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战车开上大漠,风隼回翔天宇的时候,金座上的破军面容微微一动,似乎听到了这内外的异动。
“看啊……破军。”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起来了,是那个很久不曾出现的魔,带着低笑,重新回到了他的感知范围内,“你的族人回来了……在九百年大限即将来临之前,他们迫不及待地杀回来迎接你了!”
他没有回答,眉宇紧锁,在沉默中抗拒着这个声音。
“对这些漂泊多年的族人,你怎能辜负他们的期望呢?九百年了,昔年慕湮剑圣设下的封印已经越来越薄弱了,这一次,应该是你破壁而出的时候了。”魔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旋,“破军,你难道不是一直在期待这一天吗?苏醒吧!战斗吧!证明你自己的力量,证明我的力量——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劝导你了!”
那个声音带着强烈的蛊惑,直接透入了他的灵魂,试图侵蚀他的意志。
“你,”他终于开口,在脑海里直接和那个声音对话,“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在?我一直与你同在,”魔的声音带着诡秘的微笑,“就如我曾经与星尊大帝琅矸同在一样。”
“我以为你已经消失了,”金座上的破军在心里回答,“最近我既感知不到你的存在,也不再和你对抗——我以为你已经气馁了。”“九百年了,我已经厌倦日夜不休地游说你了。”魔回答,带着一丝诡异,“我的确对你已经失望了,破军。我只是在等待‘那个时间’的到来而已。”
他冷冷回答:“那就闭嘴吧!”
出乎意料,魔居然真的安静了。
金座上的破军也陷入了沉默,然而内心隐隐有一些不安——身体内和自己抗衡了数百年的魔物忽然示弱,似乎隐藏着什么。还有两个月另十三天,就是九百年的大限了。在那个时候,他能不能等到想要等的东西?
月光从打开的窗户里透射进来,如水一样笼罩着金座上被封印的人。迦楼罗金翅鸟里是如此寂静,寂静得宛如童年时代的那座古墓——刹那间,灵台一片空明,往事变得清浅透彻,一眼看去,几乎可以回溯到几百年前的最初。
——那是他们在分别多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那时候,他已经是沧流帝国的少将,而师父在古墓里沉睡多年。却一如童年时的温柔美丽,完全不受光阴流逝的影响。
夕阳温柔地从石质的高窗上透射进来,在白衣上晕染出温暖的颜色。他站在窗后的阴影里,静静地凝视着窗前坐在轮椅里的女子,只觉得心里忽然安静下来。他不敢上前,只是站在阴影里,凝望着面前苍白虚弱的女子,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抬起,试图去触摸椅背垂落的发丝,却又几度退缩。
“师父。”他忍不住轻声喊。
“怎么?”窗前那个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焕儿?”
那个熟悉的称呼令他心里微微一动,几乎无法呼吸。
“师父,您当初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您……当初为什么要收我为徒?”那样简单的两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
在等待答案的刹那,他觉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成为什么样子的人?”身为空桑女剑圣的师父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看着穿着戎装的他,抬起手指着窗外——古墓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白影在风里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在日光里追逐着风。
“看到了么?我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坐在轮椅上的师父转过头凝视着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的所有疑问,“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他诧异道:“就这样?”
“还要怎样呢?”师父坐在轮椅上,转过头来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透出衰弱的气息,宛如即将凋零的花,“我少年时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一样都没有——你是我最后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
他忽然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shunong。/
“可是,焕儿,你现在快乐么?自由么?”她看着戎装的弟子,轻轻叹气,“焕儿,我并不是对你加入沧流的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到元帅也好,无论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我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可惜。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丝毫它们的痕迹——
“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那一瞬,他只觉得心如刀绞。这句话仿佛是锋利的刀,直接刺入了他自以为坚如铁石的心里。那一瞬,金座上被封印了九百年的人身体微微一震,似有利刃洞穿。师父……师父。你可曾知道,九百年之后,我依旧如此。因为。我所有的快乐和自由,都掌握在你的手里。
而你,却从未肯施舍给我一丝一毫。
“天啊!这、这是……”当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的瞬间。阶下侍奉破军的星槎圣女被震惊得睁大了眼睛——破军……破军,竟然在哭泣!
被封印了九百年的人闭目坐在金阶最高处,左臂上流动的魔火渐渐衰微,那一层覆盖着他的冰也变得更薄。结界在削弱——看上去,这个沉睡了九百年的人似乎可以随时醒来,宣布重新君临这个云荒世界。然而,他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他在等待什么?
