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据实答,“没有,只听说早前,余小姐上门来。”
尹芝在一头侧耳细听,这个家果然没有永久掩藏的秘密。
许伟棠不语,隔一会说,“以后这种事,即刻告知我。”他转身上楼去,尹芝觉得他是有些情绪的,只是习惯掩饰。
晚饭雇主没有现身,管家去问,只说晚些时候用。余下几个人围住餐桌,期间气氛多少怪异,大家都讷讷,于是草草结束。
无事可做,尹芝同堂姐在偏厅吃甜点。
金丝座钟咚咚敲满九下,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奔下楼来,隔住一块红木雕花镂空墙板看过去,是沈喻然。
许伟棠跟在后面大声叫他,“喻然,可否听我解释?”
沈喻然站住,回头,“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样的解释?”
“许家总要有人继承家业,伟伦只懂游戏人间,你知道他指望不得!”
他两在争吵,并且,丝毫未曾发觉周遭尚有旁人,或者,根本全不在意。
“从前说,许家大少总要有明媒正娶的太太充台面,而今说许家总得延续香火,日后恐又要说,这孩子总需要一位日日陪在身旁的父亲!”
沈喻然情绪激动,他手中紧紧抓住外套,夜已深,他要到哪里去?尹芝大骇,她霍地站起身来。堂姐一把按住她的手,冲她摇头,眼神凌厉。
许伟棠伸手扯过沈喻然,“做什么去?”
“至少不是呆在这里!”
“你会不会听我一句话?”
“我有哪点未曾顺从你?”他看住他,神色凄苦。
“是余咏欣亲口同你讲?”
“不须她来讲,新闻一早满天飞。唯独我,既盲又聋。”
“不必全信网路那些报道,我不是一早对你说过。”
“伟棠!”他口气悲哀绝望,“如今我是否十分好骗?”
“我想你过得平静无虞。”
想必绝少试过如此一来一回地争论,他俩很快停住。厅堂安静下来,尹芝却似幻听,忽觉有一起一伏的如同浪潮的呼吸声,拍打她的耳畔。
她在花窗背后注视这一切,沈喻然就站在大堂正中,整个人如同虚浮的躯壳,一早被人挖空内里。同许伟伦相比他实在瘦小,须得仰头才能同他对视。
许伟棠张开手臂抱他在怀里,他如一只提线木偶坠在他肩头。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
“伟棠,”沈喻然声音小小,“爱我你累吗?”
“怎么会?”许伟棠拨他的额发,手法轻柔,无限温存。
“可是我好累。”他呢喃,如同梦呓。“时常透不过气来。”
夜色静谧,空气慢慢凝成一块固体,一分一秒十分难捱。
半晌无动静,尹芝站起身来,堂姐没有阻拦,她来到大厅,看见沈喻然在沙发上睡着,头枕住许伟棠的腿。尹芝去拿一张薄毯盖住他的身体,小声问家主可要把人带到楼上,许伟棠摇头,“睡不实,一碰既醒。”
夜里尹芝在床上翻覆,她实在难以成眠,起身去拍堂姐背,她果然也醒着。
“那日余小姐的话果然当真。”尹芝叹气。
“迟早的结果,未成想喻然竟不依不饶。”
“这位余小姐究竟有何来头?”
“早年是先生的助理。”
“如何做得攀龙附凤,而今又母凭子贵?”
“你有所不知。”堂姐叹,“她绝非等闲人家女子,她是兆隆银行董事家的千金。不过说来也奇,这样的身世,不是终日只晓得歌舞升平,她肯自食其力,二十几岁既供职于许氏。”
尹芝点头,倘若是自己,恐怕也会坐享其成,饱食终日。
“不过坊间也有传闻,他是父亲余建岳的一颗棋子,他一早看重许伟棠,想同许氏联姻,各取所需,所以有意将女儿安插在许氏。”
“嫁个女儿须得如此多心机?”
“这算什么,而今讲究强强联手。”
“也不问余咏欣是否喜欢?”
堂姐摇头,“人靠相处,倘若这人优缺点七三开,你很难讨厌他,何况许先生仪表堂堂,又事业有成,有何不喜欢,嫁他为妻,是时下女子最佳归宿。”
“可就结果来看,这一棋走错。”
“是,没人想到,这算盘还没打完,便半路杀出沈喻然来。余咏欣险些满盘皆输。”
“是如何峰回路转到了今天?”
“她运气十分好,许氏当年跌入低谷,市场走低,股民不买账,当时极力需要积极的舆论导向挽回口碑,许太太十分懂这点。她看重余咏欣身后背景,授意媒体写许余两人相恋的新闻,想想看,倘若许氏日后会同银行家的千金联姻,自然又强大的资金链注入,整个风向也因此日渐好转。而余咏欣就此假戏真做,她无端成了许伟棠展示给公众的正牌女友。”
“竟有这回事?喻然也肯?”
