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阳光正足。我暂时穿过房屋来到房前。大道旁有一棵枯树,从我来到魔人城,它就没绿过,想来正适合引火,便一枝一枝往下掰折。
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魔人经过。魔昂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们向来喜欢取笑我。
比如,“把树直接踹倒不就成了,干嘛那么费劲!”
再比如,“今天这么热,他还穿个虎皮干啥,是吓唬小鸟吗?”
再再比如,“你们有没有听说,他其实只是魔昂有意安排的摆设。”
嗯?我手下的动作慢了下来,听到说我是摆设的那个魔人神神秘秘地说:“魔昂早就和公主在一块儿了,只是怕被议论,就拿了这么个小家伙来遮掩。你们真以为魔昂会喜欢这把廋骨头吗?”
我可以被用来当遮掩吗?记得魔昂说我没有用处的。显然,听到这番闲话的魔人们也对此怀疑,问说话者有没有证据。
一提证据,那魔人顿时禁了声,但经不过再三催促,就做贼一样嘀咕起来。声音太小,我就没有听清。
返回后园继续烧火,见小刃沉着脸走来。他平日里常有一小撮娃娃跟随,所以消息向来灵通。他也跟我说魔昂与公主的事情,问我是不是真的。
我说不是。他却不信,边离开边抱怨:“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黄昏时分,我在屋子里烤炭火,听见门开还以为是魔昂,结果却是双火与花卫,脸上带着明显的同情。
花卫说:“我们都听到传言了,看来公主昏迷的事情已然走漏了风声。只是没想到会跟魔昂扯上关系。”
“那是假的。”我告诉花卫,免得她也受到流言蒙骗。
双火挠挠头,“想来也是假的。你每天都和魔昂睡在一起,自然最清楚啰。”
双火特意强调每天,但其实有很多夜晚都不见魔昂的,所以我不免呆了一下。倒不是怀疑魔昂,而是在琢磨要不要把魔昂常常夜不归宿的情况告诉双火与花卫。毕竟说我们每夜都一起睡,似乎是在……夸奖我。我也奇怪自己为何有种浪得虚名的错觉。
然而,我的迟疑被双火与花卫看在了眼里,他们难免心意相通地互换眼神一番。
花卫帮我拨着火炭,语调温柔地说:“这种事情真真假假,你都没必要放在心上。任谁都看得出,魔昂待你是特别的。只不过——”
双火自然把话接过去:“只不过雄性吗,你也懂得。还记得我带你来时,我们晚上宿在大树上,看到有野猪在树下蹭痒痒,互相追逐,那是自然之道,你当时也赞同的哦。”
“你是把魔昂比作那头野猪吗?”
“对啊,我就说你只是不爱言语,其实心里跟冰块一般通透啊。”双火拍拍我的肩膀,“在那一方面上,魔昂其实跟野兽无异的。”
双火话音才落,房门便被推开来,正是魔昂提着一只兽皮水囊出现在门口,“你刚刚在跟他说什么?”
“没什么,”双火笑呵呵地搓搓手,“我就是和花卫来溜达溜达。老大你去哪了?”
“去了趟黑土辽原的泉眼。”魔昂说着把水袋放到地上,走过来。
双火眉毛一紧,“早上去,现在就回来了?”魔昂没有回答。双火又追着问:“去那里干嘛?”
魔昂随手一指我,“取些水回来给他。”
“这边也不缺水啊?”花卫疑惑道:“难不成是河里结冰了?”
我刚想跟花卫解释说我身体许是因为泉水病了,但见魔昂的额角微动,我便没开口,只听他说道:“他喝不惯这里的水,说是想喝那边的泉水。”
这下,双火和花卫都吃惊地看向我。我想说我没这么挑剔,但顿了顿,觉得魔昂说的也算真的。
花卫轻轻放下拨弄炭火的木棍,捅了捅双火的胳膊肘。双火便说:“天色不早,老大你们歇着吧。”临走时,双火还好奇地拿起一块黑炭,结果被烫到赶紧扔掉。
他们前后出了门,依稀听到花卫嘀咕着:“传言不实啊。”
魔昂问我他们说的传言是什么,我正给他解释,小刃就从后园一侧的门探进头来,蹬着大眼睛看魔昂。
魔昂被他看得莫名,“你有话就说。”
小刃鼓了顾腮帮,飞快地吐出话来:“外面有说你和公主睡过所以公主病了,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魔昂淡淡地说:“如果是真的呢?”
