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似全不在意,径自坐在沙发上,“和喻然闹了别扭?”他消息灵通,只是说话的口气像是大人面对两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尹芝试图辩解,可又不知需要辩解些什么,索性说“他不该咄咄逼人。”
路君笑起来,“那你就该不问青红皂白了?”
“你也怪我!”
“岂敢。”路君十分冤枉,“我分明是硬着头皮来做和事老!”
“韶韶很可怜。”
“是你对沈喻然心存偏见在先。”
“所以你认为是韶韶错。”以为他来宽慰自己,没想到平白被他责问。
“我没说韶韶错。”路君收住笑,“很多事情,难分谁对谁错。何况喻然没要怎样,受雇于人,还不容雇主说两句?”
旁敲侧击她,尹芝泄气地坐在床沿,“合该是我多管闲事顶撞雇主错的离谱。”
路君败下阵来。
尹芝坐在床沿,低着头,小声道,“也许这份工作我不能再做下去。“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同我山下去转转可好。”
“我总不好无故旷工。”
“横竖是个死罪,不若趁早托生?”
尹芝瞪住路俊辉。路君赔笑,“去跟管家说,准你半日假。”
从前竟未觉得,都会中有这般吵闹,人挤人,人踩人,各个面色苍白,行色匆匆。耳际到处都是细碎的人声,连空气也跟着混沌起来,如同一只大勺在搅一锅粥。
她不由得皱紧眉头。
路俊辉笑,“怎么刚几日,你已不惯尘嚣?”
“山中真好,耳清目精,倘若换我做主人,情愿减寿十年。”转念又摇头,“不不,二三十年也甘愿。”
人无非是没有什么便向往什么罢了。
路俊辉的车子沿街绕来绕去,尹芝问,“去哪?”
路君故作神秘,“好地方。”
所谓的好地方是隐蔽于闹市中一间名为什记牛腩的拉面店。铺位不大,里头却人头攒动,宾朋满座。
老板是位鬓角花白的老人,与路俊辉相熟,亲自迎上来,十分热络。
“有日不见,生活还好?”
路俊辉君点头,“好,托赖。”
寒暄几句又看了一眼尹芝,拍着路俊辉的肩笑道,“大长进,女朋友这样漂亮。”
还未待尹芝摇头,路君忙摆手,“朋友而已,哪有这样好的艳福。”
她拼命撇清的样子忽然令尹芝有些小小失望。
老板听罢只管笑,不再开口。
半晌忽然问,“小然还好?”
他竟认得沈喻然。
“老样子。倒是时常念起九叔做的面。”
老人家搓搓手,想要再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叹口气。
路君忙转移话题,“来得不是时候,没座位了?”
九叔笑,“说来也巧,里边刚好余一张。”
里间比外间小许多,只摆四张竹编桌椅。半扇墙挂满旧照,都是店老板与名人主顾的留影,有几位本市电影演员,连尹芝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叫得上名字。
她一一看过去,角落里的一张令她停住目光。照片的颜色发灰,已着实有些年月。上面的店老板鬓角乌黑,一旁的少年小小一张脸孔,俏皮地依在他肩头,竟是沈喻然。
路君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解释说,“那一张啊,至今足有十年,那会儿沈喻然刚回国,山珍海味他未必入眼,却独爱这儿的一碗面。从前时常一个人开车来,九叔十分疼惜他。”
都是沈喻然的往事,无论同谁,无论在哪,他们的话题跳不脱这个人。
“你们相识多久?”尹芝问。
“跟伟棠一样,十五年整。”这样长,人生横竖几个十五年?
“沈喻然究竟几岁?”
“猜猜看?”
这是个难题,尹芝没答案,看面貌十分年轻,不只是肌肤,连眼神都清澈见底,岁月似没给他留一点风尘。可听阅历,绝非十几岁的高中生可以有。他摇头,“猜不透。”
“今年刚好过而立。”
尹芝脱口而出,“竟有这样老。”
路君无奈大呼,“小姐,好歹顾念下我这转眼要半百的大叔的感受。”
尹芝发觉说错话,慌忙掩住嘴巴,许久才道,“怎么看都还是学生仔。”
“当年他是社交界的宠儿,八卦版头常登他的新闻,坊间都称呼他天山童子。爱慕他美貌的政商名流数不胜数。”他说着也语带自豪起来,也对,至少这一串事也同他有关。
“他同许先生如何相识。”
“十足的陈年旧事。”
“说说看。”
“你爱听?”
