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出他在置气还是开玩笑:“除非你和我,一起下车,不顾忌,任何人的目光,送我安检。否则就是骗我。”
“你……确定?”
抬头瞥见他的眼中荧光闪烁,有那么一刻,我怀疑他是演的。
“我其实,”他可怜巴巴地垂下眼眸,“期待这一天很久了,以前同异性说话的勇气,不是说话的能力都没有。看心理医生看了这么久,又遇见你,勉强成为正常人。对我来说,最奢侈的事情,是像所有人一样,找普通女孩,恋爱,逛街、看电影、买杯冰激凌,你一勺我一勺,互相喂来吃……”他摇着我的胳膊撒娇,“好不好嘛,你陪我。”
我被迷得颠三倒四的,别说陪他过安检,陪他下油锅都行。
想起廖一梅《恋爱的犀牛》里,角色之一红红有句台词,说“想我红红在演艺圈的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数十年,从未有一人抵得过我一骚、二媚、三纯洁”。
我把这句台词背给他听。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什么意思?”
“就是你此刻想的那个意思,”我大笑,“把红红换成你,一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以后咱俩吵架,我就用这招,一骚、二媚、三纯洁?这个好,我擅长。”
我高举双手妥协:“好,走吧。”
他端详着我,却没动:“为什么我觉得,你说这话时,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感?”
……经历了淘汰范小晨一战,你被骂得那么惨,我当然悲壮。
“在周星驰的电影里,像你这样淘汰范小晨的坏人,”我一本正经地说,“会被人民群众集体扔臭鸡蛋、烂白菜、西红柿……遭万人唾弃的。而且,我的店……”
他直接掐我脖子:“好啊,果然被我看出来,你怕被连累。”忽而话题一转,“既然我女朋友,那么喜欢范小晨,那么,为了讨好她,让范小晨回来好了。”
“真的假的?”我吓一跳,仅仅是为了讨好我,他就可以回来?这也太太……儿戏了吧?
太太太黑了。转念一想,我未免太傻,显然是开玩笑。
“故意哄我开心?哼。”
“店里不用担心,东西好吃,不怕恶意报道。媒体真要报道,只会生意更火。你少露面,让阿盘在前。过个几天,风头也就过去。”
我点点头。
和他一起推行李车,拉手上二楼,偶有几名路人指指点点,拿出相机拍照,或半遮半掩,或冲上来一阵闪,他不躲避,甚至心情好地拉我的手摆拍。有记者闻讯赶来时,我已送他进了安检。
返程时小少开车送我回市区。刚好收到湛澈的微信。
“洪喜今天的表白,让我十分紧张,很有危机感。更反复想着,如果没有我,其实你们早就在一起了吧。很抱歉,做出那么多浪漫举动的不是我。你曾说,你的愿望是想要特别浪漫特别爱你的男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心,我会加油,等我回来。”
我嘿嘿笑的样子被小少取笑:“啧啧。甜蜜得嘞!”
我瞪他一眼。
他又说:“没想到洪喜那么喜欢你。”
我问:“为什么不陪你老板一起去?”
“他希望我留下来照顾你呀。”
“滚!”
“好啦,我招。”他吐吐舌头,“他在洛杉矶有助理接机的,我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倒不知道谁照顾谁了。再说,这边也有很多事情需要找打理。于私来说,童奇奇很快就要生了,这种关键时刻,我怎么能离开。”
童奇奇?
要生了?
她也怀孕了?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正欲细问,手机铃声大作,如意带着哭腔:“姐姐,你快来,我,我要生了。”
啊啊啊!
她飞快地报出地址:“我以为会先见红,到时就可以不紧不慢拿上待产包。没想到先破水……我有点怕。”
“如意,我五分钟后就到,你先平躺。”
挂了电话,语无伦次地,我紧紧抓着小少的手:“快快快,我妹要生了,赶紧开到君悦海棠小区,几号楼来着,哦哦哦,7号楼。”
“君悦海棠?”他猛地刹车,“我就住在那儿。几单元几室?”
我大叫:“5单元9021快!”
眼前豁地一亮。
“童奇奇,是不是?”
他呆住。
“快开车,她羊水破了,赶紧接她去医院。”
我真是笨,换个发型,说几句上海话,就猜不到她是童奇奇?
难怪我和湛澈的事情她一点都不惊讶,显然小少没少八卦。
小少重新打着火,恨不得飞起来。
“所以,奇奇就是如意?”