小刃苦着脸钻进屋子,又看向我。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看向我的眼光里没有寒意,反而似同病相惜。
一抹笑意在魔昂唇角转瞬即逝,“如果是真的,我必定也已染症了。”
“对哦!”小刃恍然大悟,直拍自己脑门,“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就说你才不是异恋,都是那群异恋仔非说你是,他们看谁都觉得是异恋。”
一时间,小刃欢快得如同孩子。他本来就是孩子,只不过平日里行事稳重又爱讥讽,才让大家忽略了他的年龄。此时他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的,还捞起白云犬捏了一阵,然后才跑出去,结果没注意脚下,直直把那来之不易的一囊泉水踢飞。
魔昂赶紧去救。但水囊撞到墙上就散了,墙面登时被水淋湿。
脚下失神的小刃立刻止住笑,看着魔昂的额角突突动起来,赶紧打开后门跑出去。我听到大树晃了晃,似乎他直接爬上树了。
我从魔昂手中拿过水囊,想把里面剩余的浅浅一道水喝掉。魔昂却拦住我,冷冷地说:“明天再去一次算了。”
很少见魔昂动气,但其实是否喝到泉水,我都已经非常感激。转而想到回报。可是我身上并没什么值得给他的。突然记起挂在房角的那包红果子。我把它取下来,解开当时捆扎的麻绳,浅浅酒香瞬时扑鼻而来。
有些意外,没料到它们这般适合酿造,居然短短时日就有了酒意。我把红果子连带汁水倒进那只兽皮水囊里。白云犬闻见了好味道,围在我腿边转圈,丢给它两颗,它吃完就安静地倒在地上睡了。
不知是白云犬的酒量小,还是这红果酒力浑厚。我便走去后园,送给小刃两颗。过了一会儿再看,他已然睡熟。我撞了一下大树,也没把他弄醒。这下,我不禁拿着水囊犯难了,还把不把这烈性的酒果送给魔昂?
然而,这酒果的气味越来越浓,已然被魔昂闻见,他尝了一颗,觉得味道鲜灵,又吃掉几颗也没犯醉,直到把汁液喝干才躺到床上去睡。待我爬上床时,他已睡熟,呼吸沉甸甸的,还带着酒味。
我摸下他的身体,比往日更加温暖,甚至灼热。躺到他的身边,身上的寒意得到缓解,我也渐渐睡下,甚至梦见自己烤在一堆炭火旁。
只不过,这炭火逐渐熄灭,我越发觉得寒冷起来,只能往炭火前挪一下、再挪一下,我甚至梦见自己在用力吹拂暗掉的木炭,希望把它们吹得重新赤红起来。
就在被冻醒的边缘,那无望的木炭果真又散发出热量,让我稍稍放松。奇妙的是,那原本趋于灰烬的木炭又冒出火苗来。我寒冷的身体渴望更多热力,那炭火果真越烧越旺,竟然烧出红彤彤一片。
梦里的我尚能思索,总觉得这火烧得蹊跷,挣扎了片刻,终于从梦中醒来,眼前的一切却让我大吃一吓——屋内已经火光一片。
我赶紧推魔昂、大声喊他,可是他只翻了个身,就把脸埋在床上却不动了。我去抱住他的脚,想把他拖到地上。可是费力地拖了几下,我才发现两侧房门都看不清楚,只觉得火苗在从四周喷涌而来。
瞥见白云犬还倒在地上,就要被火势覆盖。我登时跑下床把它拎起来,脚踩到地上时,觉出地面已经被烘烤得炽热。突然一股火流窜到我脚下,我赶紧拎着白云犬跳回床上。再看那火流竟然是燃烧的松脂。似乎有谁正把松脂泼到房子上,流进屋子里,引着火舌迅速把魔昂宿着的木床包围。
无论我怎么拖拽,魔昂都不醒来,但睡梦中的他已然感觉到不适,碰到我的手觉出凉意,就迷糊着往我身上靠拢。
怎么办?黑泥房子已经变成一只火笼。身下的四只床脚也开始燃烧起来。昏睡的魔昂和白云犬都挤在我身边,魔昂的大手还盖在我的身上汲取凉意。
突然,床腿烧断一根,整张床随之倾覆,连带着我们三个斜斜倒在碎木板中。我捡起那些开始燃烧的碎木头扔开,不让身边留下任何可以燃烧的东西,除了我们的身体。热力越来越强,我摸到白云犬和魔昂,他们已然发烫。如果他们也燃烧起来,我会把他们扔出去吗?
只是想一下,我的身体就禁不住打起冷战。我推搡着魔昂,把他的长手长脚弯屈,尽可能把他与白云犬团在一起,然后,闭着眼睛把自己盖在他们身上。
耳边充斥着火苗“咝啦咝啦”的声响,让我渐渐麻木。我紧紧盖着身下的魔昂与白云犬,去听他们犹在的呼吸,似乎因为我的清凉而绵长。
我许是已经昏了头,只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融化,渐渐融进魔昂的身体里。我闻得到他头发的气味,触碰到他坚硬的脸颊。他的躯体硬如岩石,而我的身躯化作海水,明晃晃的太阳正要沉到海中去。
恍惚间,我已忘掉自己是睁眼或闭眼,忘掉此时身在何处,我只能用全身的直觉去感受那满满的灼烈与明亮……
“小央”
“小央”
“小央”
是谁在叫我陌生的名字?
