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公子深怀韬略,最知兵法,虞某这些时日也看了些前人兵书,真正晦涩难明,内中一句:所谓天子者四焉,一曰神明,二曰垂光,三曰……哈哈,公子见笑,虞某却是记不清了,只不知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考量我来了,这个绝浪老怪竟然自己也去读了兵书,是在探我的虚实究竟。甘斐心中作警,脸上却不动声色,接着虞洺潇的话说了下去:“所谓天子者四焉,一曰神明,二曰垂光,三曰洪叙,四曰无敌。此天子之事也。意思就是天子乃是天上神灵,也是星辰之光,亦可为永铭青史的典册,亦有廓平宇内,无敌天下的威严。要滕某看来,这一段接下来的一句才最得我心,‘欲生于无度,邪生于无禁’,说的便是贪欲的根源在于不知节制,邪恶的根源在于没有禁忌,这是要圣明天子引以为戒的意思。城主既然对兵书感兴趣,这《尉缭子》倒是可堪一读。”
虞洺潇说的乃是先秦尉缭所著的《尉缭子》中的词句,对于一个精擅兵法的士子来说,这《尉缭子》也不算什么生僻的典籍,但是这随口一问,甘斐竟然洋洋洒洒的说了这许多,可就看出平素的谙熟精通了,虞洺潇用很女性化的动作掩着口满意地笑道:“公子当真是熟读兵法,虞某受教,可多谢公子了。”
甘斐逊谢着一躬,看着虞洺潇转向下一个席位,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感觉那日滕祥来寻自己当真是使自己受益匪浅,短短的几天之内,滕祥把《孙子》、《孙膑》、《吴子》、《司马法》、《尉缭子》、《六韬》等传颂于世的兵书去繁择要的传授了一番,自家最有感悟的地方还特别让甘斐背了下来。所幸这虞洺潇考的并不冷僻,甘斐略一思索,便天衣无缝的接上,不过料想阒水妖魔,一时间也不会对人间的兵法机杼能有多融会贯通,不然又何至于去寻滕祥?所以甘斐自信背的这些虽还没有记得太熟,但也足够应付对方的考量了。
初次的测试顺利通过,甘斐开始很仔细的听虞洺潇和其他士子们行酒致意时的对话,很显然,虞洺潇的这次巡酒之礼就是开始了对士子们的考核,也不知这个化身如此俊美的阒水神尊是如何知晓了这许多人间杂学,不过三言两语的对话之间,要么是对莳花种木之道的问询,要么是对空桑酿酒之术的疑义,甚至在面对那焦黄面色的魏曦时,两个人对于儒家经典还有了几句交流。
不管事先做过怎样的准备,这个虞洺潇确实不同凡响,这是个少见的妖魔,甘斐看着他颀长秀雅的背影在一个个士子的席位前走过,灵知悄无所觉的探查过去,可是在虞洺潇的身上却察觉不出丝毫血灵道应有的妖气。
阒水的妖魔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个聚集了成千上万妖怪的屏涛城坞伪装的如此毫无破绽?甘斐知道,阒水妖魔终究还是修习血灵道的居多,就算如阒水三怪这样法力高强的老妖可以隐藏住自己的妖气,可是寻常的小妖却很难抑制在日常行动之间所泄露出来的腥臭黑气,可现在这座屏涛城坞就这样堂而皇之的立于凡尘之世,伏魔道那么多厉害人物,却对这里没有过任何的感知,最多也只是曾在鄱阳湖一带发现过妖怪出没的踪迹而已。
甘斐猛然想到,在建康城中,那无鳞不过行动了几次,自己依然可以看出他修习血灵道而留下的痕迹,因此将其生擒活捉,可是到了这里,无鳞举动如常,却根本看不出异样,仿佛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常人,这不是蹊跷么?
难道这里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法门,可以自然而然的屏蔽妖魔现身的妖气?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法术?伏魔道将对妖魔的踪迹无从掌控,任由妖魔肆无忌惮的随时出没。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在别的地方,那些妖魔的妖气却又隐藏不住呢?
甘斐的思绪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虞洺潇来到了那个穿着绛袍的年轻人面前,笑声像银铃一般的清脆。
“哎呀呀,早听说清古先生妙算无双,怎么今日一见,竟是这般年少青春,可不比虞某年长多少呢。”
第063章清古先生
那个被称作清古先生的绛袍年轻人很淡然的笑笑:“小可平昌仲林波,见过城主。”
他是个不好看也不难看的年轻人,身材也是不胖不瘦,可偏偏就是站在丰神隽逸的虞洺潇面前,也不显得形神黯淡,这是一种气度,一种不卑不亢,湛然有神的气度。
清古先生仲林波,这下子甘斐知道了他的号和他的名,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个名号无论在人世间还是伏魔道,都是闻所未闻。
虞洺潇和仲林波碰了羽觞,白皙娇嫩的脸上也终于因为酒意醺然而有了一抹妍丽的红晕,举止间更是大见风致:“清古先生见了虞某之相,不知可否用相人之术对虞某略言一二?”
