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算算出来多长时间了?”广胜随口问道。
“三年多了。”大刚很寡言,说完,闷头疾走。
这是一家雾气蒸腾的小羊肉馆。广胜三人挑了个避眼的单间坐下了。
“胜哥,我知道你出事儿了,脸上带着呢。”大刚坐下,眯眼看着广胜,沉稳地说。
广胜转头想找面镜子看看,没找着,回头讪笑道:“你真了解我。”
“能不了解吗?”大刚直直地瞅了广胜一会儿,摸着嘴巴笑了,“咱哥儿俩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好几年呢。”
“那是,”广胜仿佛回到了坐牢的日子,眼睛开始散光,“大刚,还记得咱俩商量着要越狱的事儿吗?”
“咋不记得?”大刚笑得像个山贼,心情似乎一下子开朗起来,“你还拿着个电池按上灯泡,试验电网上有没有电呢。”
“幸亏没跑,”广胜心有余悸,“咱们万一往墙上一爬,人家当兵的看见了,就那么一下——‘啪!’哥儿俩完蛋了。”
“嗯……不说这个了,你惹啥麻烦了?”大刚拖拖凳子,靠近广胜,眼睛又盯紧了广胜的脸。
广胜往门口瞄了一眼,老七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根胡萝卜,倚着门框嚼得如同一只机械兔子。
广胜示意他注意点儿外面,低声把发生的事情跟大刚说了一遍。最后笑道:“当时吴振明跟我说出莱州这两个字,我还以为这小子是在试探我呢,心里一下子打了一个问号。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呢?前些日子我还想,如果真的有必要,我还想来你这儿躲几天呢。呵呵,这不,不来也得来了,这就叫做缘分哪。现在,你来事儿了,这件事情你必须帮我,因为这边没有别人可以帮我。有办法先让我躲几天吗?”
“这么麻烦?看来这还真是个事儿呢……”大刚把耳朵捻得通红,“看样子你是真的不能露面了,警察不是好对付的。”
“躲一时算一时吧,这事儿早晚得出。”广胜点上两根烟,反手递给大刚一根,“这次出来也不光是为了这个,主要是找健平。”
“废话。”老七喷着满嘴萝卜渣,哼了一声。
大刚还在沉思,眼睛盯着一个地方没有说话。
广胜推推他的胳膊,笑道:“怎么不说话了,不想给我找地方住吗?”
大刚回过神来,讪讪地笑了:“我是那种人吗?如果你觉得住家里不方便,我带你去我哥们儿家,他家没人,光棍儿。”
“好啊。”广胜放下心来,轻轻捏了大刚的手一把以示谢谢。。。
“如果那个叫老黑的果真死了,这个叫常青的兄弟还真不好找了呢。”大刚摇着脑袋,轻声说。
“麻烦就在这儿呢,”广胜瞟了还在“呱唧呱唧”啃萝卜的老七一眼,“看见那伙计了吗?他是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这伙计不大稳当,”大刚凑近广胜,压低了声音,“利用完了得赶紧让他走。我看出来了,这种人容易坏事儿。”
“我知道,不是为了找我的兄弟,谁愿意搭理他?”
“嗯,有些事情还是得靠咱们自己的人……胡四和祥哥那边怎么样?”
“再没联系,这事儿我不想麻烦他们,还没到那个时候。”
“先喝酒,喝完了再说这事儿。”大刚把手捂在广胜的手上,用力攥了两下。
三杯滚烫的老酒下肚,广胜感觉身上阵阵发热,看着身边的大刚,心里涌出一股热lang: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大刚发觉广胜在端详他,“嘿嘿”一笑:“胜哥,想什么呢?”
广胜收回目光,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在想几年前咱们在监狱时发过的那些誓言呢。记得吗?我说我出来以后要当大款。”
大刚被酒烫了一下,捏着嗓子大笑:“可不是嘛!那时候都这样,以为世界是咱们的。”
“世界不是咱们的吗?”老七这一顿猛喝,已经上了酒劲,嚷得脸红脖子粗,“咱们遭了那么多罪,这个世界不应该补偿补偿咱们?”
“补偿什么?这个世界欠你的?”广胜给他斟满酒,笑道,“七哥呀,老实活你的吧,老天爷性子倔,他不听你乱叫唤的。”
“不听我叫唤,我他妈天天骂他!”老七猛地把那杯酒倒入嗓子,突然揪着胸口蹲在了地下。
呵,这小子烫着了。广胜低头看着他,揶揄道:“过瘾了吧?知道了吧?老天爷不是那么好骂的吧?”
老七不服气,站起来将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进黄酒里,摇晃了两下盛酒的钵子,瞪眼看着广胜:“我全喝了它你信不信?”
