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伟棠有些失望,颓然回到卧室,却发现五斗橱上留有一张字条。上头一笔一划写下宿舍地址同联络方式。他横竖看了几遍,摇头无奈地笑。
事后有报纸登载了那日枪击案的新闻。
原由倒十分简单。
该名男子因同女友分手而难解心结,索性持枪伤人但求发泄。而那名受伤的女子不过是无辜路人,却因重伤不治去世。人世间事,往往都是这般不胜唏嘘。
许伟棠合上报纸,小少年的一张小面孔还在眼前,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他们偶遇的半日从始至终贯穿生死,从今而后恐怕永志难忘。有种阔别多年的情愫忽而在心头暗涌。
他一早年过而立,十分清楚自己的性向。十几年来,各色男孩心甘情愿委身于他身下,只需他一个眼神,信手拈来。可却从不曾有这样的一位,令他周身飘忽,似置身于绵软的云端。他不曾爱过谁,只是慢慢长夜需觅寻同床的伴侣。而如今,他却忽然感受到爱意,那样温柔,发源自心底深处。他静静沉思,却多少有些恍然不知如何进行这段关系。那小小孩子是否真能接受他拱手捧出的这份感情,他没有一个恳切的答案。他处事的方式已不习惯冒进,素来稳扎稳打,这一遭,他拿不定稳妥的主意。他于是逗留在美国,给自己一些时间做决定。
☆、他的二三事(下)
半个月后,许伟棠驾车到南部去,无意间竟路过那间小酒馆。
当日被破坏的装饰已一一恢复,而今照旧开门迎客。
他于是停车,信步走进去。酒保认得他,朝他点头微笑。他却一眼望见吧台上的那只珐琅瓷花瓶,那日跌落在他脚边,而今却丝毫未见破损,里头正插着一支新鲜的玫瑰,火红的颜色明艳动人。他心底的潮水再度涌动,不住拍打他的心魂。
他在吧台前坐下来,叫了一杯酒。而后他同酒保探问,可否出售这只花瓶。
酒保倒奇怪了,这是老板逛唐人街时,花去三美元随意买来的,倒不知让客人如此钟意。
许伟棠笑,“这只瓶同我有缘,我愿出价十倍百倍,但求成全。”
酒保拉来老板,老板倒十分大方,即是这样,索性相送。
许伟棠也不推脱,双手笑纳。只是临走前,压在杯底一叠巨额小费,他一向出手阔绰。
他打开车门,不由吹起口哨来,心情十分爽然,他已有了决定。冥冥之中,所有相遇皆是缘分,既然上天已有安排,不如由着心意,或许人意即使天意。
他按着当日字条上的地址到沈喻然的宿舍去等他。仿佛一下年轻十岁,回到年少莽撞的年纪。而今校园管制已十分松散,他报上姓名同要找的人,便获准上楼去。他轻轻敲门,里面有人应声,探出身来的是一位金发白皮肤的男子,个头同他一样高大,年纪恐怕也同他相仿。
他说明来意,对方十分爽快,说Sung被导师叫去已有一个钟头,应该就快回来。他闪身,“不如进来等。”
宿舍是标准的两人套房,南北各一间屋,中间是共有客厅。有小厨房,亦有独立卫生间。这些对于学生来说,已足够奢侈。
金发男子倒一杯白水给他,“我将去上课,请慢坐。”许伟棠不由得纳罕,现代人何时变得如此无戒心,敢叫一位陌生人登堂入室,而后又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屋里。还未待他想通,金发男子已夹着书本说声bye;转身闪人。
他百无聊赖,对住窗边看风景,转而去贴有Sung的门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推开。
小房间不大,只得一只窗,桌上还摊着功课本,凑过去细看,一段复杂的演算下头,用汉字写了一行小诗。
床铺整理得十分整齐,一具便携式电脑插头仍然接着电源,指示灯一闪一闪。洗得洁白的衬衫叠在一旁,还未来得及收近柜子里。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在窗边看到一帧小照,一位中年男子身旁,偎着一名半大的孩子。不用问,那是沈喻然同父亲。
他这会儿更加急迫想要见到他,却没来由心里无底,怕他由课室回来,推开门张大眼睛问,“你是谁?”
足过半世纪,门口终于响起一串钥匙声,他站起身来,走到客厅,正见小少年褪去鞋子,将它们一一放在门口的架子上。他直起身来,同他四目相对,额上有一片尚未抹去的薄汗,脸颊微红。
怕吓到他,许伟棠刚要开口,他却惊喜地跑到他身边来,“许大哥,竟是你!”
