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劲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樊糜却注意到他的手狠狠握成了一个拳头。
“如果是军队行进,要多久可以到这里?”沈劲问。
“如果他们是从孟津渡口出发,这一路可没什么民居建筑相阻,按说是一片坦途,可看这样的大雪天气,设若是三千人以下的步兵,或许还需要一个时辰才能到达;三千到一万之间的话,可能还要再多大半个时辰,而我不认为那个方向在今天突然出现的军队会超过三千人,不然在几天以前我们就能发现他们的动向;而且也不大可能是骑兵,如此风雪,反而加重负担,也不利攻城。”
“很好,不管来的是东胡燕军还是氐秦国人马,基本可以确定是为数不超过三千人的步卒,可如果是这样,这支突袭的军旅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沈劲皱起眉头。
樊糜也只能叹了口气:“也许他们认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偷袭会让我们措手不及;也许是觉得我们戍守的力量都集中在东边,而没想到我们在这个方向也仍然保持着每日的斥候巡视……”
“可现在只有他们到达了城下一射之地的距离内,我们才可以看见他们。”能见度实在太差,即便是升起那么多的火把,也只照亮了城下百余步的范围,其他的地方都裹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放心,每过一刻,我们都会向前方施放鸣箭,那里是必经之路,敌人接近的话,我们不可能发现不了。”樊糜说着,抬手示意。
一支由蹶张弩发射的鸣箭发出嗖的一声,远远的在前方迸出火光,照亮一片黑暗。这是与示警的讯箭质料相同的箭矢,只是射程更远,多在夜战中做远程照明之用。
至少现在看过去还都正常,沈劲还是觉得不放心,这样无疑也提醒了对方,暴露了自己这里的一举一动,可当下需要这种光亮稍稍安定一下那些新兵的军心,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城墙上还留有着那股杂烩浓汤的香味,看来警讯发起的时候,这里的哨望军士也同样在用餐,现在还是冬至节的时分,很遗憾,这个节日看来将在刀光剑影中度过了。
第一刻发出的鸣箭没有任何异常,而当第二刻的鸣箭划过夜空的时候,沈劲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旷野中蠕蠕而动。
“再放!对准那里!”沈劲大声下令,同时拔出了身后的巨大铁剑,这个举动使城头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向城垛上趋前相靠,手中的兵刃也握得更紧了。
鸣箭的尾音犹然未消,蓬放的火光也只刚刚闪现,就在光影之中,他们看到蠕蠕而动的竟是密密麻麻的重甲军阵,头盔的反光与雪地混为一色,而紧接着,头盔的数量似乎突然减少,代之以一种朦朦胧胧的黑烟,参杂在风雨之中。
“放箭!”沈劲浑身一激灵,手中巨剑一挥,城头立刻泛起一阵蓬密的箭雨,顺着寒风,嗖嗖的射往城下。
奇怪的是,黑风中的身形却能穿过箭雨的罅隙,反向而上,就在军士们的瞠然相视中,闪电般在城头降落。
士兵的惨叫声陡然大盛,身体像是突然间从中开裂,前一霎还是弯弓搭箭的姿势,后一霎却都成了骨肉分离的残尸。未死的士兵发出震骇的喊叫,不可遏制的向后退却,直到此时,一个个铁甲铿铿,却面目狰狞的怪物身形气势汹汹的立在城头。
魁伟雄壮的男子阔口獠牙森森,用激昂高亢的声音喊道:“虻山天军,攻伐洛阳!”
第013章呼吼
紫阳街那家鄙陋的客栈内,褐衫短襟的壮士们多已睡下,只有乾冲栾擎天和薛漾还没有睡,乾冲和栾擎天是在点算着什么,栾擎天时不时在纸卷上蘸着掺水的墨汁写几个字;薛漾却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用心的对付剩下的小半镬残汤,桌上杯盘狼藉,几个碗盏里还盛着未吃尽的崧叶和窝头。黄狗无食趴在桌下,舔着圆滚滚的肚子饶有兴趣的看着薛漾。
“娘妈皮的,小黑脸是他娘能吃,这都快吃一夜了!”
“你懂个屁!这种杂烩肉汤就得当顿吃了,不然留到第二天,汤水结冻,荤油都翻在上面,吃起来就发齁了。”沈劲送来的杂烩肉汤显然很合薛漾的胃口,吃到现在他都舍不得放下筷子。
“吃的齁你不能不吃啊?个小家子气德性!”无食骂道,“乾家个个能吃,但除了那死胖子,估计就是你食量最大,你看那几个全都睡了。”
“不吃不就浪费了?”薛漾不以为然,难以想象他这瘦削的身板是怎么装下去那么多吃食的。
乾冲抬起头,栾擎天则合上纸册,齐齐感慨了一声。
“怎么啦?”薛漾注意到乾冲略显沉重的神情。
“唉,这三个多月,我们受了沈将军一斛八斗的粮食,酒肉无算,这份人情怕是不好还。”
薛漾咀嚼的速度放慢了,面露思索之色,无食却觉着听的新鲜:“嘿,老大,这不是人家仰慕你们才送的嘛,算啥呀,你们受用了人家也高兴,还什么人情?”
