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身子未见好转,您是不是也去瞧一瞧她?”
傅清源睁眼看向傅瑾,脸色严厉了几分,像是有些着恼,直把傅瑾看得底气渐失。就在他以为傅清源会严厉斥责他时,傅清源目光却柔和了下来。
“你这个逆子,竟说起为父的不是了。快带上东西出去,让为父清静清静。”
傅清源的语气轻描淡写,倒是没什么斥责之意。傅瑾松了口气,应了声便出去了。
待沈延亭再见到傅瑾时,已是第二日。
当他抱着小白踏进傅瑾书房时,就见傅瑾一反常态地,没精打采地坐在桌边。
沈延亭在他对面坐下,有些好笑,“你做什么这幅样子?昨日见何家小姐见得不开心?”
傅瑾一愣,心知他已经知道定亲的事了,急忙解释道:“那是我爹他自作主张,我可没答应。更何况,现如今这亲也没结成……”
“看你这样子倒是挺遗憾的。”
“我没有!我可是一直在反对。”
“哦?那又是为何?我记得何家小姐姿容甚佳,端庄大方,与你也是门当户对,你实在没有反对的理由。”
“我并不喜欢她,若娶了她才是耽误了她。”
“就算不嫁你,她也未必嫁得到她想嫁的人。”
“可是我只想娶我想娶之人。”
看傅瑾一脸郑重,沈延亭一挑眉,“那么这门亲事,你可反对成功了?”
傅瑾被他说得更加郁闷,干脆闭口不言。
沈延亭调侃完,心情倒是好了几分,也不再说话,径自品着茶。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便忍不住了。
“我说,好端端的你叫我们来,就是为了看你发呆?”
傅瑾这才想起来,把面前的纸推过去给沈延亭看,“这些是瑜弟留下来的,想叫你们来看看。”
沈延亭把小白抱上桌子,让它能看清楚,自己和傅瑾把纸一张张铺开。
“爹让我挑出些好的,余下的等五七时烧给瑜弟。”
沈延亭看了眼小白,见它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便什么也没说,自己也开始一张张浏览。
傅瑜的字很好,文章写得也不错,灵动飘逸,颇具才气。沈延亭暗暗道了声可惜,将看完的放在一旁,顺手又拿了一沓。
兴许是傅瑜平日里闲散无事,这便成了他一大爱好。只是现下一张张地瞧着眼晕,也不知是多少日子积攒下的。
沈延亭翻了一翻,忽然发现好几篇一模一样的。看来傅瑜极喜欢这篇文,否则也不会反复誊写。
“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沈延亭轻轻念出声,忽然有了些异样之感。
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沈延亭翻了翻写《恨赋》的这几张,字体格外有力些,少了飘逸,少了轻灵,甚至有些用力过度。
“延亭,怎么了?”
沈延亭正思索着,没有答话,复望向小白,才发现小白不知何时起也在盯着他看,一双眼睛晶亮,金黄的立瞳微微收缩。沈延亭把纸摊到它面前,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小白“喵”了一声,死死盯着纸上的文字,忽然软了身体。
傅瑜浮在半空,神色复杂。他缓缓道:“我记得,我住的院子里有一方小池,我平日里喜欢坐在池旁,写些诗文。这篇《恨赋》,我有些印象。”
沈延亭问:“你写它的时候,心境如何?”
“大概……是有些不平的。爹疏忽我们母子日久,我娘却也不理解我,我觉得有些愤懑,有些……有些……”
傅瑜想不出合适的措辞,摇了摇头不说了。
“你恨你娘么?”
“当然不!”
“那你爹呢?”
傅瑜愣了愣,缓慢地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恨的。”
沈延亭眼底起了些怜悯,他接着问:“你还想到了什么?”
“想不起了。”傅瑜抖了抖身子,还不等沈延亭发话,就一头钻进了小白的身体。
见小白又活动起来,傅瑾立刻问沈延亭,“瑜弟说了些什么?”
沈延亭将原话复述了一遍,又道:“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你说,是不是刺激还不够强烈?”
傅瑾皱着眉,“傅府的人事物他都见的差不多了,如何去找更强烈的刺激?”
沈延亭轻轻摇了摇头,陷入了沉思。
照傅瑾所说,傅瑜是淡泊宁定之人,但只怕他并非达到了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境界,这不过是用以躲避外物的方式罢了。不理会生活的种种不平之事,逃避一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此一来,他内心未必没有怨恨,也未必没有俗世进取的渴望。只要有欲念,他便不是完全的与世无争。那么,他被杀这件事,也就不再显得那么离奇了。
沈延亭又瞧了一眼小白,他生前究竟做了什么事,竟引来了杀身之祸?
