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声道:“若是豆芽得知你我在此说他坏话,不知会怎样消遣咱们呢?”
“哈哈,景夫人多虑了。”
两人说笑着,又闲谈一会儿玄洲与蓬莱的风土人情,竟然相处融洽起来。
对于玄洲雅士的身份,景善若心中大致有个底,但因顾忌它事,故而并不说破。
雅士自身似乎也有难处,同样隐而不宣。
景善若随他往回走着,禁不住开口问:“先生,你说……为何临渊道君没有出席豆芽的百晬呢?”从他口中所出的答案,当是最权威的了吧?
“这……”玄洲雅士想了想,道,“或许正如仙伯所言,为人臣子者,表面再是风光,也总有许多不得自主的地方啊。”
“道君是谁人臣子?”景善若问。
“元华大帝。”玄洲雅士立刻回答说,“道君如今是在昆仑外界第二层,而昆仑下三层地界,皆是归元华大帝所辖。”
景善若点点头。
雅士道:“那临渊道君,本是上古时候的大神,如今不但以人身登仙,更是功力大跌,连昆仑第三层都上不去……被一名后生晚辈管辖,既是无可奈何,也是理所当然啊!”
“唉。”景善若叹了声。
“景夫人不必为其感慨。身受功名利禄束缚,纵使登仙界,亦同在人间一般,碌碌终日,不得清闲。”玄洲雅士说着,将羽扇往身前拨了拨,彷佛借此散去尘烟。
景善若听他这样议论越百川,心中难过,虽然怀疑雅士身份,却仍是忍不住出言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我等觉着其中多番辛苦,谁知在道君心内,又是怎样一般想法?”
玄洲雅士并不言语。
景善若继续道:“况且,据我所见,道君身侧有仙姑追随,又得良友相伴,威名远扬,一呼百应,何来不快活?”
玄洲雅士突然转身,面对着景善若。
他神色严肃,开口询问道:“你当真如此以为?”
景善若并不畏惧他,抬头正视其双眼,道:“道君所为,在我眼中,便是如此。难道先生看法并不相同?”
雅士紧闭双唇。
景善若道:“若有异议,愿闻其详。”
玄洲雅士几次欲开口,却又立刻忍住,并不言语。
景善若有所期盼地望着他,她希望他分辩一番,哪怕只是说个“不”字,她也是会欢喜一宿的。
可是对方终究没有继续这一话题,只道:“小生并未与道君见过一面,何来异议?景夫人见是如此,那便是如此了吧。”
“……嗯。”景善若很是失望地应了一声。
那玄洲雅士又以羽扇遮颜,笑道:“既然景夫人眼中道君如此便应满足,那若是他先失良伴,再丧益友,举目茫茫……又当如何观之?”
景善若一愣,随即纳闷地望着对方,道:“怎会如此?”
“只是假设而已。”
“假设如此,呵,那道君便当真要尽享长生之孤独了。甚是可怜啊。”
景善若说着,不经意地瞥了对方一眼,随即擦肩而过,行在玄洲雅士之前了。
后者望着她的背影,思绪万千。
他快步追上前去,道:“提及长生,小生倒是听闻,那临渊道君曾著有经书一套。”
“嗯。”
“若能得其一二,不说长生不老,便是登仙,也非是难事。”玄洲雅士意有所指。
景善若并不回头,道:“凡人之生息,仍为天定,何必强求?”
“景夫人好见识,但若不强求,何来修仙之人,又何来神仙道?”雅士笑道,“不求不得,求得即可,求不得则罢。此为正理,并非强求。”
景善若回眸一笑:“看来先生是知晓一二,执意要与我谈此事了?”
难道这便不算强求?
玄洲雅士笑笑,也不隐瞒,直言道:“景夫人猜得没错。”
“我即刻便要回席间去了,若先生觉着商谈尚未尽兴,可以另选时日。”景善若并不领情,转首便走。
“景夫人——”雅士不愿就此作罢,急忙上前,预备拦住景善若,不许她离开。
可是此时,那小风生兽终于被人类叽叽咕咕的噪音吵醒。
它猛然一睁眼,就瞧见急速靠近之物,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爪子便是一挠。
“啊!”
雅士手中羽扇坠地,右手背上陡然出现几道血口子。
小风生兽见一击命中,立刻抽身从景善若怀中钻出,飞快地爬上她的肩头。
“当心!”玄洲雅士赶紧道,“景夫人,当心它伤着你的脸!”
景善若转首小心地看看,但见小风生兽竖起全身毛发,弓着背脊,正向玄洲雅士低吼示威。于是她笑道:“无妨,它并不将我作敌人看待。”
玄洲雅士无奈道:“小兽啊小兽,在下也并无敌意啊!”
