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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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城-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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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一闪而过,他惊讶于自己想要帮助娑守城,这真的有意义吗?真正毁灭了阿迦城的人不会是云项,而正是他自己。
一个人杀了人之后再去救人,连他自己都很难说服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善念,做这种事只会显得自己伪善又愚蠢。
但他却是渐渐克制不住那念头,想要告诉娑,泰熙国云项的军队即将兵临城下,她有什么方法抵抗呢?
需不需要——他帮忙?
如果云项兵临城下,白塔却并未毁灭,阿迦城没有流行瘟疫,那云项他……会攻城吗?
云墒坐在房中沉吟,时间渐渐过去,渐渐地开始有第一道曙光亮了起来。
他心中悚然一惊,第五日。
使用太阳术自查,自觉体内并无不妥,疫病似乎尚未发作,蓦然站起,云墒揽镜自照,解开衣裳,只见左半边身体十三个地方各自隐隐约约浮现一点红斑。
红斑……就如刚刚受了绣花针轻轻一刺,只略略发了红,连一滴血都没有流。
云墒轻轻伸指按了按其中一点。
一股针剌似的剧痛直入骨髓,让他微微一颤。
这疫病刚刚发作便已如此可怕,若是再过几日会变成何等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他知道门外千千万万与他相识或不相识的人都和他相同,都会在身体的左边浮现十三个极其纤细的红点,细得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会注意到。
细得让人绝不会想到那是如何令人毛骨悚然的红点。
他穿上衣裳,门外有人轻敲三声,“王爷。”
“进来。”云墒神色从容,衣袖轻挥,大门应手而开。
一名个子非常瘦小的侍卫闪进门来,低声道,“王爷,我已收到京城内线所传的疾飞鹰隼,六王爷昨夜连夜面圣,朝廷调集一万兵马,不日即将西行。朝内最……最多的说法,是皇上怀疑咱们勾结阿迦城,要谋反。”
这名侍卫姓张,叫张友贾,生性机智谨慎,还从未用这等低沉紧张的声音说过话。云墒眼瞳缓缓抬起,算不上看了他一眼,最多只是往他的方向动了动眼珠子,突然道,“脱衣。”
张友贾吃了一惊,茫然看着他的王爷,只当自己听错了。
云墒很平静地道,“脱衣。”
“王……王爷……”张友贾退了一步,“属下……属下不好男……男风……”
云墒似乎是笑了一笺,不耐听他胡思乱想,蓦地欺进他内围,刷的一声撕了他一片衣襟下来。张友贾吓得呆住,不知这位王爷要拿他如何,呆了半晌,却见云墒在他身上瞧了几眼,平静地道,“快十年了,好快……”
张友贾扯过破碎的衣裳掩住裸露的胸口,尴尬的看着云墒,全然莫名其妙,他来禀报紧急军情,云墒却和他叙旧,无端感慨起时间来了。“属下跟随王爷,的确快十年了。”
“十三侍卫对我忠心耿耿,”云墒对他一笑,那笑容没什么温度,“虽然自家主子让你们没好脸面见人,却一向尽心尽力。”
张友贾听他说到“虽然自家主子让你们没好脸面见人”又是吓了一跳,暗道这虽然说的实话,但王爷自己说出这种话,莫非是被谣传造反,受了刺激太深,有点疯癫起来了?“王爷……”
云墒眼眸一动,张友贾素来是个精乖的角色,一见云墒的眼色就知道他并不想听他接话,于是立刻闭嘴,只听云墒道,“六王爷若是安抚了流民之乱,集结兵马往这里来,以你估算,要几日时间?”
张友贾听他说话越听越迷糊,“六王爷一直率兵处理流民之事,集结兵马不需多少时间,一切顺手的话,二十天可率众而来。”
“二十天……”云墒低声一笑,二十天后……云项便可见满城尸骨……“你去召集十三侍卫,除你之外,每个人裸身来见。”
张友贾骇然,“裸……裸身?”
云墒嗯了一声,抬眼看窗外朝霞绵延,半轮红日出于云上,照得天空半边明艳似火,半天浓黑如墨。
张友贾怀着忐忑的心情领命而去,暗忖王爷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不久之后,云墒将十三侍卫从头到脚都细细地瞧过一遍。
出行之前,他并不在乎这十三个人的死活,故而一路上也并未刻意与十三人保持距离,内心深处甚至一向认定这十三人必要陪他客死异乡。但自从到达了阿迦城住进了行馆,他反而渐渐和十三侍卫保持着距离,随着离国的时间越久,心中越淡淡浮现一股歉疚。
十三侍卫对他忠心耿耿,从未因他荒淫无道或离开王府而稍减。
这十三人是云项精心挑选的上上之才,无论人品或是骑术、刀法都属流。
瞧过了十三人的裸体,云墒长长吐出一口气,眼里突然有了笑意,脸上却不见了笑容,“我从城主娑那里得知,阿迦城有一处金矿,位于伊蓝森林以西五百里处,矿内不但盛产黄金,还盛产宝石。你们十三人早出发,往西寻找这个叫做‘布洪’的金矿,找不到就不必回来见我了。”
张友贾愕然,“王爷,此刻最紧要的是……”
云墒打断他,“我等前往阿迦城的目的是探查金矿,只消你等找到金矿所在,完成皇命,谋反之事不攻自破。”
张友贾只觉这句话似是而非,皇上怀疑你谋反,难道你寻到金矿他就不怀疑了?只怕是怀璧其罪,疑心更重吧,但云墒说得轻描淡写,他不敢反驳,只得称是。
“王爷,我等—起出发,谁来护卫王爷安全,”另一人小心翼翼地道,“寻找一处金矿,不需十三人—起出行吧?”
