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来后,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在他认知之外的世界,就是现在这个他身处的世界,一个他做完每一件事都觉得像是从梦中醒来的世界。
不知道那个人,能不能像伊莉莎一样,令他不再孤独。
很可笑,他当然不能,他和他一样孤独。
他比他更冷漠,比他更残酷。
他对他是什么样的人毫不关心,只会自顾自地说着那些他不喜欢听的话,让他第一次想要在他面前做回那个其他人心目中的自己,那个虚假的自己。
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不再孤独?更何况他还是个合成人!
想到这里,撒加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个合成人,一个在大多数人类眼中和禽兽无异的合成人。一个在合成人人权主义者眼中应该得到解放的奴隶,一个在反合成人主义者眼中比狗还低贱的危险生物。
撒加突然开始怀疑,到底是什么令他想在那个人面前做回虚假的自己?是人类世界中那甩不开伦理和道德么?是那他痛恨却又像毒瘤一样在他身上生了根的东西么?他到底还是人类,是这肮脏又自私的生物中的一份子。
那双纯净无暇的眼睛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身上流淌着人类这个物种肮脏的血液,那双眼睛令他想逃避,逃回人类这个一度令他想摆脱的族群中,逃回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
没有人比撒加更清楚,在这个时代里,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类和一个像卡妙那样的合成人产生了人类社会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才会产生的感情意味着什么。首先,他们性别相同,在这个时代里,同性相恋再一次因为人类生存的需要被排斥在了道德和人伦接受的范围之外。很可笑,“同性恋”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总是随着人类的在不同时代数量的变化而变化的。当人类社会处在萌芽状态,需要异性相交大量繁衍后代时,这个词是没有意义的;当人类开始有了自己的文明,倡导多元文化时,这个词有了意义,不过是贬义的,因为人类社会还需要继续发展,需要更多的后代,而同性之间是无法产生后代的;在人类社会的文明发展到了最顶峰,甚至出现了人口过剩,地球上的资源已经无法养育这么多人时,这个词又开始被加入了正面的意义,变得不是那么不可接受,甚至可以被同情、可以被鼓励;而现在,在经历了连续几次世界大战,人口锐减的情况下,人类又需要大量地繁衍后代,需要异性相交时,同性相恋又变得多余,又开始不被接受,甚至被因为战争和生存的艰难折磨而情绪走向极端化的人类打入了人伦的深渊。其次,卡妙是合成人,是异类,是人类的奴隶,尽管他本身是高贵的,但这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两人之间比前者更不可逾越的鸿沟。对于合成人,人类更多的其实是恐惧,恐惧他们会背叛、恐惧他们会取自己而代之、恐惧他们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变成一面镜子来照鉴出自己的丑恶。所以人类容不得合成人,人类永远容不得合成人。他们自我保护意识是具有攻击性的,他们的自我保护意识胜过了一切,甚至胜过了他们一切罪恶的来源——贪婪。所以一个人类,和一个合成人,永远不可能,否则他们要面对的,将是来自两个种族的唾弃、敌意和仇恨,不管这两个人多么强大,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都会变得像羽毛一样脆弱。
撒加想清楚了,也想明白了:到此为止,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一切都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之时也许会有不适,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了。他还回到人类世界里,披着那身英雄的皮,浑浑噩噩地做他的人类,而卡妙也将回到那个昏昏茫茫的沙漠里,守着他的兄弟和他的妈妈……
撒加掏出烟盒,想抽支烟。
可他又把烟塞回了烟盒。
最后,他干脆把整盒烟都扔了。
这是一串无意识的举动,而就在他把烟盒扔进空间走廊站点里的垃圾筒里时,一抹熟悉的金色从他面前飘过……
他猛地一惊: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那个金色的背影朝着他做了个手势,要他跟着自己走。
于是撒加跟着他走出空间走廊的站点,一路来到一处荒避的空地。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撒加看着那金色的背影转过身来,缓缓地说。
沙加看着他,一如住常一般微微地笑:“我想到了,我是特地在这里等你来的。”
“找我有事?”撒加装傻。
装傻是他的一大本事,可这招对沙加似乎不管用,那双碧绿色、闪烁着波澜不惊的笑意的眼睛好像能看透撒加的一切用心。撒加从来都觉得这个俊美胜过女子的合成人青年算得上是他的克星之一,他不像卡妙,对自己及自己的心事漠不关心,他从来都对能一眼看穿自己的隐蔽用心毫不掩饰,而且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标榜着这一点。
可是沙加并没在言语上揭穿他。
“我是来找023的,我想他一定和你在一起,”他说,“或者,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
撒加不说话,他当然知道,可他不打算立即回答。
沙加盯着他的海一般蔚蓝深邃眼睛,微笑道:“他为了艾亚哥斯妹妹的事出来说要先去一趟里约?热内卢,我想你找不到我们在雅塔卡玛的确切地点,也一定会去那里找艾尔扎克,也许你们会碰上也说不定。”
撒加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询问方式,不过自问还是对其有一定的免疫力。
“023不是第一次出门,也不是第一次出门这么长时间,可像这次这样单独走这么远却是从来没有过,兄弟们很担心,就叫我出来找他,”沙加不慌不忙地继续说,“我听说你去了澳大利亚,但是又无法得出你的确切位置,后来想想,你有一个兄弟住在亚历山大,你总得去找他吧?从澳大利亚到亚历山大不是段短的路程,用空间走廊无疑是最快的方法,所以我就来这里等你。我实在不擅长战斗,可是我想,如果在外面有了什么意外,医生还是很有用的吧?”