这样的反应实在令人大喜过望。
他驾车载小少年去吃饭。
一路上这位小朋友都十分开心,坐在一旁絮絮不停。
“我以为你回国去了。”
许伟棠微微笑,搪塞,“有些事,还要耽几日。”
“不敢打电话给你。”
“哦?”许伟棠挑眉,“怕什么?”
“怕你太忙,无暇理我。”
许伟棠腾出一只手来抚他头发,“日理万机也总要休息,况我算是个朝九晚五的商人。”
他两找一间白俄餐馆喝罗宋汤。
“功课紧吗?”许伟棠问。
小少年摇头,“还好。”他自书包里摸出成绩单给许伟棠过目,全数是A级。
“整日埋头书本?”
“何须如此?”
“许多人读书破万卷仍是丙级生。”
“人同人天赋各异,读书上没天赋不若另谋生路,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
小小年纪,懂得这样多的道理。许伟棠不由得想起自己少年时。那会读中学,班级里一众帅哥美女皆是他囊中之物,终日跳舞打牌赌马。许太太因此险些愁得眉头白,好在日后浪子回头。否则加之弟弟,两人一定一早败光许氏根基。
见他忽然凝神不语,小少年忙问,“在想什么?”
许伟棠掩饰笑道, “都会中这种年纪的孩子,这会儿多半连中学都念不好,不得已只得往国外三流学校去升学。”知道是在夸他,小少年有些羞涩地吐舌头。
“不过好头脑要有好身体,你这样瘦?学校伙食不好?”他像个贴心的兄长关怀弟弟的生活。
小少年啜一口汤,得意洋洋,“也许脂肪都化作智慧。”
许伟棠听罢大笑,“来时路上看到你的同学,各个人高马大。你这样瘦小会不会被欺负。”
小少年皱鼻子,“哪有,他们都十分友善。”
“那就好。”
两人在餐馆中消磨悠长的下午,许伟棠已许久没有这样闲散的心情,看太阳自中天垂入西山。
晚灯悉数亮起来,他们散步到街上。
许伟棠想起今天的事,不由得问,“时下年轻人都这样毫无戒备?”
“怎么?”
“你不问我如何进去你的宿舍。”
小少年搔搔头,“咦?我没在意!”
“是你舍友放我进来,没说几句话他便抓起书本说去上课,留我一个陌生人,我若是坏人怎么办?”
“你看起来十分端庄正派。”小少年笃信。
许伟棠无奈,“有谁额头会刻坏人两字不成?”
小少男咯咯笑,转而正色,“告诉你个秘密。”大人心里叹,能说出来的,哪里算得上秘密。
“皮诺德根本不是去上课,已有半年导师找不见他。”他说他的舍友。
“他明明拿书本出去。”
“那是他的幌子。”
“跟我这个陌生人也要?”
“是,他但求戏份做足。”
“他一个人到哪里去?”
“去同一位女士约会。”
这把年纪,实在正常,有何大惊小怪。
“是有夫之妇。”小少年轻微不屑。
“你如何得知?”
“他以为瞒天过海了呢,其实一早就是人人茶余之后的谈资。”
许伟棠点头,但他并不关心,温柔道,“这是他人之事,由人去讲,但你且记住,莫在背后道人是非。”小少年心悦诚服地点头。
许伟棠倒好奇,面前的小少年可有七情六欲。
于是问他,“有无女孩子追求你?”
小少年努努嘴,“女孩子都像苏打饼干,干巴巴的十分无趣。平日只会关心胭脂的颜色同舞会的裙子。又蠢又笨。”
许伟棠心下翻覆,却面不改色,“你对女性有诸多偏见。“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有用的人!”小少年立即答,怕他不懂,又说,“就是像许大哥这样。”
许伟棠而今已年过而立,什么样的场面是他未见识过的,什么样的溢美是他未曾听过的,却都抵不过一个孩子口中随便的一句话来得受用。他直觉双脚轻飘,仿若踩在云端。
“以后也会这样来找我吗?”小少年忽然问。
来美国不过是心血来潮的一个假日,他很快要归国。去到商场中搏杀。但他还是答,“一有空闲一定。”
小少年孩子气地伸出小指,他也伸出小指过去,同他勾在一起。
一路送他送他到宿舍楼下。
许伟棠将那只珐琅瓷花瓶拿出来,“可还认得?”
小少年转转眼,“摆在酒馆吧台上的?”
“喜欢吗!”
