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过突然,尹芝张开嘴巴,又合拢,她发不出声音来。
“我已令人通知大少,他人在内地,须得下午赶回。我们就此在山中寻一寻,总好过坐以待毙。”管家说。
“不如求得警方援助。”乃娟说。
“不。”管家断然摇头,“须得大少回来再做决断。”
大家勉强镇定,各自散开去到林中。
堂姐得空按住尹芝的手,“阿芝,平日你同喻然最近,你可有线索?”
尹芝耳边嗡一声,脑中飞速闪过这几日片段。黄昏的电话,暗哑的男声,一晌的玩乐,沈喻然同她说,他将认真考虑他的话。她手有些抖,他此刻已然打开笼门了吗?他去寻觅他的自由了吗?可这一切未免来得太快,他丝毫没同她商量,她没一点准备,只觉自己觉得好似误入一个梦中。她找不到自己此刻的立场,她该一并去寻找他,还是该掩护他,暗地里庆幸他的脱身?
堂姐摇她肩膀,“这会儿不是三缄其口的时候!”
她讷讷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尹芝颤巍巍踏进卧室,从前竟不知,有朝一日自己也是这般的软弱。她深深呼吸,强迫自己找回理智。
她到沈喻然的房间去,将抽屉一只只拉开来,他该留下一张字条的,好歹该令她知道他此刻安然无虞。可一无所获,她环顾这间屋,发觉周遭令她害怕,物品摆放太过整洁,好似从未有人逗留过。连他平日里常读的书本,都好好收在五斗橱上,书脊雪白,当真有人翻阅?打开衣帽间,她觉得既然要出走总该收拾些衣物。可横竖千百件衣裳,她看到眼花也不知他带了哪一件,甚至不知他当真带走了什么。
至中午,大家归返。林子不大,搜索却丝毫未见结果,近几日无雨,土地干燥,连一枚脚印也未曾留下。
尹芝终于说,“也许,他贪玩到了什么地方去。”
“可地库中没有车子,他是如何下的山?”管家紧锁眉头。
是,昨天出门尚要靠她想办法,他本就病着,该是没有那份脚力走下山去的。可尹芝心中尚有寄望。
“更糟糕的是……”管家声音沉重,他打开书桌下的一方小格,里头空空如也,“这里曾有一支阿尔特手枪,可今早发现已不翼而飞。”
“家中为何藏枪?”尹芝大惑。
“独居山中,总要提防豺狼虎豹等凶兽。”
尹芝如蒙雷击,双腿不住打颤。
窗外响起汽车声,是路俊辉。他已得了消息,一路奔驰而来。进门便问,“伟棠要几时回来?”
“下午。”管家答。
“一五一十说给了他?”
管家摇头,“怎么敢?诓说沈少病了。”
路俊辉点头,他朝尹芝使一个颜色,她随他一道上楼去。
“你有无事情瞒我?”他目光森冷。
尹芝抿住嘴唇,别过脸去。
路俊辉吸进一口气,“阿芝,一个人背负秘密会否太疲累?”
“我曾劝喻然离开此地。”尹芝摊牌。
“仅此而已。?”
“他本来不肯的。”她鼻头酸涩,“可昨晚,你走之后,他说他会考虑我的建议。”
“所以他今天逃走?”
“本该是这样,可管家说,有一支手枪一并失踪。”
路俊辉大惊,“手枪?”
尹芝扼住额头,万分焦灼。
“待会伟棠回来,万万不要同他提及此事。”
“我已乱了方寸,他一点讯息也未留下,我不知该掩护他还是供出一切我所知来寻找他。”
“你若选后者,恐会死无葬身之地。”
“喻然会否有事?”
路俊辉怅然摇头,“我不知,我无法看到以后。”
许伟棠下午赶回家,满面风尘。抵达都会,他已自助理口中得知全部经过。他并未招来家中上下一一询问,而是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中,包括他的老友,亦不敢过去敲门。他似在里头讲电话,说了什么,听不真切。
黄昏,他走出来,头发凌乱,西装微皱。
“大少,沈少他……”管家欲言又止。
“仍没有音信。”许伟棠抬起头,他神情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他并不激动,说完之后,他缓缓下楼去,只是步伐像有千斤重,前方好似有漫漫长路在等他。
管家老泪纵横,“大少,老奴失职,未能替您照顾好沈少。”他几乎要跪下身去。
大宅内顿时哭做一团。
“有什么好哭?”许伟棠霍地转身。“上天入地我自会找回他!”
他留下这一句话便出门去,尹芝注意到他攥紧的拳头,十指几乎要碎去。
有人自背后轻轻拍她一下,“阿芝,借一步说话。”仍是路俊辉。“同我到都会去。”
“我怎么能走?”