他在提醒撒加,在这个非常时期,他就算有心隐瞒,到最后还是得带他去见卡妙,他是个医生,医生在战斗之后对他们这类人来说是最有用的。
很有趣,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在暗示着什么,沙加用他技巧性的言语来暗示,而撒加则用他的沉默来暗示。
撒加笑了,他在隐藏什么?他已经作出选择了。
他不停地笑,低沉浑厚的笑声不停地通过上下滑动的喉结上升,自他的鼻腔里发出。
沙加也笑,平静地、无声地微笑。
“……派一个医生出来,你们想得还真是周到,”撒加终于开口说,“随时准备着在他受伤的时候给他治疗吗?照你这样说,他这次出来岂不是要多少受些伤才不辜负你特地跑这么一趟?”
“我希望我会白跑一趟,”沙加笑得依旧平静,“可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不管有多强,不受伤也难。”
“哦?”撒加剑眉一扬,“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沙加眼中的绿光闪了一闪,仿佛在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清楚吗?
很有趣,他竟然和卡妙一样,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撒加到现在才发现,那是因为之前的他一直是一副笑眯眯、文质彬彬的无害模样,把自己骗过了吗?原来卡妙,PPX—023身边竟有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
“你是一个身上有血腥味的人。”
这句话出口时,沙加已经不笑了。
一双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毫不躲闪地和撒加对视。
和一个身上有血腥味的人在一起,也会无法避免地染上血腥味,会受伤是理所当然的。
片刻,撒加略带嘲讽意味地牵动了下嘴角。
“照你这样说,你们家老大不也一样?”
“他不一样。”沙加说。
不一样吗?卡妙杀的人不比撒加少,甚至可能比他多,即使忽略数字上的统计,这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他为什么不一样?
“一个身上有血的人,和一个心里有血的人是不一样的。”
“……”
是这样的吗?
所以撒加一直觉得自己是肮脏的,而卡妙是干净的。
原来如此吗?他心里有血,而卡妙心里没有。他心里是干净的,所以他的人也是干净的,而撒加自己……
“行,”他猛然抬起头来,“我带你们去见他。”
他没有说“你”,而是说了“你们”。
因为沙加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3个人,其中2个他在雅塔卡玛的合成人基地见过,另一个他就更熟了——雪千代。
她穿着一身白色、印着粉色樱花花瓣的和服,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天真无邪、不沾尘俗的纯洁少女,如果不是她看着撒加那不太友善的眼神,撒加会觉得她很可爱。
真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对自己莫明其妙的敌意,撒加会喜欢她,他一向欣赏这种有个性的女孩子。
“雪千代吵着非要跟来不可,”沙加笑着回头看了看那可爱而倔强的少女,“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带她来。”
“这个无关紧要,”撒加看了她一眼后转身,“跟我来吧。”
合成人通过空间走廊多多少少会招来智能联合的怀疑,所以撒加并未带着沙加等人直接去到亚历山大,而是使用空间走廊先到里斯本,再乘超音速飞机到塞浦路斯,然后再乘超音速飞机去到亚的斯亚贝巴,最后乘黑市飞机经底比斯回到亚历山大。
路上,雪千代还是固执地对撒加不理不睬,直到在港口租车时,她还坚持不肯和他同乘一辆车,于是他们只好租了两辆车,往加隆的住宅驱去。
……
“雪千代对你太失礼了,我代她向你道歉。”和他同乘一辆车的沙加说。
撒加淡淡一笑:“不必了,你代表不了她。”
沙加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她讨厌我,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撒加缓缓地说,“就算你要她亲口向我道歉,心里没有诚意,说了也是白说。”
沙加笑着垂下眼眸:“那我就代表我自己、023、还有我们所有的兄弟向你道歉好了。”
“这三者和我们之间的隔阂好像没有什么关系。”撒加把着方向盘,不动声色地说。
“当然有关,”沙加理所当然地说,“雪千代是我们的小妹妹,我们对她都有责任,尤其是023……”
“你的意思就是说你有权代表他了?”撒加打断了他。
“何必这么认真?”沙加摆摆手,“看来你不像我想像中的那么大度,和一个小姑娘这么斤斤计较做什么?”
