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点起疑,难道舍昨天才告诉觉我离家的消息吗?我已经在酒店住了快一周了。但我把疑问压了下去。
觉又说:“沙沙,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跟普通人一样自由自在地过一天。那一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必做什么。不要吃药,不要躺床上,不要听人唠叨,不要别人来处置我本来就很有限的生命。”
虽然觉说的时候满是憧憬,这话还是让我感到了彻骨的悲凉。
觉也感到了我的低迷,连忙道:“咱们去哪儿呢?”
“就在这坐一会儿吧,说说话,待会你就回去。”
“那哪行啊?要不咱们坐火车去无锡吧,那是你妈妈的家乡,你不是也想去看看吗?”
我瞅瞅他,“好是好,可是你的身体”
觉说:“横竖是二十岁嘛。这不还有个把月吗?”
“你别老说这个好不好啊。可能有奇迹的。”
“只有爱情才会给生命奇迹。”觉一本正经说。
我笑了。但我准备相信奇迹。
我们去火车站买票。当天没有了,只买到第二天的。天气阴寒,有股子湿气。我们头碰头热烘烘地吃了顿火锅,然后回到酒店。
没别的消遣,就一起玩叠纸。还是老样子,觉做手工,我将碎纸收拢。这回,我想做一本便签。
觉折出一只千纸鹤,说:心中有鸟,就会飞翔。沙沙一定会飞得很远很高。
看着我要哭的样子,他又说,沙沙,别哭。我生命中的愿望都达成了,你要相信,我是幸福的。
我也就努力地不哭。
晚上,我醒来,发现外边下雪了。夜色清白清白的。琼枝玉宇,世界成了童话。回过头,觉还在沉睡,脸色苍白,但是神情是清明的。
我忽然想:有欲望才会恐惧。我那么害怕,不是怕失去吗?觉如果永远在我心里,又谈何离去?
“沙沙,在看我?”觉突然狡黠地睁开眼。
“是啊,你睡觉的样子真好看。我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我将窗帘一掀,“你看,初雪。荆沙送给端木觉的礼物。”
“你真是神奇。我永远不会忘记。”觉下床,亲着我。吻点燃了他的激情。
“沙沙,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嗯。”
我顺从地躺到了床上。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包括胸衣,只留着一条底裤。
觉轻轻地吻。在我身上每一处留下烙印。
咬着我的耳垂,说,这是我的。
捏着我的鼻子,说,这是我的。
吮着我的舌尖,说,这是我的。
在我两根飞翔的锁骨上划拉着:这是我的。
舔着我青涩的乳,说,这也是我的。
还有肚脐,还有毛发,总之,我的一切都是他的。好吧,就算我降临人世是为了陪他一段。
“沙沙,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怕,我只怕你为我掉眼泪。”
“只要我不让你走,你永远不会走。”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永远永远不要掉眼泪。
我们拥抱在一起,充满柔情蜜意。
但是,房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了。在很多张面孔中,我认出了父亲。
父亲铁青着脸把衣服扔我身上,然后拎起我往外拽。我看到觉扑出来了,但是被其他人牢牢按住。觉在大声抗辩着什么,人声氤氲,我在无限惊恐中,知觉降到了冰点。
到了外边,寒冷扑面而来。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还来不及讨饶,就被父亲一脚踹中。我整个人踉跄地向后仰去,头部撞到了酒店门口的廊柱上,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我似听到舍的呼号:沙沙!