*3*
如意是在一家成立没多久的私立妇产医院建的档,难怪我们一直查不到。
“可直可弯可加班”的小少果然全才,他甚至懂得在内裤里铺好加长卫生巾,嘱我替如意换好。如意在后座躺平,头靠着我的膝盖,从拿上待产包到接抱她进车直达医院,总共没用上十分钟。
我完全没经验,手忙脚乱的。
她做了各项检查,戴上氧气罩,检查开了两指,在待产室等到天渐明,十指开全后终于送进分娩室。
交200块钱后,可以允许一个家属陪伴。小少被阻在门外,因不让带手机等电子产品进去,我把拎包交给他保管,嘱他勤看着点我的手机,有什么急事随时叫我。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待产室里的孕妇们惨叫连连,死去活来的。如意是真争气,躺在产床上没哼一声,不肯打麻醉,坚持顺产。我站在她头部的一侧,看到她因疼痛湿透的全身,更加手足无措。
我将洪喜圆满解决潘羿的事情转述给她听,东西和钱改天拿给她。
也许是宫缩过于疼痛,过了很久,才听到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问:“要不要来点吃的?”
原来电视剧里演孕妇生孩子并不夸张,看她绝望的表情,只觉现实更痛一些。
“红牛?面包?稀粥?求你了,随便吃点什么。”
待产室四五个医护人员对待我们温暖如春,一边检查,一边声援我。
“对呀,可以吃点儿,一会儿好有力气生。”
“宫缩来时,我们会配合你一起使劲。没来,你就深呼吸,保持体力。”
“是的,一定要听我们指挥,否则不但消耗体力,容易疲劳,还会导致子宫收缩乏力,延长产程。”
“对对对,〃我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听医生的。”
如意咬着牙,瞥我一眼:“姐,闭嘴。”
倒像是我妨碍到她,罢罢罢,天大地大,产妇最大。
有个护士急匆匆进来,走到我旁边,问,“你是濮如心吗?”
“是,怎么?”我问,“需要办理什么手续?”
她把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外边有位先生急得乱跳,说你家里有急事。”
家里?
“哦,好的好的,”我忙不迭往外走,又退回来,“如意,我出去接个电话,很快回来。”
她疼得正厉害,根本没空搭理我,眼睛眨了下算是回答。
出了分娩室,小少满头大汗,见到我时差点哭出来:“如心姐,你爸的电话。”
我接过手机,手有点抖:“我爸?我爸怎么了?”
“你手机响个不停,我见是你爸打来的,就先替你接了,他说你妈突然呕吐,嚷嚷一会儿头疼后晕倒。120接了他们在医院的路上,让你赶紧过去。哦,对了,市第一医院。”
我妈?突然晕倒?
天啊,要逼死人!这对母女,真是冤家,为什么连去医院都要同一天?
我靠在墙上,全身瘫软得像团棉花,勉强撑着一口气,叮嘱自己要镇定,别慌别慌。
“不然你先过去看看,如意这里有我。我保证照顾好她。”小少当机立断,“阿姨年纪大了,医生什么的都得打点。
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可能离开如意。
“不是我不相信你,”熬了一晚上没睡,腿有点发软,万一如意有个什么紧急情况,得家属签字。你在这儿,算什么呢?
“你说得对,呃,那,要不,我去……市医院?我还真认识个熟人是那里的外科医生……”
“小少,你先过去,帮我打点等孩子出生,你来换我。”
“好好好,”他把手里东西交给我,小跑着离开。
打我爸电话没接,也许医院闹哄哄的,没听到吧。
不安地在待产室外走来走去,鼓起勇气打给洪喜。
被按了三次拒接。
这个王八蛋,吃了豹子胆,敢挂我电话。
再打,这下接了。
“什么事?”
