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曾所能辩难的了,现在该他这个助谈者应辩,范武子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故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不省记,非天地忍心、异心而不悯惜也,王弼云‘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并非无知。”
陈操之等了一会,围屏后的谢道韫一言不发,看来是全赖他这个助谈了,便说道:“天地无心亦无知,大风倾舟、飘瓦触额,虽灭顶破额,而行所无事,出非其意也。”
范武子问:“敢问陈公子,那么圣人无仁当作何解,圣人亦无知乎?”
陈操之道:“圣人虽圣,亦人也,人有心也,其不仁,或由麻木,而多出残忍,以凶暴为乐,圣人与天地合德,克去有心以成无心,消除有情而至无情,化解残暴,全归麻木,其受苦也,常人以为不可堪;其施暴也,常人以为何忍,而圣人均泰然若素,无动于中焉,虽非无知,亦类无知。”
范武子暗暗佩服,当即引经据典,与陈操之激烈辩论——
围屏后的谢道韫听而乐之,从没有这样轻松适意过,好比急风暴雨自有陈操之为她顶着,心情好极,脸上笑意不绝。
陈操之与范武子辩论良久,互不能屈,待范武子再次侃侃而谈时,陈操之以指节轻叩身前小案,低声道:“英台兄助我。”
围屏后的谢道韫嫣然一笑,“嗯”了一声,她方才细听双方辩难,已有理屈范武子的计较,等范武子说罢,便道:“《庄子大宗师》有言‘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也乎?所谓人之非天乎?’”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圣人师法天地为多事,凡夫不师法天地反得便宜,这是庄子独有的机辩。
谢道韫又道:“天地不仁,明事之实然,格物之理也;圣人不仁,示人之所宜然,治心之教也,至于人与天地合德而成圣,则事愿或相违,心力每不副,此非小女子所知也。”
范武子默然。
谢万击节赞道:“妙哉此论。”
陈操之身后的冉盛听得昏昏欲睡,这时听到“妙哉”二字,赶紧吼了一声“确实妙哉!”
声震屋瓦,众人都吓了一跳,随即哄堂大笑。
谢万笑道:“再请诸葛公子出题。”
诸葛曾问范武子当出何题?范武子沉默了一会,摇头道:“不用出题了。”
诸葛曾诧异道:“为何?”
范武子道:“我一人如何敌得过他两人!”
围屏后的谢道韫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暗暗欢喜,很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感觉。
诸葛曾面有惭色,瞪了陈操之一眼,略坐一会,便即告辞。
范武子问陈操之:“足下寓所何处,我当来拜访。”
陈操之微笑致意:“暂寓顾中丞府上,企盼范兄莅临指教。”
范武子又朝顾恺之一拱手,随诸葛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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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所涉老庄玄谈,大多出于《管锥编》,抄袭抄到钱钟书先生头上,小道惭愧。
第三卷 妙赏 第四章 雁过无痕
袁通见诸葛曾沮丧而退,心里自然是暗呼痛快,可是陈操之如此善辩,方才却推托不为他助谈,袁通不免有些不悦,也便告辞。
支法寒笑对陈操之道:“陈檀越辩才无碍,小僧佩服,改日还要登门请教。”
顾恺之道:“欢迎,欢迎。”
夜雨初歇,太原温琳、陈留蔡歆、汝南周迥纷纷告辞而去,座中宾客只剩陈操之、顾恺之,还有冉盛和顾氏小书僮。
谢万与陈操之闲话,问陈操之与谢玄的交往,陈操之自然不会提及祝英台、祝英亭之名,只说与谢玄在吴郡同学数月,交情日深。
谢万呵呵笑道:“阿遏也是好笑,我们陈郡谢氏乃是北人,何必还要到徐藻那里学习洛生咏?若论洛生咏,徐藻又如何及得上我三兄谢安石!”
陈操之唯唯。
谢万道:“三年前我就闻钱唐陈操之之名,桓野王乃我好友,在寿春相谈时盛赞其在钱唐枫林渡口遇到的那个吹笛少年,所吹的两支曲子堪称绝妙,让我不胜向往,今夜终于得见当日桓野王赠笛的少年,却已长成倾城争睹的美男子,真让人一见心喜啊。”
陈操之道:“桓参军性情中人,偶然相逢,一曲所感,便慨然以柯亭笛相赠,雅人深致,使人想念,只不知何时能再见桓参军?”
谢万笑道:“桓野王已不是大司马参军了,去年升任淮南太守,而你将去西府,以后见他的机会多有——久闻操之妙解音律,请明日携柯亭笛来,为我吹一曲,如何?”