暗稠的血,迅速涌满了洁白的雪地,就像礼花盛开后遍地的残屑。
这一晚,很多细节,我已经忘记了,但是初雪却以它的冰凉与美永久地定格在记忆里。后来,我看到一首诗,觉得用来形容这夜实在太确切不过。
我生命里的一天永远在下雪,
永远有一种忘却没法告诉世界。
那里,阳光感到与生俱来的寒冷,
初雪,忘却,相似的,茫无所知的美。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海子
【端木】
我在林荫道停下,前边转一个弯就是荆沙的母校,但是雨幕横斜中只有建筑物模糊的影子,仿佛用手一晃就能擦掉。这所曾经著名的女校若干年前已经变成了一所干部培训学校。我依旧保持着在哥哥阳台向里头张望的习惯,但再没看到学生集体做广播操的恢弘场面。校园里的树却更加蓊郁了,因为人迹稀少,夏季的时候处处皆是孤独的阴凉,而一到秋天灿黄的落叶铺满小径,也无人收拾,很像一去不复返的记忆。
我问荆沙是不是很久没来了。她想了想,说:是啊。
雨刷在前面的玻璃上机械扫荡着,填补着我们之间的空白。
荆沙住院昏迷其间,我曾经去看过她。那时候,时常看到他父亲佝偻着腰坐在ICU前面的塑胶椅上。手压住脸,低得仿佛要够到膝盖上。
总是趁他精疲力竭的时候,我在探视窗口瞄上一眼。荆沙直挺挺地躺着,头发全剃光了,但脸部神情并不呆滞,不知为何我总看出一抹潜藏的笑来。那个时候哥哥也处于病痛前的昏迷中,我不晓得意识昏聩的那段时光,他们是否穿越了空间见面。
哥哥在一个傍晚醒来,夕阳在窗外浓墨重彩,余光泼溅到哥哥的侧脸上,红得像血。
哥哥清朗朗地叫妈妈,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又转向婆婆,原谅我曾经的任性。妈妈和婆婆失声痛哭。
他又对我说:小舍,给我带最后一封信。
我拿了纸记,他说:沙沙,惦记我的最好方法就是努力生活。我从来不会离开。
他这时候眼里也涌满了泪。告别总归是难舍的。大片的静默后,他捏住了我的手,“小舍,如果你同我一样爱沙沙,那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挨过之后的夜,而荆沙却在翌日醒来。
等办完哥哥的丧事,我去找荆沙,已然找不到。她出院后,他父亲将房子租赁出去,搬走了。他们几乎没有亲朋,跟邻居也鲜有往来。我打探不到任何消息。我的青春就在那一年收梢。我感觉自己有了明显的变化,身上一部分似在为哥哥而活。二十岁之前的那个自己,随着哥哥的离去,渐渐变成模糊的一团,在岁月里无声无息。我不久去了国外,毕业后一直在照管公司在欧洲的生意。也应景似地交过几个女朋友,都是外国妞,回国后,自然而然地分手了。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荆沙的影像逐渐失去了温度埋在我记忆的最底下,若非在便利店遇到她,我可以永远不去检视她。
她是我成长路上的一个教训。让我在跌倒站起的过程中知道疼痛。
“哥哥临走前给你带了话。”我缓慢地念着哥哥的遗嘱,“沙沙,惦记我的最好方法就是努力生活……”
她转过脸,努力克制情感。我递过纸巾,她摇摇头,居然朝我笑。那笑闪烁着泪光,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不伤感,很明媚。我知道她做到了哥哥的心愿。
“我,一直想向你坦白”我拿出一根烟,在鼻尖闻了下,“那晚,是我带你爸爸去的酒店。还有,在沙山上说的那番话,主要也是在吓你,想拆散你们。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嫉妒,自己都控制不住。”我又想起杂志上看到的那个可怕的论断,一种属于原罪的东西从骨髓里走了出来,把我的心荡在一片空茫中。
“我从没怪过你。”她说。
“请你给一个补偿的机会。”
“可我什么也不需要。其实你哥哥给了我很多东西。”
我好奇地想知道是什么,但是她没有说下去,她明亮的眼神,让你觉得她毫无缺憾。我们也许会觉得她孤独,但孤独有时候也并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与嘈杂比起来。而我,这么多年,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也只是把时间一把把地送出去,心上什么都不留。
“去我家吧,妈妈知道我找到了你,特别想见你。”
荆沙有点踌躇,她并不觉得跟我家有太大的关系,但架不住我的劝说,也就去了。车子刚拐上通向家的小径,就看到母亲撑着伞在门口等待。
“是我妈妈。”我对荆沙说。
怎么好意思让你母亲出来呢。她感受到母亲的隆重,有点慌神。十年前,她们倆在酒店见过一面,在当时狼狈的情况下,荆沙不可能对母亲有何记忆。但母亲对荆沙印象深刻。那时候,母亲是带着怒气冲进去的,看到宝贝儿子跟一个女孩子亲密地躺在一起,嫉恨、怜悯、紧张、恐慌,全部涌出,感受极其复杂。她一直反对哥哥谈恋爱,但也未尝不可怜他短暂枯淡的生命。
我为他们倆介绍。
荆沙叫声“伯母”。母亲以我从未听过的温存语气说:“沙沙,一直想见你。”
我去停车,看到荆沙为母亲撑着伞缓缓向屋内走去。母亲指着楼上的窗户,大概在告诉荆沙,那是哥哥的房间。
好多年了,哥哥的房间一直保持着他离去的模样,我偶尔也会去他那里休憩。有个夜里,甚至感到母亲进来,做到我身边,用手抚摸我的脸庞。哥哥走后,母亲把对哥哥的那份爱转到了我身上。我不仅仅为自己而活。
方嫂已经把饭准备停当。荆沙问母亲,“以前那个婆婆呢?”