小风生兽自然听不懂,只是竖起尾巴,紧张地瞪着他,随时警惕他的进一步动作。
没法子,雅士只得请景善若先走,他随后保护,同时与那小风生兽保持距离,以免再被挠到。
待进到大厅之内,景善若才见着虎妖童子已经先回来了。
但他似乎气还没消,坐在自己的食案后面,一个劲儿地啃着香。道童就在旁侧好言好语地哄着。即使如此,虎妖大爷仍然诸多不满,一声不吭。
仙草童子扑向景善若,但因小风生兽攻击性强,于是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被允许上前。
“景夫人……”他十分在意地瞪着小风生兽。
——那里应该是他的位置!
景善若笑问他:“怎么,发生何事?”
仙草略一思索,道:“方才老爷爷评说,今日演奏之大曲,选词轻浮,尽是凡间俗人之情。不可再用。”
“哦?”
“兄长自然就不服啊!”仙草童子道,“兄长上前跟老爷爷说‘思无邪’,然后两人皆是感叹一番!景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善若抱着小风生兽,生怕它掉下去,摔着了。
她摸摸仙草童子,道:“待回了蓬莱洲,景夫人再与你解释。莫急莫急。”
“又是回蓬莱啊……”仙草嘟起嘴。
景善若笑笑,视线扫向不远处。
此时玄洲雅士业已回到真公那一席,偶尔也抬首,望望景善若。
两人若是有对视的时候,便都别开视线,没话找话地与身侧之人打诨。如此心不在焉,倒也闹了些真笑话。
关游与真公谈论此行所见所感,后者适时点醒与评议,随后接受前者的反驳与诡辩。这师徒俩各执己见,时常说着说着便一副要打架决胜负的模样,惊得旁人大呼小叫。玄洲雅士在那席坐着,倒是几乎不言语,只安静地听两人争论。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将黑,飨宴却再掀高/潮,又是一轮乐舞与嬉戏。
众人正尽兴玩耍,却有哨卫飞马来报,说归墟龙潭有人找上门来。
仙都岛民顿时都愣住了,纷纷转头看向真公。
真公见状,极有担当地起身,把沾着汤水的指头往衣裳上抹了抹。为保安全,他吩咐让归墟之人派遣使节入仙都,由他单独接待,其余人等都拒在城外。
不一会儿,真公便返回了会场。
有个人跟在他身后。
景善若定睛一看,竟然是明相。
他为何会冒着风险来到仙都?
乍见景善若,明相急道:“景夫人,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求离婚!求单身!
景善若愣了愣,随即看向四周。
坐在附近的多是受邀前来的岛主或仙者,众人望着明相这位归墟龙潭的使者,眼中并无善意。
明相急道:“景夫人,这、这你可得拿个主意!”
“老人家你莫急,你我先到外面说话吧。”景善若起身,示意明相随自己来。
玄洲雅士见了,便掂掂手中羽扇,悄悄地跟了出去。
景善若将明相由侧门带出大厅,在仙宫内找了处亭子,请老人家坐下说话。
“来,老人家,先喝点茶水。”
明相连连摆手:“景夫人,老夫没心思歇气啊!”
“究竟怎么了?”
“老夫求景夫人,赶紧救救公子爷吧!”
“救?”
明相匆忙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景善若。
原来上回他乔装打扮,去景善若娘家“骗”到她的生辰八字、幼名、祖上名姓等等,做了庚帖去合八字。此事被归墟里的有心之人探得,便也设法,从明相那儿偷窥到了庚帖内写的字样。
明相测算的时候,对方也没闲着,也不知是怎么七捣鼓八折腾的,算出了景善若与另外一名凡人有缘,这个因缘应该是结在那儿的。
“另一凡人?”景善若诧异。
怎么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明相尴尬地说:“狱王爷知晓之后,立刻上门问罪,指责公子爷破坏凡人姻缘,犯了大忌讳。公子爷自然不服,老夫便也推说不知此事……”
奇?“怎么,老人家,你是知晓的?”
书?景善若更是一头雾水了,这个神秘的凡人究竟谁啊?
网?明相无奈道:“其实……老夫一得知那凡人姓越,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景善若一听,也明白了。
敢情龙族中人算出的,是越百川啊!
“难道说无人知晓临渊道君在人间的姓名?”她只觉得好笑。
明相说:“嗯,若不是景夫人你告知过一回,老夫也是不知的。毕竟……在临渊道君还是凡人之时,归墟中并无预言,说其会在这一世重回仙班。所有占卜,都言说是下一世……至少还可以再缓百年啊!”