“延亭,你的竹子画得真好,看起来就像真的一般。”
傅瑾没头没尾的话让沈延亭着实怔了一怔。他莫名其妙地看向傅瑾,见他直愣愣地瞧着墙上那幅画,自己也转头看了看。那幅画自己在画时其实有些随性,但没料到效果却这样好。一片竹林跃然纸上,碧竹根根挺拔修长,色泽光鲜饱满,青翠欲滴,浓的像是化不开似的。
“若是真心赞赏,我也就却之不恭,只是恭维大可不必。”
傅瑾依旧盯着画,“自然是真心赞赏。”
沈延亭皱眉,“你今日究竟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傅瑾将视线转向沈延亭,轻叹了口气,“延亭,陪我出府散散心可好?”
☆、第 16 章
街上人不算多,但头顶暖阳,空气似乎也不再像前段日子一般冷凝萧索,来往的路人也就不再带着苦大仇深似的表情。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风雪肆虐之后,好容易有这么和暖的时候,沈延亭都自觉步伐轻快了不少,身边的人倒是一步一叹,叹得他心烦。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白辜负了这么好的天气。”
傅瑾是个藏不住心情的人,心里一烦闷,处处都能体现出来。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在想你说的那些话。”
沈延亭一愣,“哪些?”
“你说我爹,太过冷情,儿子死了也不见伤心。”
沈延亭皱眉,“我几时这样说过?”
他说的话可委婉不少,哪会如此直白?
“那日爹把我叫到书房去拿瑜弟的手稿,他说的话,也实在让我有些寒心。”
傅瑾把傅清源对傅瑜的评价和关于二夫人的部分说了一遍。沈延亭听了倒是没什么想法,毕竟早就觉得傅清源是那样的人。至于他现在偶尔表现出来的沉痛,究竟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有可能光耀门楣的人,还是因为至亲不再,谁又说得清呢?
“不过你大可放心,你爹对你还是顶不错的。”
这话成功让傅瑾的眉头锁得更紧,他停下来,严肃地看着沈延亭,“你怎么这么说?莫非在你心中,亲情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傅瑾的目光直直撞过来,把沈延亭撞得心里一紧。他忽然也变得有些烦躁起来,可还是一脸平静,轻描淡写道:“我孑然一身,何来亲情挂念?”
傅瑾此刻突然觉得心里像被猫爪子挠过一般,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开始冒头,一下子把本来清清楚楚的思绪变得混乱起来。他皱着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半晌憋出来一句:“走得乏了,去茶楼里坐坐罢。前边春风楼里茶烹得甚好,你还没尝过罢?”
说罢他便走到前边领路,也不回头,沈延亭只得跟上。
一楼人不少,还有个说书人正讲得起劲。小二过来领着他们往楼上走,沈延亭跟在傅瑾身后,反省了一下,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却没料到一上楼就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傅瑾本想往里头雅座里走,却见窗边坐的那人正瞧过来,朝他们微笑示了个意。那人实在太惹眼,傅瑾和沈延亭都一眼就瞧见了。二人走过去,那人笑言:“二位,又见面了,请坐罢。”
看起来非富即贵的人怎么不去雅间?傅瑾坐下来,颇有些好奇地问:“唐兄独自一人在此喝茶?”
“初来此地,亦无他事,见这里生意兴隆,便来瞧瞧。”
说罢,唐珏略略扫视了一下,依旧笑着,问:“怎么,今天没带那只小猫出来?”
沈延亭一挑眉,“唐公子不是给过忠告么,不知唐公子捉妖捉得如何?”
唐珏优雅地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意味不明地答了两个字,“不错。”
现下城中一片太平,哪像有什么妖物的迹象。沈延亭与傅瑾对于唐珏的话,始终是半信半疑。
唐珏手在桌面轻轻打了打,忽而道:“沈公子,家住何处?”
沈延亭与傅瑾俱是一愣。平白无故,为何打听他的住处?
傅瑾抢先道:“他现在暂住我家,至于傅府在何处,城里大半人都知道。”
唐珏眼里满是笑意,“傅公子何须如此防备?我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我的一位友人,大约与沈公子有些关系。只是我与他多年未见,不知他现况如何。”
沈延亭更加茫然。他素来不与人深交,又离群而居,怎会认识唐珏的友人?
“唐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我独自一人住在郊外,不可能认识你的友人。”
傅瑾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不赞同他这么和盘托出。
唐珏倒是不以为意,反而更加有兴趣地看向沈延亭,“郊外?我记得那儿有一片竹林,可是那附近?”