此时九叔已亲自端来两碗面,料很足,香气扑鼻。
转而又笑着对路俊辉道,:“帮我好好招呼这位小姐。”
路君殷切点头,“一定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他的二三事(上)
他俩邂逅于十五年前的费城。
彼时许伟棠刚击败几位族内宗亲,开始打理家族生意。商场如战场,几乎日日枕戈待旦,铜皮铁骨上阵,仍免不得焦头烂额。索性偷来几日去美国度假躲清闲。
一个天空飘着灰云的冬天早晨,许伟棠开车在芒特公园附近闲转,脑中仍旧不可控制地思索最近的几桩企划案想到入神。还是工作日,街上的行人十分少,车子都是三三两两。不知何时忽然一亮红色跑车横冲直撞地朝他的车子冲过来,待他有所反应已然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对方忽然调转方向盘,可惜为时已晚,两辆车子毫无意外地碰在一起。万幸两人都是慢速,冲力不大,他没受伤。下车去看,后望镜被撞歪,右侧车门一道长长的擦痕。
去敲对方车窗,探出来的一张脸令徐伟棠哭笑不得,竟是个华人,尖尖的小下巴,分明还是个孩子,别说十八岁成年,恐怕连十五岁都不足。
刚要询问,对方却忽然先发制人:“你这人会不会开车?见我撞过来,怎么不躲?”一通歪理说得理直气壮,许伟棠没忍住险些笑出来。
他不想大清早站在街上跟个孩子争辩。掏出电话道,“警察会划分我们关于这起事故的责任。”
说罢按号码,对方却猛地推开车门,身手敏捷地扯住他的手腕。还未到他肩膀高,两只手一起用力才抓得住他。“别报警,求你。”一对瞳仁漆黑如墨,水光闪动。
“无照驾驶?”
小少年立刻松了手,两手掐腰瞪他,“谁说的!?”
“拿来看看,如果有,我便不报警,我们以大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我本来也不是小孩子。”对方不服气,可他分外稚嫩的外表和受到委屈时有意无意撅起的嘴巴都毫无顾及情面地出卖了他。
他进车子里翻找了一会,然后手持蓝本在许伟棠眼前一晃,许伟棠眼疾手快,一把夺下,翻开一看,毫无疑问,驾照属于他的父亲。
小少年撑着鼻子攥紧拳头,像一头好斗的小兽,随时预备扑过来撕咬。
许伟棠低头看他,“打电话通知你家长,许多问题你解决不了。”
小孩子小小的薄弱自尊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他仰头看他,架势十足,“我爸爸很忙,你说说你的解决方案,如果合理,我会接受。”
许伟棠觉得这小孩实在好玩,刚才心上的些许阴霾一扫而光,他故作沉思道,“你弄坏了我的车子,好歹得负责帮我修好吧。“
小少年有些慌,“你要钱?”
“否则你想怎么修。”
小少年扁扁嘴,天大委屈,“要多少嘛。”
“那须等专业人员检测了破损程度才能知道。”
对方十分孩子气的从车里找出一只皮夹,打开来放在许伟棠面前,“可我只有一百美元。”
许伟棠忍住笑,“我想大概够了。”
小少年却要哭出来了,声音哽咽,“可今天是我生日,我要去买思肯林尼普的唱片。”说罢当真有两行泪水扑簌簌滚落,他面色苍白,小肩膀一抖一抖。那样子看在大人眼里又可怜,又有趣。
许伟棠心软了,何况任由他这样哭下去,倘若一会当真招来爱管闲事的美国警察,说不定反而是自己刁难未成年。
“好了好了,看在同是华人,赔偿就免了。”
“你当真。”小少年立刻收声,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当真!”许伟棠一口答应,“只是你是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小少年伸手拭泪,“我才没哭。”张眼说瞎话功夫了得。
许伟棠拉开车门,好人做到底,“上车!“
“干嘛?”小少年面有防备。
“送你回家!”
小少年一脸不解。
“这样离谱的车技,若再撞一部车子,你可还有多余的一百美金?”
小少年鼓鼓腮帮,“你嘲笑我?”
许伟棠忙摆手。
小少年一张脸立刻多云转晴,“不过你真好人!这样仗义!我们交个朋友吧!”他落落大方,“我叫沈喻然,比喻的喻,然而的然。”
许伟棠报上自己的姓名。
小少年又道,“不如我请你吃饭。”
“不是要拿钱买唱片?”
“你别管,爸说,得人一牛,还之与马。”话虽不错,可用在当下总有些别扭,到底不是在华人圈长大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他的二三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老是有错字 看了又看改了又改 还是有漏掉的 崩溃
小少年口中吃饭的地方却是一间小酒馆。三十五刀两杯鸡尾。许伟棠连忙拉住,谁允许未成年喝酒的?
沈喻然煞有介事地一瞪眼,“大男人别婆妈!”