仲林波正视了虞洺潇一眼,很快就垂下目光:“喜欢听信预言的人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受用的吉兆而已,城主方当年少,正值青春有为之时,况且又有这无尽家私,煊赫身世,听我一个凡俗草芥的谶语预言,本就大可不必。我若说城主大富大贵,有王侯之命,只不过是曲意奉承的人云亦云;可我若说城主命理无常,有隐患之灾,却也是故作惊人的危言耸听。小可的意思是,其实我看不出城主的面相,所以也就无从说出城主日后的祸福凶吉。”
这番话一说,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讥笑之声,城主无非就是说些客气话,你一个被邀请来此的客人,便说些投其所好的悦耳之语便是,哪里用得着琐琐碎碎的说这许多?况且最终还自承看不出城主面相,这不是自曝己短吗?似如此,如何仰仗城主厚待?
甘斐却是暗暗称奇,听虞洺潇话里意思,这清古先生仲林波当是个精通易理,善于卜卦相面的人物,知天占卜,本也可算是有伏魔道玄灵之能的一支。可是这仲林波说的这番言语却又更见得不凡,虞洺潇是妖,妖魔的命理本就和凡人的面相完全不同,人间的易理卜数并不适用于妖,仲林波实话实说,却正是道出了其中的蹊跷之处。
虞洺潇先是一怔,而后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几次仲林波,眼中尽是盈盈波光的欣赏之色,忽然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来,执住了仲林波的双手。
“高明高明,清古先生不过寥寥数语,便已见非同小可。实不相瞒,虞某的面相一直甚为奇异,从小到大,再如何高明的易学宗师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虞某倒无所谓,日后的事,且由得他去,何以卜算谶语而定凶吉哉?清古先生诚不我欺也!”
仲林波觉得虞洺潇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挠了几挠,用力甚是轻柔,当下假作不觉,点头逊谢了几句。
在座的众士子没想到仲林波这几句话反倒令城主对他另眼相看,多少有了些艳羡嫉妒之意,有几个便忙不迭的出声附和虞洺潇的话,什么城主心志旷远,智思通达云云,还是虞洺潇微笑着向他们举手致意之后,才渐渐止了颂词。
巡酒还在继续,虞洺潇又转向了下一座,仲林波却没有回位,似乎是想了一想,突然发声问道:“敢问城主,此坞何时所建?这遍寻天下寒族士子至此,又是所为何故?”
虞洺潇趋步向前的身形一顿,转过头来,面上的笑意不绝:“这屏涛城坞本是家祖所建,原先也不过是鄱阳湖边一个小小的庳城罢了。那时节天下战乱,江南地界可建了不少庳城,就是为了防范流民乱党,家祖在这里多曾聚集江东豪杰,平灭杜彛沂保菜闶俏⒘⑾鹿停芩阆衷谔搅耍菽秤行某屑易嬷荆欣刻煜虏叛е浚被构识忌跃∶啾≈Α!
这是眼下整个江南最时兴的说法,朝野上下,多是这种附和大司马的论调,甘斐觉得这些阒水妖魔还是挺费劲心思的,不仅自建了这个古怪重重的城坞,还找到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当然,他相信这仲林波突然问出这么一句,绝不是信口而言,这个清古先生确实是另怀别图,从他问话时的炯炯眼神就可以看出。不过在得到虞洺潇这番回答之后,仲林波立时收起了犀利的目光,用原先淡然从容的神情微微一礼“城主大志,小可钦佩。”重新坐回了席位,再不多话。
虞洺潇好像并没有在意仲林波这突然的一问,他还是把剩下的座席都敬完了酒,算是巡礼已毕。
那时寔还不等虞洺潇安坐,便立刻迫不及待的表现起来,手中举着酒觞,宽散着袍服,大声说道:“虞城主厚待我等,阳翟时寔,感激莫名,无以为报,愿作一赋,以谢城主。”
这个满脸疙瘩的士子是个善作诗词歌赋的,这点甘斐在刚才虞洺潇巡酒时就听了个明白,对比先前此人对自己的倨傲无礼,再看看此刻他涎敛着媚笑的满面红光,可着实是判若两人。
虞洺潇显得很有兴致的一点头:“愿闻时先生绮文华章。”
这不是诵念朗读,时寔摇头摆脑,竟是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出来的:
“……立彭蠡之滨泽兮,怀古意以徜徉;渡萍苇之遨游兮,秉贞志以自进;屏波涛于烟霞兮,见生华城黼黻;会浊世为孟尝兮,乃聚才俊襜襜;……”
甘斐不知道虞洺潇有没有听懂,反正他是没有听懂,只知道这时寔吟唱诵哦之际就像一只大苍蝇,音节的阴阳顿挫化作了嗡嗡嗡嗡的声音,时而近时而远,却总盘绕在耳边挥之不去,而时寔偏偏还手舞足蹈,状若癫痫,袍袖挥摆间又沾上了不少席案上的酒菜汤渍,显得污浊不堪,他却兀自全无所觉。