撒加干笑两声:“那还真是抱歉,让你失望了。”
“你应该也听冰河说过,”沙加说,“雪千代因为年纪最小,被我们宠坏了,023也不例外,虽然表面上对她很严格,可也是很疼她的。”
那是当然,否则也不会为了替她出气,在沙漠里不眠不休地追踪一个合成人猎人几天几夜了,撒加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雪千代从小也是最依赖023的,老是跟着他到处跑,谁要拦着她,她还会发脾气呢!”沙加说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她总是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023是她一个人的。”
撒加静静地听着。
“可023不属于任何人,”沙加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他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妈妈。在妈妈活着的时候,他的一切就是完成妈妈交予的任务;妈妈去世后,他的一切就是守着妈妈、守着我们,别无其它。”
沙加的意思,是不是就在暗指卡妙实际上是属于他们所有兄弟的?其他人无权染指?不过撒加不打算去深究,这个已经和他无关了。
“你放心,”他说,“我会把你们老大还给你们,我还不至于少了他就什么都做不成。”
嘴上这样说,可他心里却在自嘲:是这样的吗?如果卡妙不在,那他这次能安安心心地去澳大利亚吗?他不可能时时把这个宝贝弟弟和莎尔拉那个烈性子的小妮子带在身边吧?不过,这是免不了的,就算卡妙再强,出门才不过几天,他的兄弟们不也找来了吗?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烦恼。
尽管如此,撒加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是卡妙,就不会带给他这方面的烦恼,因为他很强,强到不用任何人为他担心,强到可以为他人牺牲。
所以,他可以完全放心地把加隆和莎尔拉交给他……
撒加正想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进入了他的鼻腔,猛地一下,他被刺激的嗅觉神经牵动着他的每一个脑细胞,出于本能,他想也不想地踩下了油门!
……血腥味越来越多地通过嗅觉器官进入他的大脑,他能够判断出这股熟悉的味道是从很远的距离飘来的,能传这么远,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远处的某个地方有很多血,非常多。撒加紧紧绷着嘴角,他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虽然这血腥味不一定是从他要去的地方传来的,可随着他越来越接近他的目的地,那血腥味也越来越浓!
沙加已经觉察到了撒加的异常,于是微微皱了下眉,也不说话,只是通过他一直戴在左耳上的耳机型电话告知驾车跟在后面的同伴加快速度。
……血腥味更浓了,浓得令人作呕,这不再仅仅只是感官上的冲斥,撒加非常明白,他脑中一瞬间掠过了那个曾被他认为是家的小镇被那一小帮合成人屠戳后的惨景,还有伊莉莎趴卧在地上,和身下的孩子一起被利刃刺穿的模样,想到这里,他不禁咬住了下唇!他生平第一次希望他的判断失误,可越接近加隆的住宅那越重的气味告诉他,他的判断没有错!那令人无法忍受的血腥味是从加隆的住宅那里来的!
一个急刹车,他们在加隆的住宅前停下!
……
很平静,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
即使前院和房子被严重破坏,可四下里已经没有一个人,出奇地安静,似乎一切已经结束。
撒加跳下车,扫视着四周:这分明是有人强行侵入的痕迹!有人入侵!而且是很多人!看这四处都被破坏的样子就知道!他顿时觉得愤怒,不是对别人,是对他自己!他又想起妻儿惨死的情景,那时的他,心里一阵抽搐,随之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就像一个人在一瞬间死去时全身瘫软在地一样,他的心一瞬间死了,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做不到,就像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然后,他的心又在一瞬间活了,可能感受到的竟还是一片死前的瘫软,那和身体的瘫软不一样,身体瘫软了还有心在支撑,可心瘫软了,就是完完全全的无力,生命的一切支撑都没有了……
现在的撒加,就是这种感觉,他愤怒,是因为他无力,他恨自己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