许伟棠莞尔,“到时你父母找上门来,我百口莫辩。”
“别凡事挂他们在嘴边,我是大人了!”
“美国何时修宪,十二岁就算成年人”许伟棠打趣他。
小少年皱鼻子,“乱讲,谁十二岁?”说着在衣兜里摸出一张像模像样的学生卡,推到许伟棠眼前,上面的的字句不得了,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沃顿商学院XX级?
“看不出,大学生?”
小少年十分得意。
“那大人先生芳龄几许?”
“什么芳龄,我中文好得很,你莫唬我,芳龄分明是问女生的。”他十分笃定。
“好好好,大人先生今年几岁。”
“还有三个月就满十六,很快就有驾照。”他还不忘这桩事。
许伟棠喝了口酒,不得不说,有些劣质,但他兴味盎然。
“为何要一个人偷偷溜出来?”
“不喜欢整日困在学校呗!”这么小读大学,个中辛苦可想而知。凡是都不是仅靠天资,勤奋下功亦十分重要。
“读几年级?”许伟棠随口问。
“再一年就修完博士课程。”小少年啜一口酒,同说在一年便高中毕业毫无两样。许伟棠实在想不到,费城大街上随便一撞,便撞到一个小天才。
转念沈喻然的酒就喝完,脸颊微微泛红。他扔叫酒保。许伟棠连忙拉住,“太多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又卖弄起词句来。这次许伟棠当真笑起来。
“你是做什么的?”沈喻然心满意足地拿到调好的鸡尾酒,问他。
“无业游民。”许伟棠敷衍小孩子。
“骗人,无业游民开豪华跑车?”
唬不住他,许伟棠道,“做点生意。”
“在美国?”
“不,在中国。”
“家父说华人一向勤劳肯干。”他所生活的都会,弹丸之地,人才济济,不努力者不得食物,哪容人有一刻怠慢。
小少年一杯接着一杯,有些微醺,将头贴在吧台上,眼神迷离。喃喃同他讲话,天南地北,无固定话题,但显然,他十分快乐。
忽然之间,小酒馆外传来啪地一声巨响,继而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座中人客齐齐转头看窗外,一名黑衣男子端着枪闯进门,气势汹汹。
年轻的酒保低声怪嚷,“恐怖袭击!”
许伟棠临危不惧,一把将沈喻然拉进怀中,按住他的头闪身躲入吧台内侧。
随即听到数声枪响,墙壁上的装饰纷纷被打落,哗啦啦支离破碎。有女客惊声尖叫,像是受了伤。小少年抓着他手臂的手骤然收紧。枪声不绝于耳,歹徒似是胡乱扫射。几颗子弹噗噗朝吧台这头乱飞,水晶碎片震落一地。有件东西跟着滚落下来,正落在许伟棠脚边,是一只明黄色珐琅瓷花瓶。
他无暇去看,一只手掩住小少年的耳朵,余下一只去衣兜里摸出电话报警。
约有一刻钟,警笛四起。
男子很快被制伏,地上一片狼藉,有医生过来抬走一位周身染血的女子。
许伟棠拍拍怀里的人:“没事了,我们出去。”
这么小的年纪,几时历经过生死攸关,他伏在他膝头不肯动,显然吓坏了。
许伟棠十分温柔,“别怕,有我在。”
他将他抱起来,一路由着他枕在他肩头。
驾车载他离去,窗外已飘起纷纷的细雪来。
他在自家公寓停下来,上楼时,小少年忽然软软开口道,“你不担心自己安危?”
许伟棠一怔,继而道,“保护孩童是种美德。况活到我这把年纪,浑然忘却什么是恐惧。”
“我日后也会像你一样坚强?”小少年仰头问。
他笑起来,“或许会。”
他将小少年安置在主卧,他今天太累,哭过,又受了惊,一张小脸陷在枕头里,强打着精神看着他。
许伟棠摸他的头,“睡吧,明早送你回家,可要电话告知爸爸妈妈?”
小少年摇头,“他们不在家。”
许伟棠看着他慢慢阖上眼。不足一刻钟,便有均匀起伏的呼吸。
他只觉得心底绵软,像是被一双婴儿的小手轻轻抚弄。他站了一会,关上壁灯,心甘情愿睡去客房。
早晨被一阵电话吵醒,是他的助理,询问一件企划的决议。他三言两语说完,心里挂着那位小客人。
小心翼翼推开主卧房门,床铺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像是从无人造访过。他奔出去,拉开大门,天已放晴,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小少年已离去。
许伟棠有些失望,颓然回到卧室,却发现五斗橱上留有一张字条。上头一笔一划写下宿舍地址同联络方式。他横竖看了几遍,摇头无奈地笑。
事后有报纸登载了那日枪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