虞洺潇素有洁癖,看到这等放浪形骸的做派,微微皱起眉头,面上笑容仿佛也变得很勉强,眼神有些游离,好像是想抬手表示停止的意思,可时寔已然沉浸其中陶醉的闭上了眼睛,碍于礼节似乎也不能出声打断。虞洺潇只能无奈的看了看身前的樊公泰,樊公泰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表示了一下同情。
几个仆厮抬着一口铜制的大缸走了进来,甘斐探眼望去,见缸中盛满清水,水中有好些正在游动的小鱼,不过这些鱼身体狭长,头小吻尖,却不知是什么鱼儿,不过鼻中却隐隐闻到一股香味。
总算找到让时寔停止他那又长又臭的辞赋之时,虞洺潇这回笑的非常灿烂,抬手拍了拍:“时先生且住,时先生且住。”
像苍蝇嗡嗡的声音终于消失,时寔顿身睁眼,一脸愕然。
“时先生此赋炳炳烺烺,不落窠臼,闻之如清风拂面,神泰舒爽,乃是少见之佳文。只是现在要为先生上一味绝世珍馐,还请先生一饱口福,日后再聆先生佳作。”
时寔听闻虞洺潇夸了他几句,也听不出弦外之音,顿时又现出得意的神情,连连逊谢:“仓促所作,不尽人意,还需补苴调胹,他日自当奉上此《屏涛赋》以谢城主。”
虞洺潇礼貌的笑了笑,一指那刚抬入的铜缸,将话题转开:“诸公请看,此为鄱阳湖边溯溪所产之香鱼,脊背自能散发异香之气,只在初春之时才现,极是难得。更兼其味鲜美,比别处香鱼大不相同,也是虞某着人捕了这几条来,请诸公品尝。”
甘斐这时才知道案头的置放的锅釜是做什么的了,此刻釜下炭火炽然,釜中的汤汁已然滚开,一个仆厮拿着刀,挽着袖子,从铜缸里捞起一条香鱼,只一刀从香鱼腹下划过,快速的掏出香鱼内脏,在鱼尾还在不住扑扑跳动的时候,往热汤翻滚的锅釜中一丢。
虞洺潇抬手示意:“食鱼便是讲究鲜活,这是屏涛坞烹饪的做法,只待水滚得三滚,此香鱼便可食用,那釜中之水便是从溯溪清泉中所得,更添了屏涛坞特制的辅食香料,届时与此鱼脊背上的香味混在一处,吃起来更是鲜美异常,诸公,请。”
这番话使众士子响起一片称叹,如此名贵的鱼儿再配上如此别致的烧法,屏涛城的考究可见一斑,待得香鱼烹熟,箸勺齐下,顿时又是一片啧啧称赞之声。
甘斐看着釜中很快便被滚水掩盖的香鱼,却没有动箸。他总觉得这股香味中透着蹊跷,焉知不是放了什么迷惑心智的药散?况且又是虞洺潇这般珍而重之的推出,还是警醒点为好。为了避免引起虞洺潇的注意,他只能用不停的喝酒来掩饰他殊别于旁人的做法。
……
场上任何人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落在了虞洺潇的眼里,面对如此美味却没有动箸的人只有两个,而这两个正是今天使他心生疑惑的两个人。
左边那个从京城过来的滕祥,他身上总有一股子不太对劲的味道;而右首那平昌来的仲林波,已经可以肯定,决不是如先前所说的那个只会算卦相面的普通凡人;偏偏就是这两个人,没有去动那带着阒水迷灵之术的香鱼,是他们看出了其中的隐秘之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虞洺潇泛着懒洋洋的笑容,眼神快速的从他们两个身上滑过,他们没有发现自己对他们的注意,那只是因为他们在小心翼翼回避着自己的目光,他们的心里一定藏着事!
虞洺潇前番说的,倒不是假话,他确实是在迎宾盛宴开始前才刚刚赶回屏涛城坞的,这几天涉尘使者带回来的人间士子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还不大清楚,需要对这两人再多观察观察。
樊公泰还不大清楚主上的想法,他只是按部就班的把先前的布署一一实施,从虞洺潇给他的眼神暗示,至少表明这十二个士子的考量算是通过了,既然如此,便可进行下一个章程了。
天色渐渐变暗,酒已过三巡,屏涛城坞酿的美酒虽然甘醇,可喝到现在,大部分的人还是有了醺然醉意,原先衣襟周正的士子们现在多已面色通红,衣衫宽解,说话的声音也比原先要大的多,言语间也渐渐不堪起来。
欢奏的音乐忽然变了旋律,一对对窄衣纤腰的舞姬翩翩入内。
喝的脸红脖子粗的士子们明显的精神一振,城主年岁虽轻,还真是个体己知心的人儿,他怎么知道,在这酒酣耳热之际,便是这美人在前最最叫人心动?
士子们的眼睛不加掩饰的开始在舞姬的身上游动,她们的衣衫穿的不多,个个面容娇美,肌肤滑嫩,尤其是裸露出来的双腿更引人遐思,看着这番情形,他们的呼吸声显得更粗重了。
舞姬们站成了一个半圆形,将两位出众娇娆的美艳女子围在中间,而在舞乐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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