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我没文学修养。美国的著名诗人嘛,喜欢通过象征手法,表现人性世界。”
“那究竟什么是象征呢?”
周凛愣了一下。
石正辕转身望向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对于我来说,象征代表的并不是特立独行的创作方式,恰恰相反,是自觉,是本真。因为无论一切有多光怪陆离,这就是我们所面对的真实世界。”
说着,石正辕举起那张照片,声音瞬间低了下来:“你流过泪吗?喜极而泣,或是悲伤痛哭。”
当眼眶渐渐被泪水沾湿,整个世界看上去就像一张失去了焦点的照片。
照片里的夕阳,石正辕太熟悉了,在他失恋的那段时间里,这样的夕阳,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视界。
那是夜晚来临前的最后一道光,是他溺水窒息之前的最后一次挣扎,在那之后,回忆披了墨色的袍子压下来,他想逃,却无处可逃,他总是被迫进入一段又一段的漫长黑夜。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曾连续一周对着夕阳恸哭,但事实确实如此。因为只有在日夜之交的时刻,他才终于有勇气将忍了一个白昼的痛楚,尽数发泄出来。
那是走投无路的自我疗伤,和懦弱无关。
所以,这张照片在他看来,再完美不过了。事关“真实”的作品,是无法用一套所谓的摄影标准去评价的。
他转头,吸了吸鼻子,看着同样若有所思的周凛。他真的很讨厌眼前这样的家伙——标准,标准,永远都有个标准,什么都要用公式计算,什么都只用数字衡量。
人生不应该只剩下某个统一的判定准则。
他放回照片,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周凛却突然开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嗯?”
暖黄的灯光映出的却是一张冰冷的脸,周凛的声音超乎异常地平静。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流过泪,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痛哭过。”
04 浸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四)
费秋澍取出自己带来的蛋糕,数了六支蜡烛。
范澄扉则推门走进房间,门上的泰迪熊晃了一下,而后又静止。
费秋澍将蜡烛一支一支插起,直到最后一支。他捏着蜡烛,望了眼房间,没留神,蜡烛便掉到地上。
他弯腰,把蜡烛拾起。回身的瞬间忽然有些眩晕,仿佛又回到几年前。
他逗费澈玩,高高地将他抛起,却被范澄扉的脚步声分了神,没接住费澈。最后费澈摔在沙发上,哇哇大哭。范澄扉知道了,嘲笑他明明是因为缺乏锻炼导致臂力不够,还非要赖她的脚步声。
混着费澈的哭声,两人互相扯皮的画面就这么一帧帧闪过。他想笑,可又笑不出来,只能将最后一支蜡烛插好。
他坐正,忽略了自己微微发颤的手。他悲哀地察觉自己已跑到崩溃的边缘。
他尽力克制着,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然而,再多努力都是徒劳,当范澄扉从房间里出来的那一刹那,费秋澍所坚守的整个世界还是崩塌了。
范澄扉停下脚步,叹了口气,用前所未有的轻柔动作把手里的东西摆到桌上。
费秋澍转过头来,默默看着她,想找回废墟里的一砖一瓦。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意孤行建起的那个世界,其根基只不过是一片虚无的回忆。
时钟继续走着,对于虚无来说,这并不算什么。他望向范澄扉拿出来的东西,照片里缺了门牙的费澈笑得格外灿烂。
世上的事分成两种。有些事,不管进展有多缓慢,总还是有进展的,比如终会到站的公交车。
还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即使再给你无限的时间,结果都一样。
比如费秋澍再无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比如一直在等待的费澈,终究还是无法等到门牙长出的那一天。
“我都说了,两个蛋糕,我们两个人吃不掉的。”
吊灯晃了一下。
周凛收起桌上的照片,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石正辕。表情沉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最讨厌这种脆弱的中文系男人了——整天叽叽歪歪,自以为看透了整个世界。觉得全世界就他最失意。
不就是比谁惨吗?不出声,不代表没有,只是不想提罢了。
他的泪,早在小时候父母摊牌那一刻流干净了。
周凛打定主意不解释。他关了电脑,忽然问:“既然你对外国文学有这么独到的见解,干嘛不去研究文学?”
“那你干嘛不去搞摄影,何必要研究植物?”
“我又没说我不喜欢植物学。”
“但很明显,你最喜欢的并不是植物学。”
“那又怎样,谁说一定要选自己最喜欢的学科进行研究?”