星槎圣女怔怔地看着这个九百年前开始沉睡的传奇,他的眉峰微微蹙起,仿佛陷入了一个梦里,而且,是一个并不愉快的梦。
他梦见了谁?又为什么哭泣?
在这个迦楼罗里,时间被冻结。这个生活在九百年前的人仿佛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即将继续自己的人生——他的一生犹如传奇。和海皇苏摩、光华皇帝真岚一起被列入史记。然而。人们所知道的他只是“破军”而已,真正的他,究竟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为何此刻他沉睡中的脸犹如孩童。皱着的眉头里隐藏着无限心事?
星槎圣女只觉得内心最深处掠过一阵柔软的刺痛。无关族群、无关帝国,只是纯粹出自女人悲悯温柔的天性——眼前金座上的人是如此孤独,她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安抚他九百年来积累的不安和苦痛。
时间快到了……当破军醒来的时候,他一定会一眼认出她吧?九百年的期待终于结束,在宿命的轮回里。他们终究重新相逢。而在这一世,她和他都出生在同一个民族里,一切的矛盾都将不再有。
这是多么美好的结局。
到时候,破军会再度君临,带领她,带领整个沧流帝国重返云荒,夺取这个天下!
三月初七深夜,狷之原上风沙漫天。猛兽四散奔跑,沙魔也纷纷躲避——海里悄然升起了螺舟,吐出庞大的军队。战车缓缓碾过了沙漠,排出训练有素的方阵。有条不紊地推进,最后在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面前停下。
那一瞬,所有战士收刀入鞘,齐齐屈膝。
“看啊……这就是破军的座驾!”方阵簇拥着迦楼罗,居中有人在冷月下喃喃,“九百年了,我们冰族终于回到了云荒,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破军和迦楼罗!”
车上站着一个须发苍白的老者,正是十巫里的巫彭。
四周一片寂静,黑暗笼罩着云荒,只怕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冰族已经悄然出现这片大陆——此刻,西海战局完全被空桑人掌控,沧流的靖海军团已经无法抵挡空桑大军的进攻。如果不是白帅忽然挂冠而去,让空桑大军失去了领袖,在新的统帅上任之前只能暂时采取防守姿态,那么,此刻,毫无疑问沧流帝国的首都空明岛也已经陷落了吧?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没有想到冰族人居然会突然出现在云荒大地上!沧流元老院竟然兵行险招,秘密派出帝国仅剩的精锐,绕过空桑人镇守的西海战线,用螺舟万里潜行,直奔云荒大陆而来!
“属下巫彭,特此率兵重返云荒,恭迎破军重生!”“恭迎破军重生!”所有冰族战士随着他的呼声齐齐跪地,亲吻脚下的沙土,眼含的热泪,簌簌落地——是的,时隔九百年,他们这一支被驱逐出大陆的流亡者终于重新踏上了这片曾浸透了冰族人鲜血的土地!
狂风猎猎,巫彭在战车上低下头,看着面前一面水镜——那是一个精美的铜盘,雕刻着繁复的图案,上面有一指深的薄薄一层水,此刻正在冷月下映照出银子一样的璀璨光芒。
他看着水镜,抬手结印其上,默默凝聚着灵力。渐渐地,月光淡去了,水面上浮凸出遥远的景象,竟是万里之外西海上的故乡。
巫彭低下头,通过水镜将声音传达给遥远的彼方:“诸位,我们已经东归——在狷之原上,参拜破军。”
在遥远的西海,元老院的其他七位长老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叹息,纷纷合上双手,感谢上天和破军的庇佑——是的,这就是被他们称为“东归”的秘密计划,在“神之手”出动后便已经开始布局,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将挽救帝国的希望寄托在了上面。
“去吧,按照原定的计划来!”首座长老巫咸对着水镜彼端的巫彭道,用念力将万里外的指令传达,“时间只有两个月了,巫彭,你要抓紧。”
“是。”身负大任的巫彭低声道,然而话音未落,镜中一道刺眼的光闪过,只听一声尖啸,水镜那边的景象忽然消失了!
“巫咸大人?”巫彭有些吃惊,对着水镜连声呼唤,“巫朗?你们怎么了?”然而,水镜里微微起伏,却始终看不见元老院的景象。
巫彭脸色苍白,忍不住就要用手去拍那一面水镜。但是停顿了一瞬间,水镜重新又平静下来了——先是映照出了狷之原上空的一弯冷月,接着很快又隐约浮现了遥远空明岛上的景象:元老院里以巫成为首的八位大巫围坐在那里,静静俯视着水镜,却唯独缺了巫即,那个天才的机械师望舒。
“刚才怎么了?”巫彭忍不住问。
“空桑人的火炮落在了屋顶上,”巫咸淡淡地说,“不过在爆炸的那一瞬间,我们用念力将它给熄灭了——耽搁了一点时间,不好意思。”
巫彭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他们已经进攻到本岛了么?不是说白墨宸辞官后,西海上的空桑军队群龙无首,暂时都陷入了守势?”“他们这两个多月的确是一直没有发起进攻,直到十天前忽然反扑。”巫朗道,“空桑人换了新统帅。”
巫彭皱眉:“谁?紫之一族的骏音?”