景善若点头。
“那接下来,公子是如何处理的呢?”她好奇地问。
明相挠头,把石桌上的茶杯挪过来,握在手里。
他叹了口气,道:“狱王爷毕竟是归墟里管事之龙,哪里容得了公子爷再三冒犯?如今公子爷理亏,狱王爷立刻便召集各族,预备大张旗鼓审理公子爷之罪过。”
“那可不妙了。”景善若道,“既然归墟那位狱王爷反对,公子何不先将事情放一放?在这时候,略服个软,或许风头就过去了,也不至于坏了公子的平静日子。”
“若会服软,那便不是公子爷了……呃不不不,老夫是说,此事并非就没有转寰的余地啊!”明相对景善若道,“来找景夫人,便是想求一件事……”
“老人家请说。”
“景夫人,你与临渊道君……不是,你与越百川的夫妻缘分,应当是已经断了的吧?啊?”明相问。
景善若心中紧了紧。
她低下头,暗暗用牙齿咬弄着下唇内侧,不言不语。
明相瞧她模样,便自己轻轻地拍了个巴掌,说:“看我这老糊涂,真不会说话!对不住啊景夫人,老夫无意勾起你的伤心事——”
“无妨的。”景善若摇摇头。
她犹豫片刻,这才缓缓道:“我曾多次听人说过,百川成仙了,我与他之间……却只是尘缘而已。若说断,应是已断了罢。”
明相摇头道:“景夫人,此事关系甚大。因老夫又去凡间官衙里查证过,你与越百川之婚姻,并未有人前去提报解除。老夫久不居人间,难知人世章法,便又细问了些,得知人间官府若欲判夫妻离异,则要么夫妻有一方罪大恶极,要么需由丈夫一方亲手写就‘出妻书’呈上……”
“嗯……”
景善若并不想议论此事。
如今与越百川是什么关系?原本,她便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可明相这回前来,却正是要她理清一切的。
“景夫人,老夫也问过,若是男方外出不归,就此失踪,那要如何得解?”明相道,“官府文吏便正告老夫,须得等上三年,确定失踪,才能判离,还夫人自由。”
“三年么?”景善若顿时觉着心中轻了些。
虽然只是凡间的法规,对仙家什么的,意义不大。可是,有这么一个时限存在,总比一直拖下去好;比起立刻了断,又来得不那么伤人了。
明相道:“三年哪成啊!眼瞅着各龙族之人便要自五湖四海聚集归墟之内,商讨对公子爷的处置了。别说三年,就是三个月……老夫恐怕都来不及啊!”
景善若诧异地问:“那老人家的意思是?”
“……此话老夫真说不出口。”明相为难地垂下脑袋,盯着手里的茶杯发愣。
景善若险些脱口而出,说老人家你请讲无妨。
但她转念一想,明相希望她做的,一定是件难办之事,自己何必主动往坑里跳呢。
于是她沉默片刻,等待明相开口。
可这回明相是真正地厚道了。
他迟疑再三又犹豫再三,话到嘴边不知多少个再三,却都化作叹气,一个字也不讲。
见他如此,景善若心中不好过,便自投罗网道:“若是能解得公子之围……老人家,你有怎样的办法,不妨说说看吧?”
明相抬首望着她,说:“景夫人,你当真是好心人。老夫不忍看你为难,可是,为了公子爷……没法子啊!”
犹犹豫豫地,他告诉景善若,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教龙族之人知晓,景善若与凡间那名叫越百川的男子已和离,可以再觅良缘。
而证明他俩“和离”的证据,便是官府那儿多出一笔和离的记录。
——需要越百川与景善若各自亲手书写一份文函,表明因夫妻不安谐,自愿相离,不再作夫妇。
景善若一听,立刻道:“老人家,这未免太强人所难!”
明相诧异地说:“莫非景夫人不愿?”
景善若不回答。
明相一急,忍不住道:“那道君可是已经飞升成仙了,哪里还留有凡人情念?若是景夫人索要和离手书,道君定是会给的罢!既然临渊道君能爽快地与夫人你分手,你又何必恋恋不舍呢,这岂不是自辱身家?”
——自辱?
这个词一下就让景善若站起来了。
“向来只有劝和没有劝离,老人家你现在倒是为了公子,催促我与百川诀别……”景善若退了几步,说,“老人家,我懂得你的意思,也知道取舍。可是,我心里的坎儿难过!一时无法接受如此说辞!”
明相见状,知道说错话,急忙将茶杯放下,上前道:“景夫人,是老夫冒失了,老夫给你陪不是!你莫生气,快来坐下。”
“……”
景善若被他劝了回去,心中仍是像被剜了一下般,难受得很。
但这种感受,又只是自己私密的东西,不能通过言语表达,也没有必要声张。
她略转过身,侧坐着,望向远处。
明相掂量着言辞,道:“景夫人,老夫只是以为,公子爷之心,夫人你是知道的。”
景善若没有言语。
“公子爷在归墟里长大,甚少与别人来往。景夫人,除了拣来养的朱砂,你便是公子爷见过的头一位女子。”明相惴惴道,“景夫人你救过公子爷,因此公子爷才肯见你,处处对你宽待。夫人你大方得体,知寒知暖,是个好女子。公子爷中意你,老夫没有半点意见,只是希望夫人你知道……”
他顿了顿,拄着拐杖道:“……老夫将公子爷养大,是捧在心尖上的,生怕他受了委屈。方才说话,是老夫一时急了,口不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