隔着冰冷的电话,我仍察觉出他语气中的不耐烦。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眼泪决堤。
我像顽劣的幼童,被小伙伴揍了没吭声,被老师误解了不解释,被伸长脖子的大白鹅追着跑了一路没掉泪……在家里亲人的身影突然出现时,纵然疼痛和恐惧感早已消失,却委屈地“哇哇”哭出来。
因内心深知,见到自己哭,不论此前受了多大的委屈,遭受了多么不公平的待遇,承受了多么粗暴的对待……亲人会以最快的速度站到自己身边,以抚慰、以踏实、以公正、以安全、以宠溺,以信任、以温暖。
那一刻,听到洪喜的声音,便有这样的感受。
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他在,就会给我这么多。
是的,一样都不会差,只会更多,不会少。
我哭得哽咽,只是叫:“洪喜,洪喜……”
他被我吓坏,顾不上怄气,焦急地问:“如心,你哭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湛澈那王八蛋欺负你?信不信我……”
“洪喜,市医院,”我抹掉眼泪蹲下来,“刚才我爸打电话说我妈晕倒了。”
“好好好,你别慌,阿姨平时身体那么好不会有事的。别多想,我马上过去跟你会合。”
原本止住的泪水因他这话失控,将小齐紧紧拥在怀里,我哭得更大声:“我在妇产医院,如意,如意在分娩室,快生了。”
他沉默几秒:“我知道了。如心,别慌。”
他说:“别慌,如心。”
*4*
上午十点二十五分,如意顺产,是个男孩,重七斤三两,她不顾我和小少的反对,起乳名为“大圣”。
大圣肉嘟嘟,面部水肿,几乎看不到眼睛,像足了潘羿。
小少没到医院就被洪喜赶出来跟我会合,我才知道,湛澈的大学同学是这里的海归院长,他之前存着私心早早跟湛澈要了联系方式,为“童奇奇”打点好一切。房间是位置最好的VIP产房,住院加月子中心一条龙服务,环境宜人,居然还带露台。冰箱、婴儿床、婴儿游泳池、厨房……应有尽有,配了一名护士,一名育儿嫂,二十四小时服务。
价格自然贵得令人咋舌。
有没有家属在,都能被照顾得舒舒服服的,更何况还有个看一眼如意就神魂颠倒的小少在。
以往看电视剧,每每有单身小哥放着身边的万紫千红不追,一门心思往单身妈妈的火坑里跳时,我都会破口大骂编剧傻,真把观众当傻子啊。那得多缺心眼的人,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即便他要追的那个人是我妹,我依然坚持这样的看法。
追你妹啊。
可小少振振有词:“我们每天跟那么多人擦肩而过,街道、地铁、公交车、高楼大厦里,甚至洗手间……有更多交集且还彼此喜欢的,有多不容易,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是她自己本来的样子,而不是大家认为她和我在一起,她配得上我,应该是什么样子。也许你看到的是,她哪里配不上我,因此为什么我们不适合在一起。而我想的却是,为什么她可以那么好,我要怎样才配得上她。”
我哑口无言。
“她很聪明,脑子极灵活,很独立,不小鸟依人却同样有别人无法具有的女人味。虽然有时说话有些呛人,其实是相对的,别人对她客气,她懂得礼尚往来。如果仅仅因为她是单身妈妈,我就彻底放弃了我对她的喜欢,那我得多傻?”
这说的是如意?
我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家,如意产后虚弱得开口都费劲,却没忘记叫住我:“姐,不许告诉咱妈,我不想让她知道。”
她一直念着这事。
不想见到我妈。
时时刻刻。
往外走的步子顿住,我握着拳,等的就是这话,原以为要过几天她才说,没想到这么急。
小少强行把我拉出去。
“如心姐,等几天再说行不?她刚生完,不是生气的时候,算我求你。”
谁规定生气还分时候?
真要冷静、克制到懂得发泄生气要分时候,那还生个屁气,只能说明那件事不重要。
嘴里愤愤骂着,却也知道他说得对,压抑着怒火出了医院门口,看到接我的洪喜,走过去时脚一软,并没有像偶像剧里女主扑到男主怀抱,而是整个人直接栽在地上,刚好趴在他脚下。
他不忘揶揄我:“行这么大的礼,咱俩谁跟谁。”
一点也不好笑。
我正在生如意的气。
她说不想见到我妈。
不想让我妈知道,她已经是外婆,有了一个肥嘟嘟的小外孙。
我不该迁怒如意,可她说出那句话时,只想扇她几巴掌。是,你满意了,看,你的心愿,已经达成。
做了很多可怕设想,心脏病、脑出血、糖尿病、阿尔茨海默病……
分娩室里,医生用油布擦完新生儿身上的血称重,隔着玻璃窗,洪喜打电话向我转述医生的诊断书:病毒性脑膜炎。
这是一种由多种病毒引起的中枢神经系统感染性疾病,患者多为老人和儿童,会引发神经精神症状,如心脏骤停、意识障碍、癫痫、幻听。最可怕的,是病毒会造成全身性疾病,病毒不同,症状表现亦不同。
“医生说恢复比较缓慢,”洪喜说,“多数人能恢复,但少部分有后遗症,比如听力、瘫痪。及时治疗成功率为90%。”
“那我妈……”
“放心,阿姨已经在重症监护室,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高烧未退昏迷中,刚刚做了骨刺、脑电图、核磁共振,肺部有些感染。呃,有点尿血。还在找病灶,看是什么引起的。”
赶到医院时,我爸站在ICU的外面,手扒着玻璃,正踮脚朝里张望。病床上躺着的,正是一听见她说话我就心烦的许一芬,此刻戴着沉重的呼吸机,没有意识。
鼻子一酸,我踉跄着扑到他怀里。
从如意跟他要钱说买卫生巾,BRA、内裤开始,我们便几乎没有这样亲密地拥抱过。我只想哭,躲在他的怀里,大声地放纵地哭出声,他轻拍我后背,“如心,别哭,你妈过两天就能醒。她已经在医院里了,咱们好好听医生的话,肯定能治好。”
他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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