“你是仙犬,哪懂得世故道理。”乾冲轻轻在无食脑门一拍,所有乾家弟子里只有他从没赏过无食爆栗,“这可不是寻常馈赠,如今战事日近,城中存粮本就是节省着吃的,他倒对我们如此大方,虽说是有故谊,但也未使没有招募之意。所谓无功受禄,倘若大军压境,满城血战,你倒说说,我们自在受用了他的赠礼,到时候当真便可以袖手旁观了吗?”
“我看沈将军赤诚之人,未必便有这心思。”栾擎天嘀咕道。
“就算他没有这心思,可你们扪心自问,真到了那时候,你们会不会心中有愧?又会不会出手相助?”
闷闷的号角声忽然在城中响起,三位乾家弟子同时站起身,乾冲推开窗格,静听了半晌。
“我看到了军营的火光和奔走的军士身影,来的好快,只怕敌军已经到了。”乾冲回过头,一脸为难,“你说我们怎么办?”
薛漾一屁股坐下,挠着头:“怎么办?我们也做不出眼看着沈将军战死的情事来。唉,许大先生那里又一直不来准信,就让我们干耗在这,倒碰上了这番战事……”
“军人战死,恪尽职守也就罢了,可如果敌军进城,屠戮百姓呢?”
号角声很快惊动了熟睡的乾家弟子们,一个个披衣起身,嵇蕤推门进来,先看到薛漾不由一愕:“还在吃呢?”然后才转向乾冲,“家尊?是燕国大军来了?这号角一直吹着。”
“反正是要打仗了。我现在踌躇难断,四师弟,你也说说,是按照乾家本宗之义,为保此地百姓,加入世人之间的战争;还是以七星盟大局为要,置身事外,静候许盟主号令?”
几个师弟听到这里传来的对话声,也都齐齐聚拢了来,却在听到乾冲这个问题之后,俱各皱眉沉思起来。
室中一时沉寂,只有屋外连绵不断的号角声传入,一阵阵的激荡心弦。
薛漾又舀了一碗肉汤,无食刚挤眉弄眼的要说话,便被他桌下一脚踢闭了嘴。
“我记得我那时候和池师兄聊过,关于不以族群有异而滥杀无辜这一节,说了一夜,池师兄大喜过望,他觉得来乾家是来对了,因为他越发感到我们乾家有侠气。现在的道理很简单,降妖除魔,是为了保护人间百姓;助城抗暴,也是为了保护百姓,难道你们看到军人屠杀平民时,会不闻不问?既然如此,那就帮!许大先生的两路并击之策,怕也不差我们几个吧。”
栾擎天也点点头,用浑厚的嗓音说道:“如果看着那沈将军战死,我心里会不舒服;如果看着城里百姓遭到屠杀,我心里会不舒服;如果看着那些晋国士兵浴血奋战,我们却事不关己的作壁上观,我心里还是会不舒服……既然有那么多不舒服,那就肯定在其中出了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跟从自己的感受,让自己心里舒服点。”
乾冲默然有顷,俄而淡淡一笑:“我明白了,大伙儿还是存了相助的心思,不是为了那一斛八斗粮的人情,而是大伙儿心里的准则,这也是我们乾家的要义所在。哈哈,我忽然想起来了,咱们英魂冢里死于妖魔之手的前辈是多少来着?”
不等众人应声,乾冲便给了自己回答:“二十一位。可死于人间兵戈战乱的,却有五十八人。乾家从来不是远避尘世的化外之宗,我想……这就是答案。”
问题豁然而解,一众乾家弟子脸上都露出了轻快的笑容。
“去帮帮沈将军吧。”乾冲拍拍手,“战争从今晚开始,记得,披上铠甲,这是战争。”
……
无食忽的抬起头,狗脖子直直伸着,偏往西北方向,几乎是同时,几位乾家弟子也停下了结束甲胄的手,鼻子抽动,好一阵吸气之声。
“有问题!”乾冲第一个从窗格跳下,矫健的好像展翅扑飞的苍鹰,稳稳的落在雪地之上,仰首远眺,“一种像是妖气,却又透着古怪的味道!”
……
沈劲不知道什么是虻山天军,但攻伐洛阳四字却是明白无误的,可是眼前这一伙在城头张牙舞爪的敌人却分明都是一个个怪物,这令他一时有些发懵。
第一波的攻击导致了至少三十人以上的死亡,而其他士兵也在鼓噪中失魂落魄的向后退缩,只有几位都伯长和部分勇悍的精锐沉稳相峙,都伯长大声喝斥聚拢本部士卒,勇悍精锐则以兵刃相向,等待主将的一声令下。
魁伟雄壮的重甲男子叫风岐,隶属虻山天军营圣光部,乃是一只水獭成精,水性冠于虻山。在此次由天军副将白虎绝啸亲自率领的五百先锋军中,他便是一马当先的头一个,探开未冰封的水路,引导一众后续妖军泅渡而过黄河,并且第一个登上了岸,也是由他出手诛杀了那坏事的人类斥候,现在,又是他第一个攀上了洛阳城头。
他对着那些人类士兵露出了自己尖利的牙齿,舌苔上还有残留的血腥味,他觉得自己应该闻到了恐惧的味道,多么美妙,这是他最喜欢的气味,他再次恶狠狠的喊着,尽可能的把自己宏亮的嗓音传的够远:“虻山天军!攻伐洛阳!”