母亲说:“在觉离去后不久也跟着走了。她说还要去照顾大少爷。觉跟婆婆关系一直很好,婆婆只是担心他的身体,所以对他管束未免严一点。我也一样。那时候,以为身体是最重要的,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后来想想,其实再怎么样,也是同一个结果,不如让他快乐一点。所以要感谢你。因为有了你,他的生命才些许有了意义……”
那一顿饭,荆沙就在那听母亲湿漉漉的忆旧。她很少插话,但是听得专注,母亲藏了那么久的怀念于是倾泻而出。
我再次觉得唯失去才永恒,母亲最爱的还是哥哥。哪怕现在对我的重视,部分也是移情。当然我再不会如少年时那么在乎。
“你爸爸走后,你就一个人生活吗?”母亲对荆沙十年单身表示惊诧,“哎,我们要早点找到你就好了。前几年,舍一直在国外,我也是成日忙忙叨叨……”
“一个人习惯了就觉得特别好,很自在的。”荆沙笑笑,“我家老房子拆迁了,有一大笔赔偿金,我买了个小房子,还剩余一些,经济方面也不局促。”
“工作呢?”
“一直也满顺利的。开始是在爸爸工作过的饭店帮工,后来邻居介绍去超市收银,那份工作干了很久。去年我进了一家公司做出纳。”
“觉跟我说你以前学习特别好。不想再读书了吗?人生当中,还是要有一段大学生活才比较完满。”
荆沙静默片刻,苦笑道:“对学校是有一种情结,但可能因为太强烈了,反而有点抵触。我习惯了自己的角色,有时候觉得外在的东西不那么重要。”
母亲看了我一眼,我读出了她对荆沙的怜悯。但我并不以为然,她不了解荆沙的坚韧,以及自尊。跟着,母亲又热情地说:“你以后就把这当你的家吧。我本意是想认你做个干女儿,但或许你在我家还有更好的定位……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
我想荆沙应该听出妈妈言外之意,但她眉目淡然,一副浑然事外的样子。也是在那片刻,我忽然领悟,我再追不上年少时的女孩。也许在少女时期,我在她心里尚有特殊地位,随着时间的断裂,我已经模糊成她当年记忆里的道具。
而我对她的执念,也许也是负罪多一点?但更也许,我也要我的自尊。
饭后没多久,我们公司陈律师来了。他是应母亲之邀来做遗产公证。
母亲对荆沙说:“觉走前有过遗言,把他在公司的股份转给你,我和他爸当时都同意,并当着陈律师的面签过字。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你,所以你名下的股份一直是由我在为你经营。现在全部转给你,你可以提现,当然也可以继续交我们打理,每年你可以拿到一份年金。具体的财务状况,会有专人向你汇报。这是一笔不薄的财产,我想你完全可以用它去做你想做的事。读书、旅游,你完全不必上班。……这是这几年的财务报表,你先过目。”
看到账面上的天文数字,荆沙很是茫然,我想她内心必有大的波动,她不会料到觉走的时候已经帮她把余生安排好。觉用这些钱弥补她初尝情爱后广袤的孤独,觉做得够不够?
当然,荆沙是不会用钱来衡量感情的,她也并不觉得她需要钱的慰藉,那样一份感情是她乐意付出,也已经获得了回馈,她觉得很好,很圆满,无所谓补偿。
她展读的手微微颤抖,目光从报表上抬起,说:“钱,我不想要。”
“这是你应得的。”
“我很感动。但我不想要。他一定会明白我为什么不想要的。”她眼眶红了。
母亲和律师对看一眼,律师说:“荆小姐,这笔钱是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你如果不想要,签字后可以再做财产转移。我乐意做你的公证律师。也不必现在就急着处置,你可以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做转移都可以。我们都理解这件事对你而言有点突然,要是暂时没主意的话,不妨还是由我们这边的基金会代管。”
我也劝她签字,接受这份馈赠,以后用到她觉得有意义的事上,也算不辜负哥哥的心意。
荆沙思忖片刻,签字。
【荆沙】
雨一直绵延到第二天,睡得不踏实,早早醒了。昨天之事还萦回眼前,我一夕之间暴得财富,如果爸爸在世,不知会做何想?他一辈子以贫病为苦。
突然很难过起来。我清楚记得父亲在我醒来时一记记抽自己耳光的样子,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一扫他的过错。但他终其一生都没有原谅自己,因为毁掉的除了我的前程,还有他的期望。他曾用力吹过一个华丽的泡泡,在最完满的时候,碎裂。
我病愈后,爸爸搬了家,在那时候还不显贵的八王坟地段租了一间一居室的房子。底楼是一家饭馆,爸爸借用人家的场地,承包了早餐业务。四点钟,爸爸就要起床,揉面做包子,煮茶叶蛋。我总是在油条与包子的味道中醒来,清晨的光线透过窗帘洒进来,因为蒸腾着油烟,看上去氤氲、厚实,宛如云彩。
我下去给爸爸搭手,他总不要。他眼睛快看不见了,血丝外渗,但是他似乎再无疼的感觉。生意极其清淡,除去租金,我们所剩无多。爸爸非常愧疚,有个晚上,他把存折给我,“密码是你的生日。”他说。我翻开来,上面只有三千五百块钱。
“这么多啊。”我很乖巧地赞叹。
爸爸说:“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