“可你这样研究的动力就小了。”
“你怎么知道面对某个不是最爱的领域,动力就一定不大?你应该先做广泛的调查,才能下这个结论。但是很不幸,你面前就站着一个活生生的反例。”
“我是站在正常人的立场上说的。很不幸,你并不属于这个范畴。”
“既然我不属于‘正常人’这一范畴,你又怎么能把‘正常人’的结论用到我身上呢?”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唇枪舌剑,早把各自的伤心往事忘了。
“总之,我这叫距离产生美。”周凛做完结案陈词,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不知是谁先笑了起来,反正后来两个人都笑了。他们瞬间醒悟过来,不管谁说的更对,其实都一样。不是观点一样,而是两个人一样。
一样固执。
夜越来越深,单凭天色已判断不出时间了。石正辕觉得今晚的啤酒鸭肯定没戏,便把啤酒取出来,递给周凛一瓶。
周凛熟练地把它往桌沿上一磕,瓶盖便被打开。他嗅了嗅,发现是黑啤。
“我不喜欢这个牌子的黑啤,有股焦味。”
“那是麦芽的味道。你不要拉倒,还给我。”石正辕说着,想夺回自己的酒,“有的喝还挑三拣四,难怪你在学生中的口碑那么差。”
周凛见状,抓着瓶子猛灌两口:“送出去的还想拿回,难怪你的口碑也这么差。”
“再差也比你好。”
“才怪。”
“你们真的没听到什么声音?”高霏霏坐立不安,又靠到门边,“这次好像变成笑声了。”
“你确定你听到了?”贺风帆迟疑着,继续问,“除了能听到这些声音,你的脑子里会不会出现一些不属于你自己的想法?”
高霏霏想到突如其来的展览灵感,似是非是地“嗯”了一下。
幻听,外加思维插入,贺风帆一惊。
曾遐看着他们,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呃,我认识一个还不错的……精神科医生,你要不要去检查一下?”
“什么?”高霏霏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老师,你该不会以为我有神经病吧!”
“一般有问题的,都说自己没问题。况且你只是有这个趋向而已,不要慌。”贺风帆推了推眼镜,认真道。
“可我真的很正常啊!”
曾遐躲在一边笑得快抽筋了,缓了半天才开口解围:“贺老师,你不是还要养足精神对付学术委员会那帮人吗?”
贺风帆拍了拍脑袋:“啊,我快把这事儿忘了!今晚得好好睡一觉。”
他说着,看了看表,放好明天要用的资料,问她们要不要一起走。曾遐求之不得,打开门,准备关灯。
看到贺风帆终于放过自己,高霏霏舒了口气。正在她准备跟他们一起离开时,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还没完成。
“喂,你们好歹再陪我一会儿啊!”
“慢慢等,总会来的!”曾遐咧嘴,冲她挥了挥手。
没良心的家伙。
高霏霏抱着那份该死的文件,回到费秋澍的办公室。
一时无聊,她拿出笔和本子,列起了趣味展的计划。随着草稿的增加,展出方案终于清晰起来。
人们的成长过程就像这个逐渐清晰的方案一样,从婴儿阶段开始,随着时间的不断累积,所学到的本领也在不断增长。
慢慢地,我们都长大了。
可越长大,就越健忘,有谁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怎样的呢?那些开心的事,那些悲伤的事,似乎都被所谓的本领挤掉了生存空间。
我不能让自己的回忆变成一块化石,它是有生命的,不应该被祭奠。高霏霏想着,放下了笔。
那些需要回望的,就让语言来帮一帮我们吧。
高霏霏心满意足地放下笔,楼上又传来了异响。
这回不是说话声,而是某种物体滚来滚去的声音。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似乎是玻璃瓶。
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她终于忍受不了,拿起手机,调成录像状态,英勇地冲了上去。
05 可靠,依靠,我靠(一)
午后,两个研究生昏昏欲睡地批着作业。国庆节闲了七天,乍一回来,还真有些不适应。
一旁的费秋澍则优哉游哉地套着鸵鸟枕午睡。
整间办公室安静得只听得到沙沙的落笔声。
曾迩勉强把头撑起,打了个哈欠。
已经一个钟头了。
费秋澍睡了一个钟头的觉,而她们则批了一个钟头的作业。她环顾四周,想活动一下腿脚,却发现凌乱的地上根本没她落脚之处。
费秋澍的办公室,哦不,确切说来,是“研究室”,已经被他充分利用起来了。曾迩在此刻终于领悟到,所谓研究室,不过就是办公、生活二合一的场所。
她刚想踢开一个纸袋,便见费秋澍的头动了动。
一时间,脚只好僵在半空中。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两秒后,久违的卢秉一出现在她面前。
曾迩惊讶地看着她。
九月底,卢秉一去外地参加一个语言学研讨会,连着国庆假期,都十多天没回学校了。
而看到两个没精打采的学生,卢秉一也很惊讶。不过再看看桌上一摞摞的本科生作业,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曾迩一激动,朝卢秉一迈开腿。可她忘记脚下还有障碍物,于是直挺挺地摔了出去。
“爱卿何须行此大礼!”卢秉一伸出双臂,接住曾迩。
另一个学生也站起来,没憋住,笑出了声。
费秋澍在这一系列声响中醒了过来,扯下鸵鸟枕。
“你回来啦,海边好玩吗?”他揉揉眼睛,隐约瞥见卢秉一身后背了个大书包。
“别说得我真是去旅游一样。”卢秉一抗议着,转而向两个学生挑眉问道,“BABY,你们想我了吗?”