他出色的表现为他赢得了先锋军先锋副官的位置,在他气势汹汹的呼喊下,已经站在城头数以百计的妖军士卒开始一齐嘶吼,本相魔姿在吼声中时隐时现,可以想见,接下来,将是人类士兵吓得屁滚尿流,溃败逃散的情景,而他们也将不费吹灰之力的夺下洛阳城。
绝啸一身包裹得足够严密的乌油重铠,肩甲上两只吞口金兽有些夸张的凸起,站在城下的妖军军阵中从容相望,隐隐露出笑意。
尽管来自骐骥王陛下的懿旨另有安排,不过吾王一定不会拒绝这唾手可得的胜利,一直不得志的绝啸决定不等后续大军的到达,率先发起攻城的进击,在黎明到来之前,把洛阳城变成妖魔盘踞,纵横肆虐的魔都,让整个天下感知到虻山大出的赫赫声势,争衡天下的战争由此刻打响!而这显赫的头功,将由我绝啸获得!他是这么想的,也是向五百先锋妖军这么下的命令,而他也得以在城下满意的看到部下们毫无阻滞的攀上洛阳城头,凡人的箭矢刀枪在天军面前就是无用的破铜烂铁,一切尽如他之所料。
……
妖魔的吼声未尽,城头却又响起了一阵声音。
“当当当当!”急骤而快速,震得人耳鼓发痛,这是金铁敲击的巨大声响。
第一个做出回应的,竟然是那个儒雅的中年乐工,虽然脸上的表情不可避免的带着悸恐惊慌,但他还是铭记着自己的职责。当敌人出现的时候,他必须要敲响警告的金鼓。
瘦弱的臂膊用尽了所有力气,鼓槌一记记重重的敲在铜锣之上,飘零的飞雪却没有使他再感到寒冷,甚至还有细细的汗珠从额头涔下,其他担任哨兵的乐工们也随之开始了擂鼓,雄壮的鼓声与金铁之音相伴,响彻天际,中年乐工不由微笑起来,他好像回到了过去,过去那鼓乐齐鸣,奏颂雅乐的日子……无疑,现在这是最动听的音乐。
金鼓声似乎抵消了城头弥漫的恐慌和畏惧之情,战士们挺起了武器,止住了欲待奔逃的步伐,呼吸的白雾在夜影中时隐时现,恰与笼罩妖军的黑风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立。
“击鼓为进!三军听命!”沈劲魁梧的身躯好似天神,原先的懵然愣怔荡然无存,单手举起巨大的铁剑,而后对着妖军所在方向沉毅的挥落,搅动交集的风雪,短促而更为响亮的声音划破夜空:“杀!”
“杀!把来敌赶下城头!”程一帆拔出腰间佩剑,站在沈劲身后声嘶力竭的跟着大喊,满脸通红,他终于见到了妖魔鬼怪,果然,关于他们的传说不是空穴来风,不过现在,他没心思去追索他们的由来,甚至忘却了害怕,他只知道,犯我大晋疆土者,尽诛之!
晋军士兵发出呼喊,比刚才妖魔的吼声更为气势恢宏,箭矢骤密的向城头黑影射去,紧接着,便是如蚁穴崩决般的蜂拥而上,很快便和高大的妖魔身形搅在了一起。
嗖,一柄蹶张弩射出的巨大箭矢贯穿一个妖军士卒的身体,直直的向城下坠落,不知是这个妖军士卒运功未满,还是那巨大箭矢所带的力道超过了他妖力足以承受的极限,总之在交战的刚一开始,妖军的第一个死者出现了。
原来妖魔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他们一样会受伤,会流血,会死!这个情景使晋军士兵的士气大振,刀枪并举,弓弩齐施,三五成群的裹住了城头的妖军。
然而接下来的战斗却使晋军士兵心胆一寒,鼓勇而上的奋力厮斗根本难以给那些妖军带来丝毫影响,刀锋斫在重甲之上,当当直响,而即使正好击中对方甲胄罅隙中的肢体,却也如中败絮,全无效应;可对方只需要随手一挥,带着利爪的手指便能剖开一个士兵的肚腹,又或者毫不费力的割下一个首级。
短短的稍一接触的时间内,除了第一个意外被弩箭所杀的妖军,对方无一损伤,而晋军士兵却已战死五十余人,反攻的浪潮为之一滞,却又呈现了慌乱的迹象。
都伯长大声喊叫,一部分士兵加入到人潮之中,悍不畏死的冲了过来。
风岐哈哈大笑,真是不知死活的人类,虽然他们的勇气值得称道,但力量实在太过弱小,他由水獭前肢变化的手可以随时成为尖锐的利刃,而手臂上的力量足以轻松击倒一头大象,对比起来,凡人士兵的实力根本就不足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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