“十分有意义。”
“好,那就送给你。”
“怎么得来的?“
“问老板讨来的。”
“从前见老板时常擦拭,想必是心爱之物,许大哥这样厉害令他割爱。”
许伟棠但笑不语,他心里想的是,有朝一日,他要亲自在这瓶中,插一支盛开的玫瑰。
说到这里,路俊辉停下来,面未吃完,已经冷掉。九叔叫伙计送来一壶茶,是今春的龙井。路俊辉为尹芝真了一杯,清香诱人。她却只挂心这则往事,急急问,”后来如何?“
路俊辉饶有兴味的啜一口茶,慢慢到,”后来?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们在一起,长相厮守了。
“听说沈父不肯答应?”
“呵,奇也奇了,上苍有意成全,十年前沈父在决议带喻然离开本市的前一晚,患急病忽然离世。”
咦,竟是这样戏剧化的结局。
两人一路聊到天色渐渐暗去才离开,临行前九叔来送,将一只食盒交到路医生手中。“带给喻然。”他说。
回去的路上,尹芝问路君,“喻然失忆?”
路医生认真看山路,许久才道,“记得一些事。“
“你方才讲的那些?“
“大半忘记。”
“什记牛腩呢。”
“自从住在山里,再未提起过。”
“他已不知九叔是谁了啊。”尹芝默念,心下竟有些凄然。
车开到山顶,堂姐正等在门口,见尹芝下车,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
“心情可有好些?”路医生把车子停进地库,堂姐小声问她。
“好多了,喻然还好?”总该去看看,这是她分内。
“先生回来的早,这会儿正在楼上陪他。”
许先生早归的时候并不多。
“来吃俄式冰淇淋。”
这是沈喻然喜欢的,许伟棠常用冰袋带到山上,全家上下人人有份。
直到晚餐时候两人才下楼,沈喻然两颊绯红,连耳稍也不似平日那么苍白。尹芝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天来,她偶尔在垃圾桶里发现用过的避孕套和人体润滑剂的盒子。他们是一对恋人,毫无疑问。
而尹芝等待的家主的裁决,竟迟迟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白
作者有话要说: 勤劳的小蜜蜂又来了 忽然有点后悔每章有小标题 有时候小标题简直让人想破脑子啊啊啊 我觉得我差点就要取名叫无题了。。。。。。
许先生工作十分忙,他不似一贯而来的富家子,坐享其成,终日纸醉金迷。反而尽心生意之事,时常忙到满世界飞。
尹芝跟堂姐感叹,“真好精力,从不嫌累。”
近日雨多,房间里十分潮湿,难得晴天,乃娟整理衣服拿出去晒,她一面挑挑拣拣一面应着尹芝:“男人总要养家。“
说得可怜,尹芝撇嘴,“手头大把银子堆积如山,即刻退休也可保证身后三代皆是富人,何苦疲于奔波?”
“世路难行钱做马,有谁恨金银坠身?”
人生不得闲,全因欲望节节高攀,可若说这样坏,自然也不坏。
许先生临行之前,找家里佣工到书房谈话。他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哦,手里捧着一大杯黑咖啡。天色十分早,尹芝睡意还未消,勉强撑着双眼听他说话。
“这次往澳洲,要去一个月。”
“怎会这样久?”乃娟诧异。他平日到美洲去也至多不过两星期。
“有些棘手的问题,需我亲自出面。“
他扫一扫一众人,”本想带喻然一块儿,可前几日他的伤,你们也知道,医生不建议长途飞行。”许先生皱眉,十分为难。
继而又道“我这人,自认天大的事也能装在心里,倒是他,总放不下,所以还得拜托大家,帮忙多多照应。”
东家无端端客气起来,简直折煞了人。管家忙开口,“大少何必说见外话。”管家郑伯是许家多年的老佣,许伟棠还未出世,便侍奉老爷夫人,如今还称许先生的旧称。
“喻然平日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冥顽任性,身子又不好,给我宠坏了。若是说了些不知深浅的话,做了什么不体己人的事,但求大家多担待些。”
好话说尽,尹芝最面上挂不住,他显然是话中有话,为着昨天的事。虽日日奔波在外,这个家每日的事,他仍旧了若指掌。
一众人一叠声称是,叫家主务必放心。
许伟棠点头,“那就到这,耽误大家时间。”
尹芝随着大家一道出门去,却忽然被家主被叫住,“阿芝留一步。”
遣散其他人,独独留下她,尹芝在心里惊呼不妙,想必昨日的事不会如此简单就过去。
这时书房门闪出一片单薄的人影来,是沈喻然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早晨有些凉意,他轻轻抚弄肩膀。
许先生忙走过去,“吵醒你了?”
“你要到澳洲去?”他像是刚得到消息。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许先生拉他进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拿了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裹住他瘦弱的身体。尹芝觉得尴尬,想退出去,许先生却以眼神示意他稍等。
沈喻然追问,“昨晚怎么不说。”
许先生在他对面蹲下身来,柔声道,“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