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码头,就看见高家家丁在岸边逡巡,高容没理他们,进城后也没再耽搁,直接去高家别馆。
阿亮耶被安排跟家丁住一个小院,看到阿筌进来,忙问:“你们跑哪去了?高家说你们失踪了一天。”
“出海了。”
“出海?土司老爷不准阿容少爷坐船的。”
阿筌惊出一身冷汗:“为什么?”
“土司老爷命中犯水。”
阿筌不晓得土司老爷命中犯水跟高容有什么关系,现在海也出回来了,只期望别给阿亮耶惹上事。中午吃得太好,现在一惊也没胃口,他干脆躺下睡了。跟着阿容少爷转两天,比铸剑锻打还累。
大理自南诏时期就崇尚佛法,每年二月二十九起会的观音会,通常要持续半个月以上。今年恰逢永乐皇帝迁都,大理府张大人延长会期到一个月,还特意请来大理府各寺高僧,齐聚崇圣寺讲经说法为皇帝祈福。
崇圣寺现任住持是滇内有名的大师,今天下午开坛说法,高土司一早就开始沐浴熏香。
阿筌乐得清闲,打扮打扮谋着出去看看大理市井,却见一早去土司处听差的阿亮耶跑回来了。
“快去门外候着,阿容少爷要出去。”
“今天不是住持大师讲经吗?”
“阿容少爷不听讲经,要出去玩。”
累死个人啊!
在侧门外蹲了许久,看见有人出来了,家丁装扮,戴着比肩膀还宽的蓑草帽,背上背着个褡裢,一副要上街采购的摸样。阿筌挠挠头,半躲半追地跟上。
街上人挤人扎实热闹,还有摆夷人骑着大象来卖茶叶秘药和翡翠,阿筌稀奇不住,多看两眼大耳朵长鼻子的“怪兽”,被挤得转了个方向。发现竟跟丢了高容,他吓得手心冒汗,连忙跑路边台阶上垫起脚尖张望,直到看见阿容少爷站在街对面歇息,才松口气。再跟过去,就不敢走神了,不能跟太紧,
7、7、两个娃娃乱哄人 。。。
怕阿容少爷烦,但也不能不让他看见自己跟着,好歹是受了土司的命令。
从北门绕到东门,阿筌以为高容又想出海,高容却只坐礁石上看海景。晴空万里碧海无波,阿筌晒得头皮疼,窝礁石下藏着,感叹高容有远见,原来戴帽子是这个用途。直到日头上中厅,没有什么影子供他乘凉了,总算看到高容起身,转道去南门。
崇圣寺在北门外,去南门是什么意思?
阿筌边走边啃干粮,想着高容硬是抗饿,这么走一上午,也不见他吃喝。
南门是大理去往云南府的出口,商铺林立十分繁华。高容也慢下来,在小吃摊前流连。
阿筌心里嘀咕:“吃点什么吧,老挨饿可不好。”
高容仿佛听到了,坐到一凉鸡米线的摊位上,摘下帽子——
哪个?这是哪个?
阿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干脆跑近了看,那个身形像极高容的家丁抬头看他一眼,示意他坐下。
他靠过去,心如死灰。
家丁看看左右,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憨娃娃,我在礁石上等半天你都不晓得过来看一下?”
“阿哥……”
“阿容少爷叫我招待你游街吃茶。你吃好玩好把嘴锁好,若让土司老爷晓得,你我都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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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到得洱海唱渔歌 。。。
出门看到那顶蓑草帽,阿筌晓得今天又要被招待游街吃茶。昨天被迫“同游”一天,他有点理解高容不想人跟着的心情了,看看天时尚早,他决定去打个商量。
“阿哥,我们今天又在大理城游一天?”
“你说咋整?”
“阿哥可有想去的地方?”
家丁期期艾艾地说:“都说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我看阿哥昨天就一直欣赏人家的茶花兰花,今天不如去上关好好瞧瞧花。”
“让你陪我去有点难为你了。”
“我不去。”
“什么?”