广胜怕他喝多了惹麻烦,拉他坐下,边将钵子移到一旁边笑:“我信我信,慢点儿喝。”
大刚用脚踩了踩广胜的脚,意思是让他喝。
广胜不解,斜眼看着他。
大刚把手挡在嘴边,轻声说:“他有心事,让他喝。”
广胜不再管他,把身子靠到椅背上,悠然地瞄他。
老七喝着喝着,脸色就变得怪异起来,目光突然一呆,猛地掀开衣服,抽出一本电话簿拍在桌子上:“还是不啰嗦了吧!胜、胜哥,我全跟你交代了吧!我……我知道常青藏在哪里!”血红的眼珠子凸得像是要掉出来,“当初你去抓吴振明,我就想劝你,可是你那态度……”
“停一下,停一下……”广胜的脑子瞬间乱了,老七这个混蛋难道真的知道常青的下落?一愣,如同电影里的定格,一下子呆在那里,心像被一只手猛地攥住了,狂喜让他几乎跳起来,用手转动着酒杯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故作轻松地看着老七,“别急,慢慢说。”
“能不急吗?尽管我跟健平不是什么好哥们儿,可是我也想早一天完成任务啊。好,我慢慢说……”老七灌口酒,稳定了一下情绪,“前几天我跟老黑不是经常在一起吗?有一次我跟他在你老师的饭店里喝酒,老黑接了一个电话,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那是常青打来的。我故意装作不在意,出去上厕所了。等我回来的时候,老黑刚好接完那个电话,顺手把手机搁在桌子上。我动了心思,就开始没命地灌他喝酒,最后这小子醉了,趴在桌子上迷糊过去,我偷偷拿过手机把那个号码记下了。回家以后,我找了大结巴他们,让他们去打听这个号码到底在什么位置。大结巴家楼下有个发廊,那个开发廊的小姐是莱州前面那个城市即墨凤城镇的,离这里不远,如果那边有熟悉人,我们可以找到她,说远了……后来,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常青应该在那儿。当时我想了很多,可就是不敢把这事儿告诉你,我怕你找到他火拼起来,万一事情闹大了会牵扯到我,到那时我怎么办?现在我明白了,混社会想要脚踩两只船没个正经立场,一辈子也别想混起来!所以……”
看来吴振明没有跟我说实话,或者他说的是实话,那是老黑没有跟他说实话,可是这一趟我还真的没白来!这两个地方相隔不是很远,基本上算是一个地方呢……老七还在不停地絮叨,广胜已经不在听了,他只记住了老七前面的话,那就是他基本掌握了常青的下落。
好啊,我终于发现你了,广胜的胸口膨胀得像一把撑开的伞,常青,好好等着我,我来了。
大刚冷冷地盯着老七,目光像两片锋利的刀刃:“兄弟,别说那么多了,我就问你一句,这都是真的?”
老七点头:“绝对真的!胜哥过去抓吴振明的时候我就在想,吴振明肯定会交代这件事情……”
广胜拦住了话头:“别说这些了!你告诉我,你还掌握一些什么情况?全都说出来。比如你看到的那个电话号码。”
老七“哗”地从电话簿里撕下一页纸:“没问题!看吧,就是这个号码。”
大刚接过那张纸,扫了两眼,顺手拿过广胜的手机,直接开始拨电话。
广胜一把按住他的手:“干什么?你想打草惊蛇?”
老七也愣了,嘴唇哆嗦得像挂在电风扇上的一片纸条:“刚哥,还不到时候吧?”
大刚说:“我不会那么没脑子的。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情……那个叫吴振明的看来没有跟你说实话。也不对,他说的地方基本也差不多,也许当初他被那把枪给吓傻了。不管怎么说,你们还真的是来着了,”把手机举到眼前,麻利地拨了一个号码,“喂,麻辣烫吗?是我,大刚!哈哈,还在家睡着?好嘛,有钱人就是潇洒……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点儿想你。你在家等我,我想去见见你,顺便给你联系个买卖。”
放下电话,大刚顺手捞起酒杯啜了一口,抹着嘴巴说:“我凤城的一个战友,当年在部队的时候我俩是铁哥们儿。走吧。”
“你就不要去了,”广胜感到很过意不去,“干脆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嘱咐一下,我跟老七去就得了。”
“你怎么这样?”大刚有点儿上火了,“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吗?当年在劳改队你对我的关照……”
“别说了,”广胜打断他道,“别总是把那点儿事情挂在心上……好,咱们一起走。”
“急早不急晚!”老七抓起一根不小的羊腿,用窗台上的一张报纸包了,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就在大刚出去结帐的时候,广胜的手机响了。广胜拿起来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是金林!
