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奔去医院,人已在抢救,力道不足,伤口很浅,但流血不止。许伟棠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眨眼间老去十岁。平日里魁伟的身姿佝偻起来,像位无助的老人。他安慰故友,“放心,我不会令他死。”
沈喻然果真救回一命。
人世间凡是讲求缘分,许是他俩缘分还未到尽头,许多纠葛,不会轻易散开。
他在医院养伤,完全复原已是数月过去,都会中已换去一个季节。许伟棠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结果可想而知,他患有极严重的忧郁症,并伴有自残倾向。许伟棠不得已将公司事务派给弟弟,只在做决策时出面应对。他留在山中照料他,同他讲许多话,多半有去无回,仍孜孜不倦。
夜里他不敢睡去,怕一张眼,一张床又空去半边,而他正将自己锁在某个房间中,划损脆弱的血肉之躯。
不足半月,两人均已形同鬼魅。
许伟棠又去找老友,“你懂医,请务必帮我。”
路俊辉甘愿认输,“世上百千种疑难杂症,多半有良药可解,唯独医心,神明亦无奈。”
“心理医生说可重塑人格。”
“那不过是某位幻想家偶然的异想天开。”
“帮他遗忘过去。”
“怎么可能?”
许伟棠坐直身体,“你忘了当年你留学英伦的经历?”
路俊辉心头一紧,“HG3已被销毁!”
“你不会忘记药方。”
“那是禁药!”
“我都清楚。”
“你可是疯了?”
“是,爱他到无药可医,宁肯饮鸩。”
两人沉默对峙在一间屋里,不知是冷气太足,还是衣着甚少,冷得宛如冰天雪地。
路俊辉终于开口,“可有想过,他恐怕因此而忘却你。“
“那没什么不好,至少可同他由头来过。”
“你确信他会再爱上你?”
“无路可走,唯有去赌。”
半月后,路俊辉将一只西药瓶交给许伟棠,里头塞满翠绿色药片,如同生命的色彩,无端一片勃勃生机。
他带它回家,混在平日的药物中一并拿给沈喻然吃。
隔天一早,沈喻然并未醒来。临近黄昏,他才迷迷茫茫张开眼,睡足十七八小时。服用半月,他当真渐渐忘去一些事,但还记得许氏,记得眼前这位他曾经深爱过的人。
这并非完全符合许伟棠的预期结果,唯有慢慢等待。万幸的是,因药中有抗抑郁的成分,他竟比之前快乐悠闲一些。不爱见人了,时常躲在房中读书至深夜,见许伟棠回来,会送他一个温婉的微笑。
生活总算勉强被拼贴完整。
到这里,故事讲完。
路俊辉戚戚然,“阿芝,世上许多事,当有身不由己这一说法。”
“害苦喻然。”
“所以后来一度停用。”
“明知我在,而今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一来之前服用,除去昏睡,并无明显不良征兆,我自以为可在你跟前瞒天过海。”路俊辉一脸自嘲。
“其二是?”
“伟棠不想喻然再去干预外事,你该知道,喻然近来过多插手许氏。”
“他不过想帮他!”
“他却只想他安然住在他为他造的世外桃源之中。”
尹芝悲伤不已,愈是接近真相,也愈是接近残忍。沈喻然是那样的富足,又是那样的一无所有。
“能否容我讲几句?”路俊辉清清喉咙。
尹芝抹一抹眼角,看着他。
“不要告诉喻然。”
“我凭何答应你?”
“知道无法改变的残忍真相于他有何好处?”
“置死地或许能后生。”
“你别天真。”
“俊辉。“她叫他,”换做之前,我或许会答应你,现如今,我定然不会。”
“为什么?”