云墒眼色微沉,“听闻伊蓝森林以西乃是不毛之地,不知有何等怪兽存在,此去路途遥远,十三人—起去方能快去快回,这就去收拾行囊,立刻出发。”
十三侍卫纷纷领命,却是面面相觑,各自心里都是老大的疑窦。
云墒心情却很喻悦。
十三侍卫没有一人感染疫病,他只需把这十三人调离,接下来的事便与他们毫不相干。
未过多久,十三侍卫一起策马而出,往西边不毛之地奔去。
云墒并未送人,那十三匹骏马扬尘飞蹄而去的时候,他在沐浴。
黑发弥散了浴池角,云墒仰躺池边,—件紫袍随意搭在肩头。即使是如阿迦城这般地域不大的城邦,贵族浴池也是十分巨大,远远大过泰熙目的规模,平日洗一次澡烧个热水都要半日,今日浴池中的水却是冰冷的。
几名行馆内的女仆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娑要她们服侍云墒,今日云墒却要浸泡在冷水中,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浸泡了大半个时辰,云墒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浴池寂然无声,几个女仆安静地站在一边,保持着端庄的仪态。
“里拉,”云墒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名叫里拉的是行馆侍女的总管,听到云墒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云墒很少和她说话,连忙仔细聆听,只听他说,“你能不能给我说说阿迦城白塔和伊蓝森林的故事?”
里拉定了定神,谨慎地回答,“阿迦城自古以来盛产黄金,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就拥有了高超的炼金术,却总是遭到其他族类的掠夺,所以在三百多年前,伟大的阿兰兹家族的祖先建立了白塔,通过祈福和巫术保护我们的城邦和财产。”
“那伊蓝森林呢?白塔的圣光不是关系着伊蓝森林的兴衰吗?”云墒感兴趣地问,“你们自己不觉得这片森林异乎寻常?”
“伊蓝森林是偶然产生的,我听我祖母说,很久很久以前,伊蓝森林和其他森林—样,没有蓝色的树木,也没有独特的野兽,但是阿兰兹白塔建立以后,因为城邦很小,阿兰兹家族的力量太强大,圣光泄漏到周围的森林里去,渐渐地改变了森林的一切,最后它也成了白塔圣光圈子里的一部分。没有白塔圣光就没有伊蓝森林,也没有阿迦城。”里拉说着,提到阿兰兹家族的时候,她的眼里充满了诚挚的敬意。
云墒从浴池里一步一步走上来,长长的紫袍飘落在池水里,染湿了他也不在乎,“那么……白塔……有没有曾经崩塌过?要是阿迦城没有了白塔,会怎么样?”
他以为不会听到什么线索,里拉的目光太虔诚,不可能会说出关于白塔不利的消息,但听到的内容让他颇为意外,她是个老实人。
里拉说:“有。白塔在二十年前崩塌过一次,那时候是阿兰兹家族齐心协力重建了白塔,但整个家族除了娑之外都因为力量消耗太多而去世了。那是阿迦城最大的一次灾难,有很多德高望重的人都死云了。”
“白塔崩塌以后,城邦会怎么样?”云墒并不掩饰他对这个问题的兴趣。
“白塔崩塌以后,森林燃起大火,天空开始下冰雹,包括元老会在内,所有人的巫术都失去了作用,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和土地遭遇干旱、洪水、虫害和火灾。”里拉眼眶都红了,“那是一段太可怕的日子。”
“但——”云墒嘴角徽微勾起,“九州大地上,家园遭遇天灾人祸天经地义,如果这就叫灾难,那泰熙国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古以来就生活在灾难之中。”
“在阿迦城里没有灾难,只要有城主在,我们就会健康平安,并且生活得非常快乐。”里拉说,“我们爱戴城主,他给予我们一切。”
云墒长长地吐出口气,富裕快乐的阿迦城,一切的光环和荣耀只寄托在一个瘦弱的女人身上么?
