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太太才想起她来。
碧萼应了一声,今儿她在外面也等得焦急,想叫人去找徐妈提醒一下太太,问一声自家姑娘什么时候能出来,又怕得罪了太太。便在佛堂外面站了一天。
碧萼跟小四儿两人将剩下的粥分了,伺候好淑雅睡觉,也爬上床睡了。
而正房此时还灯火通明。
张氏坐在罗汉榻上闭着眼,左手将一串檀木佛珠捏得死紧。徐妈轻手轻脚地进来了,用最低的声音道:“太太,老爷说他不回来了。”
张氏嘴角抿得紧紧的:“去的人有没有跟他说吴姨娘死了?”
她本是看在她死了的份上,叫连老爷回来给她送行的??????
徐妈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说了,老爷说???死了就死了。”徐妈心里发凉,那人回来给她说,连老爷仅是愣了一下,原话是死了正好???
张氏的脸上一阵扭曲,捂着胸口有点喘不过气。徐妈一见,连忙帮她揉胸口:“太太,你尽力了???”
张氏喘了一口大气后摇摇头,声音里都透着寒凉:“我本以为他只是喜新厌旧,哪想???干脆就是个畜牲!”
这一声畜牲犹如晴天惊雷,徐妈额头冒着冷汗,瞄了一眼正房外恨不得自己没有耳朵的丫鬟婆子,心里想着等会还得敲打敲打。
“太太。”冷寂的房间里这声太太突兀地响起。来报消息的丫鬟垂着头,肩头微抖:“二少爷打发人送信回来了。”
张氏与徐妈皆是一愣,张氏彷佛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一下子精神了,身上也挺拔了,喝道:“快领人来见我!”
来人是连嵇远身边的连默,连默一进正房就给张氏磕了头:“小人给太太请安~”
徐妈看张氏的脸上焦急,就道:“快起来,少爷可让你带什么话了?”
连默笑嘻嘻地起来了:“话没有,就是给太太带了一封信,爷是从京里走水路回来的,到八里店换了马车,还有一日就到。特意谴小的先回来给太太报平安。”
“知道了,快把信拿来。”徐妈瞪了他一眼,嫌他动作慢。
连默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双手捧着给了徐妈,徐妈交给了张氏,张氏迫不及待的就撕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来。看了半晌,脸色忽然一变:“远哥儿要带人回来!那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连默脸上微有难色:“回太太,爷确实带了位贵客回来。但是小的也不太清楚,还请太太等爷回来的时候问他。”
张氏见问不出来,也不打算再问了,反正就再有一天就到了,便让连默先下去。又嘱咐了徐妈赶紧打扫个让贵客住的院子来。
徐妈见她有了精神,心中也高兴。觉得只要二少爷回来了,太太就有主心骨顶梁柱了。
淑雅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腿脚便好了许多。早早的就去给张氏请了安,见张氏脸上隐带笑意,不禁有点奇怪。还没问,张氏就主动对她道:“明日你二哥就要回来了。”
淑雅一惊,接着便是一喜,她跟二哥嵇远关系最好,自他上京后,说起来兄妹俩已经是两年不见了!淑雅一想到这里就有些坐不住,看了眼张氏的脸色道:“母亲,二哥要回来了,我那里还有一些做给他的针线要收尾???”
张氏爽快的抬手放她走:“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做完了拿来我看看。”
淑雅笑着应了,立即起身带着碧萼走了。张氏看着她的背影,徐妈道:“四小姐倒还是跟二少爷亲近得很。”
张氏嘀咕:“能不亲近么,每年从京上送回来的东西都快要赶上我了。”
徐妈笑道:“太太这是跟自家姑娘吃起醋来了?万一二少爷以后娶了个心尖尖回来,太太还不给人摔脸子?”
张氏白了她一眼:“远哥儿愿意成亲了就好,就算真娶回了一个心尖尖,小两口和和乐乐的我摔哪门子的脸?”徐妈听她这话隐隐有点底气不足,就笑笑不说话。
张氏自个静坐了一回,就道:“去把静丫头放出来了,找个大夫来给她看看。”
徐妈静默了一下,犹豫道:“老爷那里????”
张氏冷笑:“还不知道在那个脂粉窟子里了,便是我死了也不见得他舍得回来!”
徐妈不吭声了,应了声‘是’,便把淑静放了出来。
淑雅一路急行回到院子,一进门就对碧萼道:“快快,快去把那些活计找出来!”
碧萼应了一声,翻箱倒柜将淑雅做的活计找了出来。两双白棉袜子,两双兔皮袜子,一双夏鞋,两双冬鞋。俱都在了。淑雅一个个查过一遍,这才放心。
碧萼道:“也不知道二少爷是什么时候回来,姑娘要不要做点什么给他吃?往日二少爷最喜欢姑娘的蹄膀了。”
淑雅一经碧萼提醒,这才想起来,在船上只怕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吃。二哥嵇远回来,定要来这里找吃食的。连忙让小四儿去厨房吩咐一声,给她买对蹄膀来,外带一只红嘴鸭。
小四儿去了,碧萼就看着自家姑娘跟陀螺一样的在房里转着,连忙将她按在了罗汉榻上,忍笑道:“我的好姑娘,两年都等了,还差这一天不成?”