两人点点头:“想你……的茶点了!”
许久没见,大家默契地开起了玩笑。
卢秉一笑了笑,放下背包。
“别放下呀,难得见你背书包,挺青春的!”连费秋澍也加入到开玩笑的行列。
“这可都是给你们带的土特产,好意思让我一直背着啊。”卢秉一说着,打开背包,“不过说实话,那边确实挺好玩的,就是海腥味重了点,不大舒服。”
“你们还真去玩啦?”曾迩站直了问。
其实研讨会什么的,说白了就是换个地方念论文而已。既然到了新的地方,论文念完,不顺便玩一玩怎么行。“会议间隙也是要放松一下的嘛。”卢秉一嘿嘿一笑,拿出几包鱿鱼干,颇有兴致道,“不如下次我也搞个研讨会,把这次认识的朋友都叫来。”
“学校能批吗?”曾迩想到学校这么抠,估计没戏。
“为什么要学校批准?”卢秉一不解地问,桌上堆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又不问学校要会议经费。”
曾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搞反了依靠和被依靠的关系。
“对了,老石呢?我过来的时候没看到他。”
她说着,又拿出好几袋吃的。
“他啊,去医院啦。”费秋澍说。
“他怎么了?”卢秉一猛地转向费秋澍,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他是去忙那项患儿发音研究的,又不是去看病的。”费秋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哦,我把这事儿忘了。”卢秉一拍拍脑袋,弯腰去捡东西。刚起身,她瞥见垃圾桶,又开始唠叨了,“我说费哥啊,你怎么还吃方便面,我不是给你准备了挂面吗,拿个电热杯煮一煮啊。”
“挂面?哪儿呢?”费秋澍如梦初醒,翻箱倒柜找了起来。
研究室被他越翻越乱,卢秉一彻底无语了,她转而将特产分给学生:“听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学校的活动很丰富啊。”
“嗯?”
“不是有个什么趣味展吗?”
说起这个,两个学生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小小一个趣味展,快把他们逼疯了。植物学那帮人实在没有办法,便挪了几件标本去交差。所幸他们语言学的在最后有了主意,不仅搜集到各地的方言童谣,还发动周围天南海北的同学,用家乡话来了次现场演绎。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童谣勾起了群众们的回忆,当某些情感被激起,展览演变成了一场词曲各异的合唱,每种声音执着得都令人动容,仿佛只要再哼起那熟悉的曲调,所有逝去的就会重新回到身边。
很傻是不是?那就让每个已懂得分辨明智与呆傻的人,借由童谣,最后再犯一次傻。
“你说那个展览呀,”曾迩回忆着点点头,“最后还评了个二等奖,可惜功臣今天不在。”
“谁?”
“高霏霏呀。”另一个学生说,“方案就是她想的,不过交方案的前一晚,她莫名其妙摔了一跤,至今还在休养中。”
“大概是天黑,没看清楼梯。”曾迩叹了口气,还记得当时去探望高霏霏的场景。她的脚架在茶几上,满面愁容,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心疼报废的手机。曾迩本来还挺难过的,一看她这副样子,又忍不住笑了。
只不过,曾迩现在想来,倒是意外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你笑什么?”卢秉一忽然问。
“有吗?”曾迩耸耸肩,笑意更甚。
范澄扉从新楼回来,匆匆赶回实验室。看到走廊深处的一个人影,突然收住脚步。
“小顾?你怎么在这儿?”
在生物楼看到旧同事顾暝,范澄扉着实吃了一惊。
“大法医可以出现在这里,我们小民警就不可以啦?”顾暝乐呵呵地说,却发现范澄扉表情一黯,连忙解释道,“这不正好来你们学校拿心理报告嘛,顺便来看看你。”
范澄扉了然地点点头,带他进了实验室。顾暝自觉主动地拉开一把椅子,正准备坐下。
“你脚怎么了?”范澄扉见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便问了一句。
“没事儿,之前出任务崴了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顾暝想想,本想就此打住的,后来还是不甘心,“可气的是,刚才来的公交车上,竟然有小姑娘给我让座。”
他说着,腾地站了起来,侧踢一下:“这么灵活的人需要坐吗!”
范澄扉在一旁笑着摇摇头。
“人家也是好意。”她看着眼前这个工作还没两年的小伙子,心想到底年少气盛啊。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