沈延亭轻轻点头,唐珏却不再细问,把二人弄得一头雾水。
唐珏侧头往窗外望了望,忽听得楼下传来些声响,又是掌声又是欢呼,很是热闹。他有些新奇地问道:“楼下是怎么了?”
傅瑾有些奇怪地看向他,“说书的说到精彩段子罢了,唐兄没见过?”
唐珏轻轻挑了挑眉,笑道:“确实不曾见。怎么,很流行么?”
傅瑾更觉奇怪,“也不是。唐兄自哪里来?”
唐珏略一思量,“京城。”
傅瑾眨了眨眼,似有所悟,刚欲说话,旁边“咣当”一声,沈延亭不慎碰翻了茶盏。
傅瑾说了声“小心”,却见沈延亭紧皱着眉,手捂住心口,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与此同时,旁边一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一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栽在了地上。
周围顿时乱了起来。傅瑾明白缘由,扭头看了看隔壁桌的情况,又转回来有些担忧地看着沈延亭。唐珏颇有深意地审视了沈延亭一会儿,便专心致志地瞧着邻桌去了。
等沈延亭缓过来,就见唐珏看着那边乱糟糟的情况,也不说话。那个刚刚过世的人似乎心有宿疾,这会儿突然发作了。与他一道的几个人争论着,有的说已经没有脉搏定是死了,有的坚持要先去看大夫,各执一词。
等那群人闹哄哄地最后扛起人准备走时,唐珏收回了视线,问沈延亭,“沈公子方才身子不适?”
沈延亭平静道:“无妨,老毛病了。”
唐珏端起茶又喝了一口,似是无意般地说道:“你命格看来不算太好,体质又阴,与鬼神灵怪颇有缘分。”
唐珏的语气颇笃定,沈延亭料想他连傅瑜的魂魄都看得清楚,这点寻常方士也能说出的话也没让他惊讶,点了点头。
“只是,你本应多近人气,却在荒郊野外独居,不怕危险?”
“我住了这么久,从未遇到过任何鬼怪。”
“你可知为何?”
沈延亭怔了怔,摇头。
唐珏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噙着笑道:“他日若有机缘,你应该会知道。”
傅瑾在一旁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只觉得唐珏对沈延亭分外亲切,但二人见了不过两次面,且两次自己都在,明明没发生什么,可总觉得他们二人中间似有一些无形的牵绊,隐隐约约,说不清楚,总之就是奇怪得很。
“唐公子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只差向我们开口要卦钱了。”
唐珏闻言失笑,“不是我不愿说,是时候未到。”他看了看沈延亭,“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并非幸事。”
这话触动了沈延亭的心事,他神色微微一黯,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他们谈话的当口,日光不知何时起被密云掩盖,天色阴沉了不少,空气也似有些凝滞。唐珏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面容平静,看不出情绪。这时,沈延亭忽然感觉耳畔似乎有风轻轻擦过,极细微的,一瞬间便消失了。他愣了愣,正仔细回想方才一刹那的感觉,唐珏忽然站起了身。
他拿起一直搁在一旁的折扇,轻笑道:“二位,我有事须先走一步,这次茶钱我请了,再会。”
傅瑾看着他潇洒离开,玩笑般说道:“他这幅样子,倒像是听人通报了什么消息似的……”
静默了片刻,傅瑾讶异地转头盯着沈延亭,“不会罢?”
沈延亭神色如常,“问我做什么,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傅瑾打了个寒颤,也不愿再细想,开始思量起唐珏的身份,“听他说从京城来,还以为他是皇族中人,可哪有皇亲国戚出门连个随从也没有,还总说些神神鬼鬼的话?”
“他说京城的时候,迟疑了片刻,想必是托词。说不定,他真是在哪座山里修行的得道高人。”
沈延亭的语气也是似是而非,半真半假,听不出是调笑还是认真。傅瑾不置可否,又听得沈延亭道:“不过,虽不知他的底细,却能感觉得到,他没有恶意。而且,而且似乎……”
沈延亭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不知该怎样描述那种感受。那是一种很玄妙的,难以言说的感觉,即使他与唐珏素昧平生,也无端地生出亲近之感。
傅瑾却听出了沈延亭的意思。想他与唐珏见面不过两次,对他却与对自己大不一样。傅瑾不由得有些郁闷,用手拨弄着茶盏,不接话。
沈延亭见状,以为他还在在意他爹的事情,张了张口,唤了声“傅瑾”。
傅瑾抬头看向他。
沈延亭避开了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说:“我之前说的话,你也不必太过介怀。你爹对你们兄弟如何,你比我清楚。天下父母心,本也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