淑雅无奈了,她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不知道消息还好,知道了消息就牵挂得不得了。总觉得二哥嵇远随时都会踏进了她的院子一样。淑雅借着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除了碧萼,谁也没注意到一直在耳房的棋儿出来了好几次。碧萼冷哼了一声,悄悄地跟淑雅说了几句话。淑雅皱皱眉:“别理她,明天让她好好待在房里。”
碧萼笑了笑,应了一声‘是’。
活计吃食都已经准备妥当,晚上淑雅躺在床上跟翻烙饼一样的,碧萼自然也跟着睡不着,随时竖着一只耳朵听淑雅的动静。
直到天蒙蒙亮了,淑雅就立即起身了。碧萼苦笑了一声:“姑娘,你都一夜没睡了,就是睡不着也好歹闭上眼睛躺一会吧。”
淑雅摇头:“不行,我睡不着。你躺着吧,我自己穿衣裳。”
碧萼一听,心里虽暖,到底还是起来了,那里有姑娘醒着她睡着的道理?主仆两个梳洗罢就去正房了,没有想到张氏今天也起得格外的早,眼底虽有一点黑眼圈,但是看着却十分的精神。
淑雅请了安,张氏留了她吃早饭,两人都吃得有点心不在焉。等淑雅要走的时候,张氏才略提了两句吴姨娘的事:“吴姨娘去了,到底也算你庶母,这两天别穿太鲜艳的衣裳。”
淑雅一愣,很久没有反应过来吴姨娘去了是什么意思。
在她长久的十三年里,吴姨娘便是一道蒙在头顶的高山,便是奉承好了太太,也时不时地要被她刁难一下。就算是被连老爷抛弃了关在了柴房,可是在她心里,吴姨娘就是绝对坚强的物种,她总有一种感觉,吴姨娘还会站起来的。
可是人就这么死了?????
淑雅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她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淑静。
吴姨娘这一去,还不知道淑静会怎么样。淑雅回了院子,想了想,先让小四儿送了一道点心过去试探一下。小四儿回来道:“点心给了菱儿,没看见三小姐,菱儿不让我进里屋。”
淑雅一愣,点点头。坐在里屋的贵妃塌上发呆。日头升了又降,寒冷渐渐逼来,忽然一道阴影笼罩在头顶???淑雅迟钝地抬头,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不敢置信般:“二哥???你变怎么成这样了?!”
记忆里的连嵇远还是那个翩翩少年郎,离开敬川的时候,淑雅还记得他轻裘宝带,神采飞扬地骑在马上对自己扬声道:“别哭了,哥哥去了京上,你就有京里时兴的绢花带。但凡衣裳料子,只要好看的,哥哥就替你买回来,怎么?就这样还不欢喜么?”
淑雅只觉得嗓子眼里一酸,眼泪便滚下来了:“哥,你怎么成这样了?”
连嵇远一笑,眼角的细褶子越发的明显了,鬓角的白发刺疼了淑雅的眼,他拿袖子给淑雅擦眼泪,轻松道:“什么就成这样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哭什么?”
淑雅不语,连嵇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这次回来走的陆路,换了几次船,妹妹的衣裳要半个月后才能到。”
什么衣裳不衣裳的,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淑雅冲连嵇远勉强的笑了一下,连嵇远轻咦了一声,怪道:“我也没给你少带京里的脂粉首饰,怎么这么使劲让你打扮你还是这么丑?”
淑雅又气又笑又想哭,怒极了使劲锤了连嵇远一下,连嵇远笑了笑,拉着她的手道:“行了,心里有气哥哥就让你打几下出气,只是该到母亲那里吃晚饭了。我特意来叫你的。”
连嵇远看着妹妹只觉得心里都放松了,他没告诉淑雅,这次的路上,要不是他频频更换路线,只怕就回不来了。
第三十五章 嵇远归来(二)
兄妹俩联袂而来,张氏早就让厨房做了许多连嵇远离家前喜欢的吃食来。满满一大桌子,三个人终是有点单调。
连嵇远垂了眼,平淡的问了一句:“父亲呢?”
张氏的脸上一僵,心底已是止不住怒气腾升,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竟然还不着家,连老爷宿在孙家,已经宿了两天了!