“留下来对你没好处。”
“我要等喻然的消息。”
“在何处等无甚分别。”
尹芝仍旧犹豫,“我此刻仍是许宅工人。”
路俊辉深深叹息,“可已无人令你服侍。”
尹芝强忍住泪,“我以为,听说他离去,该是件好事,可是……”
路俊辉抱住她,“别太早乱去阵脚,这件事你也无能为力,不如静待佳音。”
她于是同管家告假,随路俊辉一道离去。
他将她安置在圣心医院近旁的一间酒店,“我每日都会过来看你,亦会带来这件事的进展。”
尹芝点头。
“若有急事可到医院找我。”
“俊辉,谢谢你,时时维护我。”
路俊辉拉过她的手,“放心,我一直在你身旁。”
尹芝在这间屋度过焦灼的时光,每一秒,都似漫长的一世纪。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路俊辉来探他。同他一道来的,是一名男子,约莫四十有余。尹芝心里打鼓,因路俊辉面上一片青色须根,眼眶亦乌青。
“找到了喻然?”
“阿芝,坐下说话。”他按她坐下来,随即介绍,“这位,是邱启明律师。”
尹芝茫然地去握手。
“昨天,在西海岸的一间度假小屋,发现一具尸体。”路俊辉淬不及防地宣布噩耗,奇怪,尹芝一颗眼泪也掉不下来,只觉耳边轰鸣一片。
“尸体受到枪击不治,经辨识,是许伟伦。”
尹芝呆呆看住他,她恨极他这前后微微的间隔,颤声问,“这此中有何瓜葛?”
“在他附近,找到一些纤维同毛发,这些,均属于喻然。”
尹芝彻底呆住,她觉得大脑好似忽然停摆。
“四周散布零星血迹,经法医鉴定,有一些亦同样属于喻然。”
“不可能。”尹芝跳起来,“这怎么可能?”
“阿芝,你静一静!”
她如何静得下来,她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坍塌,“喻然人呢?他的……”她说不下去,“尸首”这两字太过于残忍冰冷。
“在方圆百里展开搜索,可至今……没有踪迹。”
尹芝掉下泪来,泪水扑簌簌的落。沈喻然患有凝血障碍,他已流血,若不及时诊治,那后果……
“阿芝。”路俊辉替他拭泪,“这位邱律师,有话要同你讲。”
尹芝勉强收拾情绪,她不想太过失态。
对方轻轻咳一声,“在下多年一直替沈少打理名下资产,这里有一笔现金,共计五十万美金整,沈少令我赠与你。”
尹芝瞪大眼,“这是几时的事?”
“上星期三的一个下午。”算一算,碰巧是他们在都会中玩乐的那一日。
“贵办公处可在凤凰大厦?”
“不错,一十二A室。”
尹芝同路俊辉面面相觑。
邱律师拿过公文包,自其中抽出一只信封,“这里还有一封信,沈少令我一并交予你手中。 ”
尹芝接过来,拆开来看,只几娟秀行字。
“尹芝,你我相识不久,多谢你,待我是朋友。平生所余无多,留有一份积蓄,赠予你,助你完成学业。人生受各样囚笼所困,趟有机会,便去破门而出,一飞冲天。”
尹芝痛哭失声。。
“还有一事。”邱律师递过一张机票。“沈少托我预定一张二十日后飞抵费城的机票给尹小姐,这此中缘由,邱某并不清楚。”
房中一片悲戚。
“邱先生,请告知我们事情始末”路俊辉说。
邱启明想了一想,“那日下午,沈少忽然现身蔽所,我当即大惊,他的资产虽一直由我打理,但我们实则已有三年时间未曾见面。”
“你们平日靠什么联络。”
“发送邮件,不过很少,沈少并不挂心这笔钱。”
“然后呢。”
“他令我替他修改一份遗嘱,他似乎赶时间,不住看表。”
路俊辉大惊,“他几时立了遗嘱?”
“大约四年前。”邱启明答,“当时原定若他过身,全数遗产转赠许伟棠先生名下。可那日他来找我,令我将其中的五十万美金以赠予的方式转给这位尹小姐。”
“他可有说明缘由?”
邱律师摇头,“当时我亦十分诧异,但雇主的事,不好多问。”
“你见他可有异常。”
“只一件,他临走时同我约定,这笔资产赠予有个前提,既是倘若我七日内未曾收到他本人邮件或电话,便可自动执行。”
尹芝怔怔听他俩的对话,一言不发。
邱启明适时站起身来,“尹小姐,您随时可到我处办理相关手续。”
尹芝点头,起身送客。
“邱先生请留步。”路俊辉叫住他,“喻然可还有其他交待?”