“某天,我在街上,不慎撞见许先生,同一位艳女。”
“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路俊辉说得稀松平常。
尹芝冷冷笑,金丝座钟咚咚敲了五下。
她打算不再逗留,“你该试试同我堂姐一起。”她讽刺他。“你同她的价值观惊人一致。”
☆、神秘来电
作者有话要说: 12。13 先写一小部分吧 明天补全
12。14 已经补全啦~
尹芝回山上去,一颗心沉得似要从胸口坠落脚跟,她气喘吁吁。
走进大门,看见厅堂中几片人影。
许先生在,还有一位着装体面的男子,茶几上放一只药箱。
厨娘见是她,摊摊手,“不得了,自在今早忽然死了。”她说那只鸟,“喻然正伤心。”
“是尾脂腺炎。”男子说,约莫应是一位兽医。“发现得太迟了。”他说这话,丝毫不带惋惜。
沈喻然怔住,呆呆看空去的鸟笼。许先生怕死鸟身上带病菌,一早令人提到外头去。
“改日叫人再捉一只给你,并非难事。”他安慰爱人。尹芝看他的背影,肩膀宽厚,语气温柔,这是多么令人能够依傍的男子,可他却投下一片暗影,在午后澄明的阳光下。
沈喻然不语,并不因此欢欣。
“明日,不,就现在,我打电话到澳洲去。”他即刻站起身来。
“别去。”沈喻然拉住他,“捉来一万只也逃不脱一死的下场,当初就不该将它关进笼中的。”
尹芝心头一颤,这话有弦外之音,似要一语成谶。房中暖气十足,她却倏地打一阵冷战。
许伟棠将他小小肩膀收进怀中,“都是我错。”
趁太阳落山之前,他们在山中溪水旁,择一块清幽的厚土,将这只荆棘鸟埋葬。坟头插一支槐花枝作为标识。紫霞漫天,晚风乍起,尹芝知道的,迟早一日,这花枝也会寻它不见。
晚饭未能见到沈喻然,许先生一个人坐书房,对住电脑凝神。尹芝拿煮好的咖啡给他,现磨的咖啡豆,十分醇香。
他抬起头,随即说,“多谢你。”口气谦和。
自那日停车场之后,尹芝一直逃避同他照面。今天却又专程来见他,她实在想多看这男人几眼,好生分辨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她在他的话语间败下阵来。恐怕再给她廿多年,她亦猜不中他的真面目。
“喻然正独自伤心,他最见不得死这回事。”许伟棠忽然开口,“小孩子总是心软得很。”
他已年届而立,他仍旧当他是个孩子。尹芝心头百般滋味。
“他一个人,总很落寞,需要您多陪一陪。”
“我方才吃了他的闭门羹呢。”他笑起来,摇一摇头。他说起他来总是温柔宠溺,不大像是爱人,像父兄多些。
尹芝不再说话。
“由他去吧。”许伟棠抽出一叠公文,哗哗翻几页。尹芝知道自己该告退了。
“您早些休息。”
他点头,“他要静一静,就别去打扰他。”
尹芝还是去敲了沈喻然的门。
夜很深了,他正靠在长窗,灯也未开,看窗外一轮满月。
“死者已矣,生者节哀。”尹芝将一件外套挂在他肩上。
他转过头,莞尔,“倒也不至于为个禽鸟肝肠寸断去。”
“那么,何亦不辞风露立中宵?”
“鸟该翱翔青天,不该锁在笼中。”
尹芝心头一颤,她长久注视着他,终于说,“你呢,你可有想过离开这里?”
“去到哪里?”他愕然。
“海角天涯,自由自在。这世上除去这座山头,还有许多乐土。”
沈喻然摇头,“我不走,我答应伟棠,永不离开这。”
这里也是一只囚笼,他亦无非是那只奇鸟。这是上苍多么惊人的暗示,若不早日破笼而出……尹芝心里惴惴不安。
“活在此处,你当真快乐?”
他想一想,答,“也许并不,但,我爱伟棠。”
“离开此处,你照旧可以爱许伟棠。”她一鼓作气,“打开笼门,飞到天上去,做回自己,以真正的沈喻然去爱许伟棠。”
他面色一变,有些自嘲地说道,“我一早忘记,真正的沈喻然究竟为何物。”
他是为了他深爱的男人,造化成今天这副样子。尹芝在心里头为他哀戚。
“若未结识先生,你会过怎样的人生?”
“呵,留在美国,在研究所上班,朝九晚五至今,有个或爱我或不爱我的妻子,时有争吵,同床异梦,养育一双子女,整日送他们读书上学。”他说罢笑起来,“有些可怕;那必然不是我。”
那将会是一位堕为凡胎的他,人到中年,会因幸福与麻木日渐发福,头发掉去一半,眼梢都松懈下来,可他一定安然自在。
“不,不。”他又改口,“若依我自己,何苦读到博士去,就去夜店里日日跳舞,或是干脆乘热气球穿越热带雨林上空。”
“我就知你是天字第一号潇洒人物。”她鼓励他,“不如明日当真就去这样做做看。”
“别说玩笑。”沈喻然揉揉眼,隐忍了一个哈欠。“为何忽然同我讲这些?”他不解。
尹芝说不出话来,她比他识得更多现实,却没有勇气一一去告诉他。
“好了,小姐,我很累,想睡了,不同你痴人说梦。”他面上却又倦容,于是逐客。
“喻然。”她站在门口蓦然转身。
他看住她,“有事?”
她冲口而出,“方才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但求你考虑。”
“你今天十足奇怪。”
她笑一笑,“我走了,好梦。”
隔日,她擅做主张未拿HG3给沈喻然。
至中午,他蜷在床头,面若死灰,冷汗直流。尹芝心咚咚跳,打电话给路俊辉。
“你私自减少了HG3的药量?”