他们浑然不觉这种幸福的根基有多么虚无缥缈,距离残酷又是何等相近,要摧毁是何等的容易。他也不穿好衣服,瞟了浴池边一个年级很轻的女仆眼,那女仆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云墒已走到她面前,呲的一声撕开了她的衣襟,小女仆尖叫一声,吓得全身发抖,蜷缩在地。里拉大吃一惊,冲过来拦住云墒,“王爷!艾玛她有情人了,不可以……”
云墒瞟了小小的艾玛一眼,他不记得和这个小女仆有什么太多的接触,但她的左边身体依稀也浮现了十三处细细的红点,她染病了……或许是在他刚到行馆的那天曾经为他更换衣服,要不然就是在出浴的时候曾经为他擦背。
很年轻的小丫头,和零公主一样,什么也不懂,对未来充满憧憬。
却就要死了。
他突然有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甩下自己身上那件紫袍盖在艾玛身上,提起另一件衣裳披在肩头,就这么掉头而去。
里拉和艾玛惊魂未定,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云墒是什么意思。
云墒去换了件衣裳,径直前往白塔。
白塔外,零公主还在守护,神色却已憔悴了很多,娑在白塔里面已经两日两夜,零公主也在外面站了两日两夜。元老会派遣祭司来代替她,她却不肯回去,说娑不出来,她就不回家。
云墒提着个竹篮子过来的,篮子里有三色糕点,有淡淡的玫瑰幽香。零公主远远地看他过来就笑了起来,向他招手,“姬九,过来过来,你来看圣光。”
她指着白塔顶上那若有若无的白色光气,他不想说他见过,甚至接触过那圣光,嘴角微勾,眼里却一直不笑,“娑怎么样了?”
零公主十旨指白塔的大门,“还在里面。”
“她不用吃饭么?”云墒眼眸微转,零公主缩了缩脖子,她有点害怕云墒那眼神,“在白塔里面娑从来不吃饭。”
云墒在白塔门口坐了下来,零公主跟着他坐下来,打开竹篮子,云墒将三种糕点一一摆在零公主面前,“吃吧。”
她很开心,因为云墒为她送吃的来,拿起一块咬在嘴里,柔软甜蜜的口感让她整个人都欢欣了起来,“姬九,你真好。”
他笑笑,看着她欢欣鼓舞地吃那些糕饼,那眼神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零公主吃了一半,连她都觉得云墒的眼神很奇怪,“喂!你心里不高兴吗?为什么这样看我?”
他摇摇头,突然道,“我问你一件事。”
她继续啃着那些糕饼,瞪大眼睛,“什么事?”
“地上有一窝蚂蚁,蚂蚁窝里有块你很喜欢的宝石,你决定了杀死蚂蚁然后拿到宝石,然后……”
他淡淡呵出口气,“然后你对着蚂蚁窝下了很多毒药,却突然觉得蚂蚁其实很可冷,怎么办?”
零公主皱着眉头,“我不喜欢宝石。”
云墒道,“那就蘑菇吧,蚂蚁窝里有你喜欢的蘑菇。”
她看了云墒一眼,“我会另外挖一个洞去拿蘑菇,我不会杀蚂蚁。”
云墒笑笑,“要是你已经杀了呢?”
“为什么一定要杀蚂蚁?蚂蚁很小咬不到我,而且蘑菇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吃蚂蚁窝里的啊?”
她困惑地看着云墒,“你讨厌蚂蚁是不是?”
他哑然,随后笑了起来,“那要是你是蚂蚁呢?有人想要蚂蚁窝里的宝石,就下了毒药想毒死所有的蚂蚁,你会怎么样?”
她这次不迟疑,说得很平静,“我会杀死那个人。”
他道,“那个人……也许曾经是蚂蚁的朋友?”
她看了他一眼,“我会杀死他,会下毒毒死朋友的人绝对不是朋友。”
这句话犹如支利箭,刹那穿透了云墒的胸口,朋友?什么是朋友?他突然静了下来,一瞬间想到:原来这二十多年来,他从不知道什么是朋友。
他从未想过需要朋友。
他没有真心,何来朋友?也许因为自知没有真心,所以也从未想过要交友。
但身边天真的眼眸是何其地相信他,年纪小小的丫头崇拜着他信任着他,她对人总有一种顽强不屈的信任,从不怀疑会被背叛。她虽然什么也不懂,却远比他坚毅,远比他充满勇气,并且从不迷茫。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零公主动了动他,“你是来看我还是看娑的?”
他笑了,一抬手搂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她又吓了一跳,却并不抗拒,乖乖地靠着他的肩,刚开始姿态很僵硬,但渐渐地在放松,慢慢地倦意涌了上来,她靠着云墒的肩沉沉睡去。
云墒唇边的笑还在,如果零公主还能看得见,地会看见那笑意很空,云墒带来的糕点里有浅量的迷药,她却浑然不觉。
怀里的小女子是柔软的、天真的、勇敢的……没什么不好,但他对于蚂蚁的同情和眷恋还没有大过于……对云项的那声承诺。
云项要他出使阿迦城,要他客死异乡,最后背叛了他。
但他无意背叛云项。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为了帝王霸业,云项付出了多少……甚至连亲生兄弟他都牺牲了不是么?
他为云项做了不少事,但云项做得更多,也牺牲得更多,六哥绝非无泪无痛……,只是……他不能说。
云项可以背叛他,他不能背叛云项。
他可以死,云项不能。
云墒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云项要泰熙的天下,他要做个明君。
即使……这条明君的路是如此的阴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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