“恕我不能告知。”
“此事事关喻然下落,请务必直言。”
邱启明无奈,“我下一站去找许伟棠先生。”
“喻然有口讯留给他?”
“不。”邱律师摇头,“他拖我交给许先生一件东西。”
尹芝脑内电光石火。
“是一块玉牌。”邱启明打开门,“再多说既是曝光雇主隐私,邱某先走一步。”
关起门,房中只剩两个人,相对无言。好似这个世界都在一点点逝去,一切过往,悉数湮没。
作者有话要说:
☆、旧事如烟(上)
门铃声大作,尹芝摇摇晃晃去开门。茉莉妆容整齐站门口,“时差还未倒过来?果真越老越迟钝。”
尹芝跌进沙发中,她仍旧在梦里,眼下状况不甚清明。
“那位路医生,听说你回来,电话一路追到我家里,你究竟几时肯见他?”
尹芝登时清醒,“他找你了?”
“四十几岁的中年痴情大叔,没得救。”茉莉翻翻眼。
“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说你一调整好即刻见面。”
“我何时说要同他见面?”
“喂喂。”茉莉伸出一根手指戳她的头,“我儿子眼看读幼儿园,你这位大龄女还想挑拣到几时?”
尹芝不语,起身去梳洗。
茉莉倚在盥洗室门口看她刷牙,“你心中到底装了谁,分不得那精英男半块地方?”
尹芝大力漱口,照见镜中的自己,七年过去,的确十分老。
茉莉电话响起来,她忙跑去包中翻找,接起来便递给尹芝,“喏,你亲口同他讲,莫将我夹在中间,里外不像人。”
她迟疑地将电话放在耳边,听那边说,“阿芝,真的是你?”
尹芝握住电话,紧紧贴住耳朵,“是我。”她说。
“像个梦,你失踪太久。”她去费城半年后,不再同国内联络。
“为何一味躲避我?”
尹芝心在胸腔里咚咚跳两记,“俊辉,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道歉,我要你即刻同我碰面。”
尹芝沉默,半晌答,“几时?”
“最迟不过晌午。”
“云生茶楼?”
“依你。”
挂断电话,茉莉瞪她,“你好歹想通。”
尹芝苦笑,“我是无路可退。”
“阿芝,心结须解不宜结,人活一世,不可永远退避。”
“若能长梦不醒,何尝不是幸事?”
“但你并不当真快乐。”
尹芝探身进衣柜中翻找,半晌摸出一条七分旧的牛仔裤。
茉莉大惊,“你还不扔?比我儿子年纪还大些。”尹芝套在腿上,在镜前看,物是人非太可怕,她找不回从前的时光。
而今已无需搭乘巴士,再转轮渡,她一个人驾车出门去。云生茶楼仍旧以旧态挤在一众日新月异的建筑里,不同的是,这天艳阳当空。
路俊辉站在门外等,一眼便认出她,笑着张开双臂,同她紧紧相拥。
“同七年前无异,仍旧年轻。”他夸赞她。其实他亦无变化,男人总比女人得岁月眷爱。
两人叫了壶普洱对饮,路俊辉调笑,“老友重逢,不是该对酒当歌,你同我却这般清汤寡水起来。”
尹芝也跟着笑,却一句话答不出来。
“为何不告知我你已归国。”
“见你如同剥开□□裸的过去,人越老越怯懦。”尹芝十分坦然。
“这样对我未免残忍。”
尹芝端起茶杯,戳一口,才发觉自己双手有些抖。她终于问,“大宅中的人还好吗,可有联络过?”
路俊辉故作神秘,“你错过天大喜事。”
“我早不知世上还有喜事这回事。”
“韶韶半年前嫁人。”
“新郎是谁?”尹芝当真替她欢喜。
“本市一位富商家的公子,待她体贴有加,十足灰姑娘寻到王子。”
“竟有这样好命,厨娘呢?。”
“回了上海去,她的表侄来接她,肯奉养她到老。”
尹芝点头,“未想到人人可获好归宿。”
“也不全是,不过你莫伤心,管家去年因急性心急忽然去世。”
有人欢乐有人愁,这便是人世间,悲欢离合每日都有。
见她不语,路俊辉安慰他,“人到七十古来稀,已算寿终正寝。”
尹芝点头,“我连堂姐的音信亦不知。”
“早年耳闻找到新雇主,而今已升任女管家。”
“所以,喻然终究没有回来。”她幽幽说出这一句。
路俊辉压低声音,“伟棠亦不见踪迹,许氏为对手收购。”
“喻然数年心血……”
“人世上,花无百日红。”
尹芝顿觉凄凉,还为来得及拭去眼角清泪,路俊辉又道,“阿芝,这次找你,有件事想告诉你。”
“有关喻然?”她几乎不敢念这个名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