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还是要多谢你,救了我性命,这十天可真累了你了。”甘斐突然对端坐在旁,只是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德馨道人深深一躬。
德馨道人还礼宽慰:“甘师兄不必见外,伏魔一脉,原不分彼此。甘师兄还需静养些时日才好。”
伏魔一脉……我现在还能算是伏魔之士么?甘斐痛苦的想,口中却道:“道长,大师兄,容我先行告辞!”
这一语又是大出众人意外,乾冲一怔之后便是追问:“妖力方除,你身体还未大好,却去哪里?”
“不是说我再行修炼便可恢复么?我总要证明自己还配得上乾家弟子的名号,从现在起,到我手刃第一个妖魔之时为止,我才有资格返回本院,得列门墙。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和师尊进入乾家一样,是不是?大师兄?”
甘斐的话又令乾冲语声一窒,这是甘斐用乾门的家规祖训为自己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没错,乾家弟子从来都是要身具灵力之士担当的,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灵力。修玄谷的测灵之试正为此而设。自己才说了甘斐可以恢复,那么甘斐便用这个理由来证明自己还有资格列身于乾家门下,却也是无可厚非。可是……可是他明明已不可能再复旧观了,乾冲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甘斐已经把乾冲的沉吟当作了默认,咧嘴笑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丝释然:“我的重新修炼就从现在开始。可以的话,我不要任何伏魔同道跟随,只凭我自己的力量。”对着众人团团一揖,在他们开口说话前,返身走了出去。
甘斐的道别显得很突兀,郭启怀一声喊,便要追出去,乾冲摇手一止,长长叹道:“我想这当口,他不想见到任何身具灵力之士出现在他眼前。所以,他才会赶在时先生到来前,急急告别而去。我了解他这刚强好胜的气性……”
“呀,我不该提到那姓时的书生的。”颜皓子猛省,顿时后悔不迭。
“提与不提都是一样,或许他现在离开比见到时先生后再离开会更好受一些。先让他去罢,陡遭如此变故,他需要时间去调解自己,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
“此事或许不妥……”德馨道人忽道:“甘师兄说是要手刃了妖魔才会重回贵派,可以他现在的体质,遇上妖魔岂不是枉自送死?”
“师兄也别忘了,他现在毫无灵力,便想去寻妖魔,也觅之无路。我的意思,容他独处些许时日,慢慢开解了便好,待寻妖魔不着,我再唤他回来,要他修习乾家秘术也算名正言顺。”乾冲考虑的很仔细,甘斐的离去与其说是一种争强好胜的愤懑毋宁说是心苦神伤的独自向隅,所说手刃妖魔更是一个独身离开的借口,只需给他些时间,去习惯现在的这种状态就好。当然,乾冲毕竟师兄弟情深,也不敢真的任甘斐只身在江湖上游荡,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凡人,很多事不能再按过去身为斩魔士时的方式进行,因此乾冲又对颜皓子道:“皓子,你以飞行之术,在他看不到的距离遥遥跟随,谨防意外。”
颜皓子一声答应,便要折身而出,德馨道人摆手道:“莫急,甘师兄才出门,你这一出去,岂不是被他看个正着?贫道是龙虎山东道,尊客离去,总要相送,贫道这便送甘师兄下山,这是礼节所在,甘师兄不会见怪的。”
众人齐齐称是,德馨道人正要起身招呼,就见时寔神采焕发的踱步而入,人还没进门,神气十足的嗓音已经传了进来:“乾兄,甘兄,道长,小弟再世为人,特此前来拜谢……”待站稳身子,见众人都是愕然而视,不由又是一怔:“怎么了?……”一转头,未见甘斐,又问道:“甘兄呢?”
“时先生进来时未曾见甘师兄出去?”
“不曾啊,甘兄身体大好了?出去做甚?”时寔一脸茫然。
……
甘斐在刚步出上清宫观门的时候,远远看到时寔在几个道人的前引下正准备踏上梯阶,他心下一苦,转身避开,从相反的方向下山。
几个刚下晚课的道人看到甘斐,认得是乾家弟子,只道他是闲逛散步,也只是稽首一礼,微笑颌首,与甘斐擦肩而过。
甘斐也不声张,穿过观廊,绕过庭阶,借着天幕星光,一步步向下而行,唯闻山风飘摆,呼呼为音,而碧流淙淙,又带得粼粼作响。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一旷,却是又到了一处极大的平台前,甘斐左右顾看,天色昏暗,也看不真切这处平台究竟是做什么的,只能看到平台边屋舍憧憧,却也是一片漆黑,只有少数几间的窗格露出光亮来。
或许是天师教弟子们的道舍,甘斐想到,此际天师教弟子们晚课方毕,大多还没回来,所以这里房舍众多却是一片阒静。
甘斐没有走平台,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只是从平台的边缘徐步经过,就在这时候,平台上传来断断续续的诵读声,被山风传送着进入甘斐耳中,异常清晰。
“……持而盈之,不……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可长保。金玉满……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其咎……”
这是老子道德经的词句,甘斐素有耳闻,也知道这是天师教最为尊奉的经典,昔年天师教一支五斗米道在汉中时,更是规定五斗米道的教徒要时常诵习老子五千文,因此在这里听到老子道德经的词句再是正常不过。传来的声音嘶声沙哑,吐字却是清晰,之所以觉得断断续续全因这诵读之人言语间结结巴巴之故。
甘斐听了一阵,却觉得这声音颇为熟悉,就着星月之光抬眼望去,便见一个道人端坐在平台侧翼的香炉旁,一板一眼的反复诵朗,却不正是初来时所见的那个疯癫道人德光?