“当初喻然并未在意,商场有时也有台本,如同对戏,各取所需,不必求真。可许余两家自然都是当了真,许家要迎娶余咏欣,这桩事毋庸置疑。可终究还有沈喻然,帮许家支撑许多年,不认这个人也得认了,于是老夫人亲自出面去说,软硬兼施,一时砒霜,一时蜜糖,喻然为着许家,也为日后许伟棠的声誉,于情于理,他应下了这桩事。”
“他这一生,错就错在从未为过自己想。”尹芝叹气。
“喻然奈何不了许氏的人,他们一位位在他心头都摆在高高在上的位子,而他终究充不得那只摆在台面上的花瓶,他必须隐匿在背后,打落牙和血吞。”
“若论好儿媳,喻然已做到极致。”
“是,可他终究是男儿身。”
“延续许家香火这事,他争了数年,我猜许先生一定同喻然允诺,永世不用余咏欣行夫妻之实。”
“可他而今毁了约。”
“世事难料,谁也不敢保证兑现每一个承诺。”
尹芝躺在枕上,轻声道,“刚踏进许宅,我一度以为沈喻然含金汤匙来到人世,凡是不须去苦去痛,衣来伸手,生活无欲。”
“是,皇帝亦有烦恼,何况凡夫俗子。”
“我想帮他。”尹芝忽然这样说,至于如何帮,帮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别傻,你不是佛,不必去度众生,自顾尚且不暇。”
“可我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许多事,万万别求真,张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是福气。”
这是她堂姐,乃至许多人的生活哲学。万事不由人变,为不去无端痛心,须得努力学会熟视无睹。
☆、那位她(下)
天色泛白。雀鸟成群在窗外的槐树上叽喳,扰人清梦。
尹芝梳洗完毕,去到大堂,两人仍旧在,一个微垂着头打鼾,一个裹着一条毯,缩做一团。厨娘从厨房探出头来,朝尹芝摇头叹气。
尹芝走过去,俯身在许伟棠耳边道,“先生,不如回房去睡。”许伟棠即刻睁眼,转头看看沈喻然,小声问,“几时了?”
“天亮了。”
沈喻然也闻声醒来,似婴儿般伸手揉眼,双眼红肿如两颗核桃。他坐起来,十分迷茫。许先生弯身帮他拿鞋子,一只只套在他脚上。
沈喻然借他的手臂站起来,许伟棠忽然开口,“孩子不需要,我今天令人同她去打掉。”
沈喻然站在原地看住他,似乎是在判断他说的是多大程度的气话。许伟棠却微微扬起嘴角,“小事一桩,但求你开心。”
流着他一半骨血的生命轻易被割舍,他闲闲开口,说得云淡风轻。他捶捶坐得僵酸的摇杆,对沈喻然温柔道,“去洗澡,吃过早饭再补眠。”
沈喻然始终抿住嘴唇。
山间别墅不订都会中四外纷飞的报刊杂志,这里闭塞得一如世外桃源。
尹芝得空拉过前来看诊的路医生问,“那件事结果怎样?”
路俊辉摸不到头脑,“哪一件?”
“余咏欣堕胎。”
“同小姐你何干?”
“我担心喻然。”
“余咏欣不会坐以待毙,她绝非等闲之辈。”
“何以见得?”
“这件事,原本二人有协议,只操作于暗箱,即便生下孩子,也绝对保密,谁知眨眼余咏欣便招来一众记者,昭告天下。”
尹芝吸冷气,那该是她那日闯进山中,见沈喻然不得,变本加厉的手法。
“同我讲讲她可好?”
“她?”路俊辉想一想,“她是银行家的女儿,名副其实的千金。同许家这门亲事,双方家长一早授意。她识得许伟棠的特殊癖好,可这又有什么关系,都会中的名媛哪个不是委曲求全地嫁,她要得许氏少奶的名分已足够好。况且禁忌之爱,在大多数人眼中无非是循规蹈矩的人生中一点绮丽的激情,男人最重要的是声誉同地位,倘若能成功为他生儿育女,总有一天是他回家的时候。”
她打定算盘,却料不到许伟棠自美国带回沈喻然。在看到这位少年的瞬间,她似被人剥去一重皮。他只穿白衬衫蓝布裤,看似一名乖巧的中学生。而她面上厚厚的胭脂,却随时要脱落一般的嘲讽。
她去洗手间照镜子,牙齿咬的咯咯响。她在许伟棠眼中读到交缠的爱意,那是他绝不会表露给任何人的情感。
某天夜里,沈喻然应酬生意上的熟客。觥筹交错至半夜,各自离去,他酒至微醺,无法驾车,站在门口等自家司机来接。忽然之间眼前人影一闪,有人朝他扑过来,那人手一扬,好在他反应奇快,一箭步向后闪躲,电光石火间,那人已逃走。有浓烈腐蚀味自地面蒸发,刺眼的探照灯划过他的脸侧,忽而间手臂剧痛,低头细看,有几点溶液溅落在上面,已腐蚀皮肉。
司机奔下车来,看他的伤,大骇,即刻掏出电话报警。
他按住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平静道,“载我去圣心医院。”
他去找路俊辉。
十分幸运,他当晚有择期手术,人还在。见他手臂有几处血肉模糊,吓一跳。
“怎么弄的?”