这个电话接不接?脑海里一下子闪出金林那双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在问他:“你都干了些什么?常青去了哪里?健平去了哪里?关凯为什么被砍了?黄三是怎么死的?”广胜的心里很乱,他不敢确定金林在这个时候打这个电话的确切意图。
手机铃声坚持不懈地鸣响,广胜的手好像被锁住了,一丝也动弹不了……
想到金林在他身上所付出的一切,想到自己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慢慢上升,顷刻将他淹没。
手机不响了,广胜在庆幸的同时又在犹豫:我到底应不应该给他打回去?
老七好像知道那是金林打来的电话,凑到广胜的耳边低声说:“派出所的电话不要接,他们有监控。”
“你杀了人?警察为什么要监控你?”广胜貌似无意地问。
老七哼一声,蔫了。广胜在心里哼了一声,没准儿警察还真的在监控你呢,因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混混。
广胜正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关机,大刚回来了,在门口把头一摆:“走吧。”
广胜走着走着突然掏出手机站住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这个电话号码太熟悉了,是董启祥的。
大刚不解地问:“怎么了,还有啥心事?”
广胜扫了手机屏幕一眼,扳回他的身子,轻声说:“祥哥来电话了……回去,接完了电话再走。”
“广胜啊,这阵子你过得还好吗?”董启祥似乎不知道广胜现在的处境,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常。
“还好,跟原来一样。”广胜的脑子急速地转着:我是否应该给他透露一下关于黄三的消息呢?
“那就好。”董启祥的声音听不出确切的意思,“我打这个电话没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现在过得不好,呵呵。”
“多谢祥哥关心啊,我真的挺好。”说完,广胜顿了一下,不行!我得套套他的话,万一黄三的事儿有朝一日抖搂出来,我得知道胡四和董启祥的意思……想到这里,广胜打了个哈哈:“我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个世界多好,谁不想好好过日子?祥哥,四哥最近在忙些什么?”
“很忙很忙,哈哈,确实很忙,”董启祥“扑哧”一声笑了,“这家伙玩儿得潇洒,整天游山玩水,这不,又去了西双版纳。”
“那他真的很忙……”广胜顿了顿,索性照直说了,“几个月前我去找过四哥,是为黄三的事情。”
“黄三?哈哈,我知道,你忘了你来找老四的时候我也在场?咱哥儿俩还好一顿拉呱呢。”
“这……”什么?当时你也在场,还拉呱了?广胜糊涂了:我怎么不记得你也在场呢?茫然地盯着手机,一下子怔住了:难道我的脑子真的完蛋了?这件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出现了偏差?人物、时间、地点等等一切都从我的脑子里剥落,只剩下事件了?不会吧,我的脑子还没被折腾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吧?一些纷杂的往事闪电一般掠过广胜的脑子,广胜哆嗦一下,机械地问:“是吗?我怎么有点儿忘了。”
“唉,你呀……”董启祥埋怨道,“你只记得你四哥,我在你的心里像个屁一样。可也是,这些年我不在社会上,也没跟你接触过,你不重视我,这也有情可原。可是,这件事情你忘了,我可记得清楚着呐。你给胡四拿了两万块钱来是不?你说让老四给你找个人教训教训黄三是不?当时我在场,我还劝你,我说兄弟你不能这样啊,老大不小的人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当时还是挺听我的话嘛,二话没说,拿着钱就走了……呵,这就对了嘛,喝醉了酒吃点儿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谁没吃过亏?后来听说那个叫黄三的被一个卖蛤蜊的给杀了,我还跟老四开玩笑说,看看吧看看吧,老天爷长眼呢,坏人不长寿呢。当时老四还想跟你说说这事儿呢,我没让他说,人都死了还说什么……”
广胜的脑子仿佛穿进了一根线,这根线牵引着他走到了一个充满光明的所在:这是一个“筐儿”,这个筐儿对大家没有坏处。
广胜“啊哈”一声,猛地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我想起来了,那天就是这么个情况。”
董启祥在那头啧啧地咂巴嘴:“我说什么来着?广胜就是聪明,绝顶聪明!比如说,那阵子咱们一起在监狱劳改,因为中队送水的伙计罢工,有人要闹事儿,那时候我是中队的‘大值星’(犯人头),出了事儿不好交代,你直接替我出手了,揍得那几个家伙嗷嗷叫……这些我就不罗嗦了,谁也不愿意提那段半人半鬼的生活不是?反正这事儿你好好想想,你去找胡四的时候,我是不是确实在场……”
广胜打断了还在喋喋不休的董启祥:“我真的记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儿,好像我还要啰嗦,你跟四哥把我给推走了……对,就是这样。”
“我说嘛,广胜的记忆力没有那么差,天生神算子嘛。”董启祥的语气中颇有调侃的味道。
“嗯,这都是小时候背课文练的。”娘的,这可真是个老狐狸!广胜蔫蔫地想。
“好了,没事儿了,”董启祥的语气还是那么平稳,“好好过日子,有机会我去找你玩儿。”
“好的祥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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