陈操之点头道:“明日傍晚我携笛来打扰万石公清听,夜已深,晚辈告辞了。”朝围屏一看,那高挑的身影细腰轻折,似在施礼,听得谢道韫的声音道:“多谢陈郎君助谈。”
陈操之一揖道:“道韫娘子大才,无须在下助谈亦可折服范武子。”
谢万道:“不然,范武子精通儒学、复研玄理,曾理屈孙兴公,实在是清谈后起之秀,道韫与之相辩难说必胜,不过有操之助谈,只怕支公来此也不惧。”说到这里,忽想:“道韫辩难无敌,那岂不是说她无人能娶了,现今适龄的高门子弟几乎都来过谢府辩难,却一一落败而去,这可真是一烦恼事,道韫已是双十芳华,再不定下亲事,难免为世人所讥,看来不能由着她性子清谈择婿了——”
谢万送陈操之、顾恺之至厅廊下,再由儿子谢韶代他送客,直至谢府大门。
雨后万籁俱寂,有冷冷月光洒下,抬头看,云散月出,夜空如洗,寒星点点缀满天幕。
陈操之原担心明日若是春雨绵绵,陆夫人与陆葳蕤恐怕就无法去蒋陵湖游春了,现在看来,明日应是一个艳阳天——
忽有琴音淙淙自谢府深深庭院中传来,泠泠铮铮,有一种清新之气让人感觉春暖花开,陈操之身形一凝,驻足而听。
谢韶道:“那是我元姊在操琴。”
顾恺之作出思索的神态,说道:“这支曲子好耳熟——对了,这不就是子重的《春常在》曲吗?”
陈操之道:“是《春常在》,我曾将此曲谱赠与幼度兄。”
顾恺之顿当即想起祝英台,便问谢韶:“令表兄祝英台一向在何处,怎么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谢韶知道谢道韫和谢玄化名游学之事,看了陈操之一眼,含糊其辞道:“祝表兄啊,她回上虞隐居去了。”
顾恺之只三年前在钱唐见过祝英台一次,未见识过祝英台书画和玄辩,当下也没再多问,与陈操之同乘一辆牛车回顾府。
车过秦淮河朱雀桥,这种由十二艘木船铁锁连结、上铺厚板的浮桥悠悠荡漾,沉沉河水映着星月光辉摇曳闪烁,陈操之浮跃的心却安静下来,今夜与谢道韫虽是只闻其声、只见其影,但重逢的喜悦依然真切,隔着围屏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愉悦心境,辩难时配合亦极默契,先由他将范武子的设论慢慢引入不可回旋的死胡同,然后英台兄图穷匕首见,以精彩的庄周机辩让范武子无言以对——
在吴郡时,陈操之与谢道韫之间进行了多次辩难,但象这样联手与别人辩难却是第一次,感觉温暖而知心,仿佛珠联璧合,只是这样的辩难还能有几回?终生为友,何其难哉!
坐在陈操之身边的顾恺之忽然笑道:“子重,今夜你可是两次阻了谢氏女郎的姻缘了,先是不肯为袁子才助谈,若你为袁通助谈,必可胜诸葛永民与范武子,然后再胜谢氏女郎,如此,陈郡袁氏与谢氏就联姻了;二是为谢氏女郎助谈赢了范武子,让诸葛永民颓丧而去,实在是有趣。”
陈操之道:“我与袁子才无深交,如何便为他助谈!即便我肯为他助谈,也难胜范武子,范武子学识根基深厚,有我不及之处,长康也听到了,那谢氏女郎辨析入微、词锋锐利,凭她一人足可与范武子周旋,无须我相助。”
顾恺之点头道:“说得也是,这谢氏女郎不肯嫁,确实难有人凭才学折服她,除非遇到她不愿施展才学去为难的男子,那人就是她的佳偶。”
陈操之笑了笑,从车窗外看秦淮河流水,说了声:“希望谢氏女郎能遇上。”
顾恺之心思转得快,又想起另外一事,说道:“子重,明日你随我去瓦官寺,拜见长老竺法汰,带上《八部天龙像》请竺法汰一览,看到底画得瓦官寺壁画否?”
陈操之道:“明日我另有事,长康携我《八部天龙像》去见竺长老吧,免得我去使得竺长老想拒绝都不便拒绝。”
顾恺之哈哈大笑:“岂有此理,竺法汰若拒绝那就太乏眼力和见识了,称不得大德高僧,这八部天龙像画上去,必让瓦官寺信众大增——那好,明日我自去瓦官寺。”
……
二月十五日清晨,陈操之冠履一新,准备去蒋陵湖,小婵将一块玉佩系在他腰间,问小郎君去哪里?
陈操之稍一踌躇,说道:“小婵姐姐随我一道去蒋陵湖吧,今日或许能见到陆小娘子。”
小婵睁大眼睛,又惊又喜,娶陆小娘子过门可是老主母的遗愿啊,这几日她也正替小郎君发愁呢。
陈操之向三兄陈尚说明去意,便命来震驾车,带着冉盛和小婵经武卫桥出建康城北门,往蒋陵湖而去。
蒋陵湖即玄武湖,在紫金山西麓,距建康城北门十余里,原是一个小湖,名桑泊,其后东吴孙权引水入宫苑后湖,遂成碧波千顷的大湖,因汉代秣陵都尉蒋子文葬于湖畔,故名蒋陵湖,湖泊广大,方圆数十里,景色优美。
仲春季节,春光明媚,昨夜的大雨使得道路泥泞湿滑,路边的树木花草却是被雨水滋润得茁壮茂盛,叶子碧绿肥嫩,花瓣犹带雨珠,望上去分外清新。
在建康城中,陈操之都是乘车,否则又要遭围观,出了北门才踏着高齿木屐下车步行,江南雨水多,著木屐行路最是便利。
陈操之眼望东面的紫金山,南北窄而东西长,宛若卧龙,初升的朝阳照在峰顶上,紫金闪耀,有一种高贵气象,堪舆家说建康城虎踞龙盘有帝王气,就是因为这紫金山的缘故。
正行路游春之时,忽听后面有人唤道:“陈檀越——陈檀越——”
陈操之回头看去,只见直裰芒鞋的支法寒赶来了,因赶得急,光头浸出一层细汗,至近前合什施礼道:“小僧一早到顾府访陈檀越,却道陈檀越游湖去了,小僧便赶来了,呵呵。”
这个支法寒固然是个有趣的和尚,只是这时候来实在不凑趣,可陈操之也不能赶他走啊,微笑还礼道:“法寒师兄寻我何事?”