“是。”巫朗点头。“空桑人并不蠢,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听说他原本是骁骑军的统领。镇守两京,白墨宸在辞官之前举荐了他接任——显然在白帅心里。他也是最适合接替自己的人。”巫彭喃喃,“可他应该不是这种冒进急躁之人,为何一上任就不惜代价地猛攻?”
“骏音做事沉稳,但新任的副帅玄展却急于为兄长报仇。”巫朗叹了口气,“所以再三要求出战,直攻我们本岛而来。”
“玄晟?”巫彭明白过来,“难道是之前副帅玄珉的弟弟?”
“是的。”巫朗道,“他的哥哥玄珉不久前死在了羲铮的风隼下。”
巫彭沉默了一瞬,有些担忧道:“那空明岛这边是否支撑得住?”
这一次他带领帝国仅剩的精英倾巢而出,离开本岛,留下的一些战斗力较弱的族人,也才几万人而已,却要面对空桑数十万的大军——这样悬殊的战力,还能守多久呢?可千万不能没等到他们这边开始行动,本岛便已经撑不住了。
“不用担心,”仿佛看出了他的担忧,首座长老巫成开口了,“我们这里虽然战士不多,但却有九位长老坐镇,更有望舒日夜不停制造武器——这个孩子现在很勤奋,没日没夜把自己关在地下工房里,他告诉我再过几天就可以研制出杀伤力巨大的新武器了。”
“新武器?”巫彭有些震动。
“是的。”巫咸摸着花白的胡子点头,眼神意味深长,“你也知道,那个孩子有着匪夷所思的创造力,是我们的秘密武器——他告诉我,一旦新武器制造成功,每一个沧流帝国的战士都能轻松地以一敌百。”
巫彭握拳:“太好了!是什么新武器?”
“那个孩子不肯告诉我……真奇怪。”巫咸苦笑摇着头,“最近他的脾气越来越奇怪了,以前织莺在,他还愿意和外人交流,如今是彻底把自己关在了地底工房里不出来了——他说等研制得差不多了再出来,大概这几天就能完工。”
“快让他抓紧吧!”巫彭道,“等过了时机,只怕有新武器也不顶用了。”
“这边的事情你不用太担心——来,让我来告诉你几个好消息吧!”首座长老巫咸对着水镜彼端踏上云荒的同僚道,“第一,前往南迦密林的神之手已经顺利完成了捣毁命轮大本营、诛灭星主的任务,巫真织莺和闾笛少将正在返回的途中;第二,牧原少将经过千里跟踪,也在慕容隽的协助下除掉了空桑统帅,取走了白墨宸的性命!”
“太好了!”巫彭情不自禁地击掌,“白墨宸死了?”
“是好消息吧?”严肃沉稳如巫咸,也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命轮的星主……空桑的白帅,每一个都是我们沧流的心腹大患啊!”巫彭狂喜无比,却谨慎地提问,“这两个都是极难除掉的人物,是真的都全部解决了么?”
“因为没有看到两个人的尸体,刚开始我们也不敢确定这些捷报是否正确——特别是后者,我怀疑是慕容隽为了解开我的禁咒而故意使的障眼法。”巫咸并没有因为他的质疑而不悦,显然他自己也曾经怀疑过这两个消息的确切性,语气慎重地回答,“为了验证,我召集了元老院所有人在密室里一起面对水镜,用灵力追溯整个六合八荒,发现天地间的确再也没有星主和白墨宸这两个人的‘存在’,这才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
“再也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存在’?”巫彭重复了一遍,如释重负——是的,巫咸大人和其他十巫都那么说,显然这两个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天地之间。命轮和白帅,这是沧流帝国最忌惮的两样东西,如今终于都被拔除!
“所以,尽管去战斗吧,巫彭!”水镜那一边,巫咸的声音充满了鼓励,“不要管我们本岛怎样,只管朝前去!——冲入云荒,唤醒破军,捏碎的空桑心脏!”
“是!”巫彭将手抬起,重重按在心口上,“以破军的名义发誓,血战到底!”
水镜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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