沈喻然惨笑,“恶事做太多,有人朝我泼硫酸。“
拉他去办公室,亲自帮他处理。擦药的时候难免碰触伤口,沈喻然痛得咬食指。光洁细白的手肘处,几颗棕红色的小洞,看起来触目惊心。他这外人也禁不住心疼。
“会不会落疤?”小少年忍声问。
“这会儿还不忘外表,不关心是谁做的?”在这都会中,谁人敢动他?
沈喻然不以为然,“手法如此卑劣,非小人即女人。”
“余咏欣?”
“一点即通。”
路俊辉气不过,抓起他手臂道,“去告诉许伟棠,这疯妇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打算同他讲。”小少年十分坚决。
“那她只当你怕她,日后更加无法无天。”
沈喻然抿嘴不说话,低头对住伤口一味呵气,那样子既可怜又孩子气十足。
“你怕令许伟棠两难?”
沈喻然抬头,“许家一头还不够?我不好再去步步紧逼他。”
“他年过而立,手腕强硬,什么事只管推给他去挡。”
“我同他都是男人,许多事,我也抗得来。”
路俊辉笑,“如今世风渐变,黄口小儿也敢充大人。”
“这是什么混账话!”小少年不爱听,圆着一双大眼瞪住他。
路俊辉投降,伸手拉他站起身来,“走。”
“去哪?”
“还用问?送你回家。”
小少年站着不动,乌黑瞳仁水光潋滟望着他,“求你一事。”
“说来听听。”
“带我去你寓所。”
路俊辉逗他,“深更半夜,同处一室?”
沈喻然笑,“你怕我不成?”“放心,”他伸手拍他同自己一样高的肩膀,“我纵使喜欢男人,也不是对谁都有兴致,更何况你?”
路俊辉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抬高自己便罢,何苦还要贬损我?”
小少年倒不耐烦了,“别婆妈,带我走。”
路俊辉别住门口,“好歹告诉我理由。否则他日许伟棠打翻醋坛,我百口莫辩。”
“你样样好,就是脑子不够灵光,我这幅样子回家去,许伟棠又要大惊小怪,以他的个性,这事不翻出真凶不算完。”
“白天去公司,抬头不见低头见。”
“不去了。”小少年无所谓,“跟他说出个短差。”
他同路俊辉认识多年,第一次去他的寓所,由衷赞叹,“宁静路果真名副其实。”
“是,住客各个安静有礼,绝无人办舞会至深夜。”
“你讽刺我。”
路俊辉大笑,同这小孩子讲话十分有趣。
一打开门沈喻然又雀跃,玫瑰金的墙纸漂亮,雪白的长条地板漂亮,连床头的一只转头台灯也十分漂亮。
“我喜欢这样的小房子,像个家。”
的确,他同许伟棠住得太大,平日须得五六位工人打理。两人休假在家,一个楼顶,一个客厅,便索性讲起电话来。但风景好得夸张,背后对牢太平洋,花园种蔷薇,十数个天窗看蓝天白云。许多人几世修不来福分,住如此体面的住宅。
路俊辉找全新的睡衣裤给他穿,一件上衣便遮住屁股,袖子长得如同即刻登台唱戏,两个沈喻然也塞得。小少年不在乎,施施然去洗澡。他跟在后头一路嘱托,当心伤口,当心水,穿鞋子,当心滑倒,记得开暖气。转而去厨房弄些甜点给他。
他洗得白白嫩嫩,坐在厨房看他忙碌。头发只吹半干,湿漉漉似随时要滴下清晨的朝露来。他继承一切有关美貌的元素,肌肤雪白,头发乌亮,红唇皓齿,目似凌波。
有电话追来,不用问,沈喻然用肩膀夹在耳边,温言软语地扯谎,“是,飞吉隆坡。”
“就快登机,……好……好。”
“什么?”他面色绯红。
路俊辉忙闪身走人,耽误热恋的人温存,是十分不道德的。
他烘焙的芝士已经冷了,沈喻然却兀自坐在餐厅中,天南海北地讲电话。相爱的人总有许多话要讲,随随便便便几个钟头过去。绝不会孤独,只苦人生太短。
拨主卧给他睡,自己去忍受客房久未打扫的尘埃味。半夜却有人来叫门,声音不大,窸窸窣窣。他睡眠浅,听得真切。起身开门,沈喻然抱着枕头楚楚可怜地站在门口,“手臂痛,睡不着。”
在医院里头坚强命理的人是谁?路俊辉摇头无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