支法寒道:“无他事,就是想听听陈檀越关于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迦叶领会到的究竟是什么奥妙法门?小僧苦思冥想数日,愈想愈心乱,还望陈檀越指点迷津。”
支法寒求道心切,执著得很啊,这要是谈论起来,那陈操之也就无法见陆葳蕤了,想了想,指着路边一株杏树说道:“法寒师兄看到树梢在摇动否?”
支法寒点头道:“见到了。”
陈操之问:“树梢因何而动?”
支法寒答道:“因风而动?”
陈操之问:“究竟是树动还是风动,树和风真的动了吗?”
支法寒心中惕然,知道陈操之此言大有玄机,不敢草率作答,皱眉沉思。
陈操之道:“若说是风动,那山为何不动?若说是树动,若是无风,树又如何得动?万法因缘生,缘起性空,莫非心动乎?”
接连三问,不啻于三声惊雷,炸得支法寒脑袋发懵。
陈操之又道:“这也是我未悟之理,改日还要向尊师支公请教。”
支法寒即道:“我且先回东安寺请吾师解惑。”
陈操之道:“甚好,法寒师兄快去快回,若林公有妙论,也让我一解心头之惑。”
支法寒匆匆合什,掉头便走,一路苦思“树动风动心动”,迎面有车队行来、仆从煊赫,从支法寒身畔行过时,支法寒虽知避让,却毫不挂心,这络绎而过车队仆从在支法寒心里仿佛朗朗高天、雁过无痕——
“佛门左太冲”支法寒似领悟了某种禅意。
第三卷 妙赏 第五章 何方公主?
左民尚书陆纳自妻子张文纨入京后,一直忧心忡忡,京中的流言自然是其一,而兄长陆始与外兄张安道的争执更让陆纳烦恼,又担忧张文纨水土不服、旧病复发,且喜这两日未见明显不适,所以这日一早听说张文纨要去蒋陵湖游春散心,自是赞成,命陆葳蕤陪继母去游玩,而他则急着上朝议事,大司马桓温迁都移民之的奏章惊动朝野、人心忧惧,他身为左民尚书,掌万民户籍、兼知工官之事,若一旦迁都议成,江左流民要北迁,那左民尚书部的一众官吏将忙得焦头烂额——
横塘陆府就靠近建康城北门,卯末辰初,陆夫人与陆小娘子的七、八辆牛车、数十位仆从出了陆府,逶迤往蒋陵湖而来。
陆葳蕤的贴身侍婢短锄的阿兄板栗奉命先行,板栗二十岁,忠诚机灵,遇到路旁的农夫村妇,便问可有一个俊美的郎君经过?
俊美的陈操之与雄壮的冉盛实在太引人注目,只要看到过的无不印象深刻,便有那农夫村妇向板栗指点说有位俊美郎君带着一个八尺多高的巨汉、还有一辆牛车刚过去不久,也就一炷香时间——
板栗谢过,快步赶去,然而一直赶到蒋陵湖畔也未看到陈操之的身影,板栗好生奇怪:“这陈郎君是走到哪去了?”细辨泥地上的车辙,昨夜大雨,湖畔泥土松软,车辙、蹄印、足迹宛然,然而不是一辆车,瞧那车辙,至少有四辆,而且还是马车,足迹杂沓,约数十人,却是沿湖畔往西去的。
板栗很是诧异:“陈郎君不应该带这么多人出来吧?”当即循着车辙一路寻去,要看个究竟。
……
陈操之以《坛经》中的著名公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把支法寒支走,他要见陆葳蕤,身边总不能跟着一个喋喋不休的和尚吧。
陈操之脚步健、行路快,来震驾车技术胜过其弟来德,牛车驶得甚快,来到蒋陵湖畔时,大约是正辰时。
冉盛个子高、望得远,指着蒋陵湖西岸大声道:“小郎君,陆小娘子先到了,在那边,四、五里外,有好些人和马车——”
小婵嗔怪道:“小盛,嗓门小一些,我们又不是聋子。”
冉盛“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陆小娘子急着见小郎君呢,比我们还早到。”
小婵道:“操之小郎君先坐到车上来吧。”
陆夫人与陆葳蕤出游,必定随从众多,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