“我一颗也未拿给他。”尹芝毫不掩饰。
“可否不再干预此事!”
“难道我眼睁睁见他被残害致死!”
“他此刻已有戒断反应,容不得你回头去。”
“刽子手!”尹芝失声。
对方良久沉默,“我知道我该下地狱的。”
她不想听他做无谓检讨,“他此刻十分难过,可有方法救他!”
“拿出药瓶,给他服药。”
她紧紧攥住听筒,几乎握碎。她想到许伟棠,他平日待他多么好,可暗地里却不惜抽去他的精魂,挖空他的内里,将他变成一幅风干的躯壳。他当真能永世存放他吗?
她悲哀地跪在他床头,斟一杯水,将两粒绿色药片放进沈喻然的口中,无路可退。一个钟头过去,他面色好转,又成完人。
他睡着,她到厅堂中枯坐,日垂西山也未动一下。
电话铃就是那时忽然响起的,哗地一声,震得她汗毛都炸开。
大宅中的电话是个无谓装饰,似乎意在证明这座山头还未曾被现代文明彻底孤绝,但它绝少响起过。
他拾起听筒,彼端传来一段暗哑的男声。
“请沈少听电话。”
尹芝愕然,“请问您是……”她回头找管家,可此刻他不在四周。
男子不答,静默一阵又重复,“请沈少听电话。”
尹芝只得去叫沈喻然。
他足过一刻钟才施施然下楼来,对方并未挂线。
尹芝站在一旁,听沈喻然只答嗯或者好这样的字眼,两分钟便结束了。
她试探问,“谁?”
她不该过问他的事,只恐他为人所欺。
沈喻然猛然转过头来,尹芝发现他脸孔青白如鬼魅,无一丝血色。他抓着她伸过来的手臂,“让我坐下来。”
大厅里只得他们两,她在他跟前蹲下来,“可以告诉我?”
他闭上眼,用力喘息,半晌摇头,“不,并没什么事。”
他显然说谎,但说话仅止于此。
他在沙发上一坐好久,天色渐暗,满屋幽蓝。尹芝想去扭开灯,却被他按住。
“别令我见光。”
她在他跟前坐下来,发觉他周身汗湿,冷似冰冻。“医生嘱你好好休息,我扶你上楼去。”
他借着她的手臂勉强起身,却又跌回去,他双腿不住打颤,似乎软得厉害。那时尹芝只断定是HG3带来的副作用,时隔多年,真相大白,每逢记起此时,她都忍不住要落泪。他那时一定被疼痛扼住心魂,肉身都已凌乱,是勉力整合完整,留在她面前的。
☆、一晌贪欢(上)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 章节的名要改一改 内容没有改变
尹芝蹑脚去到书房,时间仅是凌晨,她再睡不着。昨夜冬雷滚滚,此时天空却已露白,房中微冷,她一个人站了一会,发觉这房间实在大,有大片不可填充的空白在她四周。
她在书架上找书看,忽然发现那只明黄色珐琅彩花瓶,就在触手可得的地方。它不再束之高阁,有人将它放在近旁,也许看了又看,是许伟棠还是沈喻然,她不知。
果然有巧手的工匠,将支离破碎的一只瓶拼贴整齐,若非细作端详,已看大不出裂痕。尹芝拿它下来,放在手中婆娑,数百日的光阴就在触感间静默流淌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门被打开,尹芝吓一跳,竟是沈喻然。
他像是自外头回来,外套上有一重水汽,一脚是泥。
“你到哪去了?”尹芝紧张起来。
“睡不着,去到外面走走。”
尹芝走到他跟前,他周身笼满清冷,好似整个冬天都落在他肩上。
“感冒就好玩了?”她教训他。
喻然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尹芝无奈摇头笑,她利落地打开暖气,关好门,让房中尽快暖一些。
回身看他,他已脱去大衣,坐下来将身体伏在书桌上。
沉默半晌,他忽然开口,“阿芝,可以请你为我做件事?”
莫说一件,十件百件她都肯。
她点头,等他说下去。他却望着窗外重重叠叠的树影。
“你有心事?”
“我须得下山一次。”他忽然说。
“今天?”
“是。”
尹芝沉默,这不好办,自上次出逃,山中地库中已没有车子。
“我又令你为难。”
这话又勾起尹芝的难过,去到山下,去到都会,去到南极同月球,都该是他的自由。他的人生不该举步维艰,这不是他应该承受的负累。
“容我想一想。”她说。
“不问我去做什么?”
“你没有义务告诉我。”
她拨电话给路俊辉,别无他法。
“喻然有事?”他十分警醒。
“不,此刻他很好。”
路俊辉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