“你父亲在孙家呢,大概晚上就会回来。”张氏心里虽怒,还是勉强笑着说了一句,亲自给连嵇远夹菜。
连嵇远淡淡地点了头,什么话也没说。淑雅低头吃饭,她感觉得到,连嵇远出门两年回来大变样了。不仅是外在,更是内里。
翩翩少年郎变成了一个迟暮的小老头,原来一眼能看透的心思,现在,连揣摩都猜不到大概的方向。
如果原来是颗光华流转的宝石,那现在应该是一柄被绑在破牛皮里毫不起眼的杀人锋刀。
淑雅能感觉到的东西,张氏怎么感觉不到?她现在就觉得,儿子虽然沉默的坐在了这里,可是心却不在这里。跟她这个母亲,更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坚硬屏障。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该跟儿子说些什么话题。
一顿饭在座的基本都没尝出味道,饭后连嵇远给淑雅丢了一个‘明日得空找你’的眼神,就留下来陪张氏说话了。
淑雅看了眼张氏,很有眼色的站起来告辞了。
连嵇远陪着张氏说了一晚上的话,徐妈临晚打发人来告诉淑雅,明日不用去请安了,张氏睡的晚,估计起不早。
淑雅自然是点头应允,因心绪纷杂,一夜也睡得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连嵇远便脸带微笑地来了。碧萼听见小四儿的声音,连忙从室里赶了出来给连嵇远掀了帘子:“二少爷快进来,姑娘还在梳头呢。”
连嵇远笑笑,也不到里间去,在外间的罗汉榻子坐下了,看见了暖桌笑道:“我就知道这东西是四妹的注意,昨儿在母亲那里也见了一个。”
淑雅听见了声音,扬声道:“二哥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连嵇远一笑:“不急,你慢慢打扮。打扮得漂亮了哥哥有赏。”
淑雅拨开了瓷珠帘子,瞪眼看连嵇远,手腕一甩,一只兔皮袜子就顺着一道抛物线扔到了连嵇远的脸上:“哪里来的登徒子,碧萼还不给我打出去!”
连嵇远正笑着呢,忽然让一只软茸茸的白东西砸到了脸上。伸手抓下来一看,竟然是只袜子,他垂下头,眸底幽幽一闪,慢慢道:“这可是给我做的?”
淑雅挑了珠帘从里间走了出来,伸手就要抢:“谁说是给你坐的,还给我。”
连嵇远一手背到身后笑她:“还说不是,这大小明明就是合着我的脚。跟哥哥还害羞。”
淑雅看着他笑起来,眼角的褶子就越发的明显,心里一酸,也不愿跟他打闹了。瞪了他一眼,让碧萼拿来了自己做的活计。连嵇远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脸上一贯的笑容就摆不出来了,似乎僵硬在了嘴角,慢慢龟裂,纷纷倒塌。
连嵇远摸着那厚实的冬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淑雅看了眼他的脸色道:“我知道哥哥你不喜欢冬鞋,嫌着累赘,但是北边下雪可比咱们这边大得多。好歹也备上两双吧。也不用你费事拿,让连默??????”
“谁说哥哥不要了?”连嵇远笑了,他忽然想起了为了这两双不起眼的鞋,还被人很是嫉妒了一番。到最后被人强要了一双,如果不是对方不好厚着脸皮抢了他脚上的那一双,只怕他的脚如今如何,还不好说。
淑雅看着他眼角的细细水光,心就一直往下沉了下去,这时连嵇远已经脱了鞋子,拿起了那双高帮鞋就套到了脚上去。站了起来试着踩了踩,高兴道:“可是比原来那双舒服很多!这两个是用来干什么?”
碧萼看淑雅似乎愣住了,连忙笑道:“二爷觉得舒服就对了,我们姑娘没少为了这个费心。这鞋是夹了油布的,还有三层羊皮一层兔皮。那两条是绑腿带,一个缝在了里边,带子在外边,方便二爷在雪地里行走,免得掉了鞋子。最上头的那个是免得二爷入了雪地有雪钻进鞋里。”
一番话将连嵇远说得愣住了,看向淑雅,目光说不清是什么意思,碧萼又道:“前两年那两双姑娘还没想得周全,等想出了这个主意,后悔得可是难受了。”
连嵇远觉得嗓子眼里微涩,纵然心中有什么话,嘴上也只是道:“劳烦妹妹费心了。”低头将另一只也穿起。再抬头时,碧萼已经在门外守着了,淑雅坐在罗汉榻的另一侧。
淑雅看向他道:“二哥,有什么话,咱们兄妹俩是不能说的?你这次回来,我看着并不像是特意回来过年的。你这两年???”
连嵇远看她垂头掉泪,静默了半晌,才推开了两人中间的小几,冲淑雅招手道:“妹妹,你来。”
淑雅坐了过去,连嵇远拉着她的手沉默,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过了许久,才慢慢道:“四妹,我知道你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只是我下面说的话,出我口,进你耳,不能再让旁人知道。”
淑雅点点头,连嵇远拉着她的手紧了一下,然后才道:“当今圣上龙体有恙,这你知道吗?”
淑雅摇摇头,神色并无多大变化,皇帝什么的,是非常遥远的存在。
“西北战起,信王领兵二十万迎战,如今都没有拿下克西蛮荒小族。二十万对五万,还是节节战败,妹妹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连嵇远看向淑雅,淑雅一愣,敬川离战地很远,所以她也只是偶尔听说了。还是因为物价被影响了,这才记得。
淑雅摇摇头,战事不说这辈子,就是对前辈子的她来说也十分的陌生。连嵇远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出的讥讽,眼角寒芒一闪,眸底已是锋芒凛凛,语气也凛冽了起来:“就因为太子!信王领兵迎战,太子心胸狭隘,早已想除信王而后快。先是用淮安水灾,平峰旱灾来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