我早已忘却自己是谁,忘却了遥远的时光。
为何这唤我的声音偏偏执着如此,生生要把我叫回到往昔岁月。
☆、二十三念
我睁开眼,看到魔昂已经醒来。忽然间,我什么都不再害怕。
我看到他赤红的脸上,布满晶莹的汗水,看到他倒影火光的灼灼双目中似乎有另一个世界引我前去。
原本我是趴在他的身上覆盖着他,而此时,他拢起双臂反把我抱住。与他的躯体相比,我是那般微小,登时成了果中之仁。
他躬身站起,下颚紧紧抵在我的头上,而我的整张脸都贴在他的颈下。似乎听到他低低说了声什么,随之天旋地转,竟是他用身体包裹着我在火海中翻滚。
“咚!”的一声,那充斥的光芒已被撞碎,黑暗终于带着冷意涌上来。
魔昂松开紧紧的怀抱,仰面躺在房前的大道上。他的眼睛里依稀迷离着醉意,看着我,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笑容。我也笑了一下。不为什么,只是心意想通。
“怎么着火啦?”终于有魔人注意到这黑夜里盛大的火光。瞬时间,一些黑幢幢的影子出现在大道上,潮涌而至。
他们刚刚来到我的面前,尚未发出一声叹息,只听“轰隆”一声,黑房子便已坍塌下去,砸起一地星火烟末。
我站到地上,拎起软趴趴的白云犬盖到魔昂身下。光着脚走在冰冷的地面,走向那阑珊的火房。踩着化作炭的黑泥墙壁,听得到它们在我脚下碎裂灭熄。
场面已被坍塌的房顶砸乱,只有刚刚床所在的空地上稍稍清晰。我把烧剩的一截虎皮拎出来缠在身上。看着这破碎的房屋里,终于再没有什么怕会失去。
踩着黑炭走出时,我已觉察到烫意,似乎脚底最后一层坚冰也已融化殆尽。围观的魔人们许是被我赤足的样子吓到,当我走出时,他们像被石头击中的浪花四散退去,只是退后小小一步,但眼睛里却带着满满的迟疑。
双火与花卫终于从远方跑来,他们带着住在城边的异恋魔人们挤到前面。两个异恋派的老者扶起魔昂,双火把自己身上的皮毛解下一块围在魔昂腰间。
许是魔昂身量太阔,压得两个老者吃力。双火赶紧和花卫去搀,但魔昂已经双脚站定,只是左右微微摇晃几下,便迈开了大步。我拎着白云犬,从那群异恋魔人中走过时,看到他们提着的木桶里根本没有装水。
我们一行沿着大道往河边走,那里是魔人城边缘,双火与多数的异恋魔人都住在那里。一路上,不时有魔人猜测这次起火的原因。
比如,火果真是难以驾驭,万万不该使用灶台。
再比如,肯定是魔藏一派在暗中作怪。
再再比如,说不定与公主的染症有关。
魔昂始终没有应答,双火也反常地安静。我走去魔昂身边,才发现他已经睡眼微合,像一条梦着的大鱼缓缓漂游在海底。
这一夜的余下时光,是在双火与花卫的房子里度过的。他们两个说心里有事没睡意,反倒让魔昂与我把大床一直占用到天光通明。
只是睡足的白云犬因为在陌生地方醒来,止不住狂吠,我才终于睁开睡眼,看到魔昂也醒着。但是不同于以往,他这次也是刚刚才醒,眼毛上依稀落着薄薄一层灰尘。
“你的身体好了?”他问我。
我点点头,“许是被火融化了。”
这时,花卫已经从别处找来了兽皮与鞋子送给我们,又转身出去。
魔昂穿上一身熊皮,前胸的地方正是熊的胸脯,有一片浅浅的白色。
我穿上的却不知是什么,皮面无毛、只有些粗糙的凸起,皮的形状是一个奇怪的圆桶。我把它从头上套,它就卡在肩膀,我只好从脚下套再往上提,结果它又卡在腋下。
魔昂摸着下巴说:“像一只虫。”
“啊?”我低头瞧了瞧,这圆筒形的皮子将我从腋下到脚踝都包个紧实,果然像条蚯蚓。这可不妥。我边把皮子往下退,边嘀咕着:“我从前就被海鸟当成虫子抓住过,可不能穿这个出门。”
我本是自言自语,结果魔昂却饶有兴趣地追问:“你什么时候被海鸟当成过虫子?”
我想了想,“似乎就是遇到你的前一天,被仙姑的布条缠得像条虫。”
这时,花卫正推门进来,见我刚把皮子退到腰间,忍不住笑起来:“我就说这蟒蛇的皮不适合你,结果双火那个傻瓜偏说肥瘦准合你身。还是我来给你改一改吧?”
于是我把蛇皮脱给花卫,身上只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龟甲布卦。
魔人根本不善裁剪,花卫说我身上的龟甲装就很别致,于是依着样子,琢磨了一个晌午,才勉强把蛇皮改好。魔昂自是没有那份耐性,早早出了门去。待我穿戴暖和,便和花卫去河边随意走走。
此时秋冬相交,奔腾的河水尚未冻结,两岸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