睛。高大的身躯,毫无拘束地坐在对面。他凝视着我,如我凝视着他。一步步靠近,就象摄影机的镜头,慢慢拉进,让我看清楚他的脸。
我穿着囚衣,坐下。并没有颓态,也没有激动,我安安静静,要在这灰暗的牢狱中,做一个等待翱翔的鹰。绝对不要,再在与将面前显出软弱无能。不等他开口,我淡淡说:“你瘦了。”
云淡风轻,将他这常说的第一句反馈一次。
与将一愣,眼里,带着诧异和些微想掩饰的感动。他低头看看自己,笑:“对啊,瘦了点。”又问:“生生,你还好?”
他笑得温柔,我差点又要犯傻,认真地问他:与将,真的不是你?真的不是你做的?幸亏,我忍住,仅仅还他一个微笑:“我很好。”
与将看我好长一段时间,说:“生生,你变了。”
“是吗?”我问:“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与将避开话题:“我会把你救出来。”
“准备多点武器劫法场吧。”我无所谓地说:“马来西亚运毒是死罪。”故此,书亭才急成那个样子。再有势力的家族,在国家机器的面前,恐怕也难直起腰杆。
与将紧紧盯着我,轻轻说:“生生,我好想你。”轻柔的语气,淡得没有任何味道的声调。
心里一热。回忆,所有曾经在与将怀里度过的时候。我轻轻答道:“与将,我也想你。”把缠绕在肠间的柔情,通通倾注在这话里。也许是这种改变太奇怪太令人不敢相信,与将对我的回答,怔了很久。他的反应,比当初我答:我不后悔,时的圆滑顺畅,差了太多。看他千年难得一遇的纰漏,我趁热打铁,将手按在隔绝我俩的玻璃上:“与将,我们的信任,已经支离破碎,那么……爱呢?”
昨天怕将爱意宣之于口,只恐成了与将对付我的法宝。今日,已无惧。
与将再震,很快镇定下来,对我从容一笑。斯斯文文,好一个贵气男人。“生生,我一直都爱着你。”
我欣然一笑:“我也是。”
多有意思,象一个有趣的游戏。把对方用情陷在自己掌心,看他为我痴狂为我流泪,七情六欲,全在我手。成为绝对被爱的一个。我曾经是输家,以后呢?
在与将的目光下,我安然离开探访室。拐过门,我掠掠头发,微笑起来。这次的交锋,我满意。很满意。
不担心即将到来的审判,虽然很清楚,我势必被判死罪。因为有人会救我。舍弃不下,他只能救。所以该忧愁的不是我,而是他。愁吧愁吧,为我伤心难过哭泣自责吧。我是如此爱你,与将。
感谢爸,他用一句话,还我争夺的雄心、胜利的壮志。情场,原来也是战场。
终于,快到宣判的日子。外面情形不明,可是有点忐忑。如果稍有差池,真要在这里葬送性命?
夜里,睡在简陋的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与将正在愁眉苦脸四处周旋。
忽然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我霍然起身,警惕地看着门。一丝光,从门缝中透过来。黑暗中,闪进一个人影。我不做声,看事情发展。那人靠近。他靠得太近,我蓦然紧张,脑袋快速运转,思考是否要高声大喊。
我没有,心里隐隐觉得这是来营救我的。事到临头,难免心跳加速。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正疑虑间,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大喊,几乎把我吓得跳了起来。熟悉的看守的声音。
“陈平,出房!”一般提犯人,都这么喊。
我一听,才稍微安定一点。可那个我不认识的人,骤然伸手,把我抓起推出了房门。我惊讶,如果他是救我而来,看守就在外面,岂不现了痕迹?
被从黑暗的小房间中骤然推到大放光明的走廊,我呆看着面前的看守,只能苦笑。
没有料到的是,穿着制服的看守对我看一眼,没有任何惊讶,居然对我一甩头:“陈平,跟我来,有人帮你交了罚款,签个名就可以走了。”
陈平?我一愣,随即领悟过来。这看守也是被收买的。想来与将明救不成,找了个买通换人的方法。不料违反法律的营救,居然堂而煌之上演在灯光之下。
刚刚进去的那人,要留下顶替?心态一调整,思维也活跃起来,再没有以前的钻牛角。
我老老实实,十二般合作地跟着看守,以我从未听过的身份,出这牢狱。
一路经过长长走廊,马来西亚的警服在我身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