甘斐知道德光的过往,一个修习法术的天师教弟子,却因目睹师兄弟在眼前被妖魔一个个吞食殆尽,由此骇怕得神智失常,着实令人怜悯惋惜。尤其此际想来,甘斐更觉得和这德光道人有着共通之处,都是伏魔道子弟,却因为各自的原因最终成为了废人一个,再看看德光被月光映射的面容,不禁更生了同病相怜的凄楚之意。
说来也怪,月光照射下,德光原本涎涕横流的污秽面孔竟显得分外清冷,听他一字一句,虽是结结巴巴,却也是只字不差的诵读着经文,脸上竟有种异乎寻常的恬静和虔诚。
甘斐募的心中一动,他忽然觉得这时候的德光几乎都有了神圣的光辉,那种发自内心的真挚神情浑无那日所见的疯癫模样。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诵读的声音依旧磕磕碰碰,甘斐却在听到了这一句经文后,更是心中一动。万物皆有其用,我却为我现在的际遇自怨自艾,把自己视为废物一个,却是所为何来?我总觉得自己成了废人,受不得他人怜悯同情的目光,却没想过,自己觉得自己可怜的人才是真正可悲,既然自己觉得无可怜悯处,又何必在乎他人如何看我?便如这德光道人,我们为他的疯癫而感到悲悯,可他,在诵读经文时,又何尝想过他是可悲之人?这时候的他,又何尝不是个彻达心性的完我之人?
甘斐远远望着德光,一度垂哀惋叹的自憾之情就在这自我教谕之中缓缓消散开去。
(按: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原文释义是以陶土所制的器皿,由于其中空的地方,才有了这器皿的作用;凿窗造屋,正因有了室中的空处,才有了这房屋的作用。这是老子阐述“有”与“无”的学术观点。甘斐不是道家弟子,断章取义,误解经文,是另有心事,触词感怀之故也。)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废人,甘斐再继续向下赶路时,故意从山坳断石偏狭难行之处强自翻下,就像自己过去那样,有着涉险峻处如履平地的矫健身手。
可就是这样一来,甘斐才发现,自己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只不过翻了两处山脊碎石,便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手足酸痛,脸红心跳。原本一身还算雄壮的筋肉,现在便是沉甸甸的累赘,甘斐不得不坐下好好休息一番,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手里一直提着的包裹,那颜皓子交给自己那嫂子所做的佳肴。
甘斐打开包裹,露出一个竹编的食盒,而当他打开食盒的盖子,首先传入鼻端的,就是那熟悉的焖猪肉的香味,再探一探,除了焖肉,还有肥美的一整只烤野鸭以及好几个外皮酥脆的喷香干肉饼。
嫂子知道我爱吃肉,却没想到我已经成了一个真正蠢笨的胖子。甘斐顿觉饥肠辘辘,尽管行动间的那身赘肉令他疲累不已,他却也没有拒绝美食的诱惑。
至少我的食量和过去相比没有丝毫减弱。当甘斐把食盒中的佳肴吃的罄尽,并且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找寻身上落下的饼屑以便送进嘴里时,他不无自嘲的想着。
第053章报恩同行
甘斐终于满头大汗的步出了龙虎山的地界,此时已然是东方破晓,晨曦初现的时分。上清宫并不在顶峰高处,然而出山的路程却甚远,兼之甘斐现在的体力又极为虚弱,这段路走了足足有三四个时辰。
就着一摊浅池的水面,甘斐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脸因耗力过剧而疲态尽露的赤红,士子装束的衣袍已然衿开衽敞,露出了正强烈起伏喘息不止的前胸,手上还提着吃完没舍得丢弃的食盒包裹,这模样,当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甘斐放下食盒,蹲下身子,先凑口入池,不顾肮脏的牛饮了好几口浅水,然后捧起浅水,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抹,池水冰凉,抹在脸上顿时便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直到这时候,甘斐才听马蹄声缓缓踢踏,从身后靠近。甘斐心中掠过一丝沮丧,自己的力量当真是一无余剩,便连听音辨声的自警之法也只能在马匹如此靠近之后才发觉,霍然转身之下,便见两个人骑在马上,一边还有一匹空马跟着,在看到甘斐望来的目光之后,当先一人呵呵笑着,一翻身下了马。
是仲林波,还有时寔,甘斐很快看见仲林波身后的时寔也一样下了马,脸上端着自信洋溢却又不失风度的笑容,很难想象这样的笑容会在时寔面上出现,甘斐觉得说不出的古怪,然而,真是见鬼,我此刻最不想见的,不就是他么?这个因祸得福拥有了灵力的凡俗士子,令我羡慕嫉妒得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
甘斐做了个一切随意的表情,转身继续在浅池旁坐下,口中道:“我不是说过,只让我一人而行的吗?”
“你说的是最好不要任何伏魔同道跟随,而我,恰好并不是你的伏魔同道。”仲林波笑着走近。
“我也不是,所以我也来了。”在耳边突如其来的声音几乎把甘斐吓了一跳,无鳞枯瘦的脸立时在眼前现出,目中黄光一闪,嘴角还撇了撇。
“尽管我誓言加入伏魔道,但现在还没有哪一派愿意收我,所以我姑且也不算是甘兄的伏魔同道罢,这便一并前来喽。”时寔现在的语调从容而淡定,以至于甘斐都很不习惯,那个干嚎着嗓子的鄙俗书生的形象仍仿佛在眼前。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甘斐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些,可他却总是在想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充满同情。
“出龙虎山上清宫只有两条道,你既然不是从来的地方出去的,那就只可能在这里,别忘了,天师教的德馨道长对这里的路径可比你熟悉,事实上我们在这里也快等了你一夜了。”时寔悠然的在甘斐身边坐下,甚至还慢条斯理的用池水洗了洗脸。
“乾兄和郭兄弟他们几个很担心你,又知道你的脾性,不想让他们跟着。于是我们就自动请缨了,我们跟着你一起。”仲林波在甘斐的另一边坐下。
甘斐勉强笑笑:“跟着我做甚?”
“别忘了,我们的性命是谁救的。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们的血肉早就成为屏涛坞里那些可怖妖魔的口中食粮。”
时寔则在仲林波语声刚落之后立时接上:“所以请允许我们表达对你的感恩之情,你总不会残忍的剥夺我们报答的挚诚之意吧?”
无鳞补充道:“在你们眼中我是一个异类,事实上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吃过的人不比你吃过的鸡少,而因为你,我莫名其妙的背叛了我的族群,世人可没那么容易接受我,在找到好的去向前,我只能跟着你。而且你救了我,像我这样的妖灵受人间世俗的影响太多,所以总要报了你的恩情我心里才舒服点。”
奇谈怪论,不过甘斐并没有反驳,他了解无鳞,虽是血灵道妖怪出生,但却多了妖魔本不该有的那种要命的自尊,正因为这种自尊,使他在忍无可忍下爆发。
“那匹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去哪里,我们一路相随。我总算是朝廷属官,很多地方都能帮到你。”仲林波又朝那匹空着的马指了指。
“你不用回去复命吗?我记得你是公务在身,你的郡守大人能任你在外这许久不归?”甘斐想起仲林波司稽司马的身份,也想起了他化身而入屏涛城坞的本来目的。
仲林波苦笑:“我正在想用什么措辞向那位朱大人禀报呢,直接说是妖魔鬼怪像拍花儿一样把那许多人间士子弄到了屏涛城坞去?朱大人会以为我是在查案无获之下的信口开河。与其如此,还是让我多考虑些时日吧,很多问题也能向你请教。”
“我倒觉得令郡守大人相信仲公子的话并不难,难就难在世人真正知晓了妖魔鬼怪的存在后,会不会引发前所未有的恐慌。”时寔插口道。
“时先生何意?”
“让东阳郡和鄱阳郡对一对口实不就知道了?屏涛城坞在鄱阳郡可有着不小的影响,即便那位虞城主,就是那老妖怪,他化为人身时也和鄱阳郡的官员过从甚密,这点,我们在参加宴会的时候就已经知晓。而现在,屏涛城坞就此湮没于地下,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令那些朝廷大员们惊骇警醒了,这绝不是人力所能达成的,而我想,仲公子的那位朱大人在了解了这一点后,一定会对仲公子深信不疑的,况且还有这位……嗯……吴老兄,不怕吓着那位朱大人的话,请吴老兄跟着你一起前往公堂,然后现出本来面目,这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无鳞咕哝了一句:“我可不是杂耍变戏法的!”甘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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