“我又不懂花,我就在苍山上走走,日头下山前我在崇圣寺的三塔外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回来。”
“你不如去蝴蝶泉,现在正是蝴蝶会,扎实热闹。”家丁估计也听过阿筌的三弦,晓得他喜欢乐器曲子。
阿筌摇头:“我在洱海边听过些曲子,跟我们金沧调不同,对不上。”
“憨娃娃。”
“阿哥你可去上关?”
家丁有些迟疑,但最终被阿筌的诚恳打动,于是买些喜洲粑粑,一人几个分了,各走各路。
阿筌从南门出城,怕跟朝拜崇圣寺的人流撞上,又往下关方向走了约半个时辰才上山。
从金沧一路来阿筌注意到,大理人喜欢用石,海里的圆石子垒墙,苍山上的条石板盖顶,讲究点的外面刷粉,普通渔民家干脆露出青石本色,也别有韵味。如果把这些板样条石和圆石子加到炭火里,烧出来的铁不晓得是什么特性……
阿筌一面上山一面捡石子,通常多树多花多草的山没有适合铸剑的石头,但他不在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山里凉快景色又美,捡两个好看的回去哄哄巧妹也好。
他正敲一块石头辨材质,听到前面有脚步声,抬头看去,却是海东的阿井。
“阿井哥?”
阿井却不吃惊:“我谋着你就在下边。”
“啊?”
“我看见阿容在山上,你们两兄弟硬是好玩,长得不一样吧,喜欢的也不一样,出来玩还各玩各的。”
“阿井哥你去上面干什么?”
“烧香啊,龙王庙在上面,我天天跑海,今天得空就来拜拜。”
阿筌热情地招待阿井吃喜洲粑粑,两人冲了会儿壳子才分手。
阿井一走,阿筌就有些犯愁,不晓得高容在上面还好说,现在晓得他在上面,可要上去看看?
高容爬到高处俯瞰龙王庙。说是庙,却只有前院供香客烧香,后面连着个四合五天井。
四合五天井是民家人大户人家的住宅,即中间一个大天井,四周都是双层楼房,每方楼房之间又有小天井(即楼阁天井)相连。前面殿堂后面四合五天井的格局在大理并不少见,不过龙王庙的四合院显得太干净,青瓦不见半根瓦草花,粉墙上没有传统寺庙的绘画,如果不是屋檐下也干干净净没挂着什么簸箕背篓干包谷辣椒串,简直就是个普通农家。
高容听高星说过,段氏一族崇尚礼佛,南诏国时还有皇帝干脆退位去崇圣寺当住持的,难道这个龙王庙也属于段氏?
高容正观察龙王庙周围环境,忽听身后有风声,他忙低头弯腰,恰恰躲过背后刺来的一根树枝。树枝来处有湛蓝色衣角显现,他毫不犹豫追去。
追着跑了两圈,高容发现那人也不熟悉林子,停脚冷笑:“够了!你身法不错但内力不如我,出来吧。”
那人想了会才现身,头上戴着沿蓑草帽,看不清面目。转出树来看见高容,他惊叫:“试剑工?”
“我今天才晓得海东渔民也有武功高手。”
那人卸了防备,笑道:“那天不敢确定你们可真是阿亮耶的人。”
“你的功夫硬是厉害。”
“这些年我荒于练功,否则内力不会不如你。”
高容长叹:“原来你们确实没走远。”
那人听着不对劲,警觉地问:“你到底是哪个?”
“金沧高氏,高容。”
那人一听转身要走,高容早有防备,抽出剑抢先封住他的去路。
“高容你拦不住我。”
“你们藏身何处?有多少人留下?”
“都说高家墙头草,你想如何?告发我?”
“那得看你们有何企图。”
“明军占我段氏河山奴役我民家子民,你高家苟且偷生安于一隅,叛徒。”
“混账。你段氏内讧不断安于享乐不习练兵,倚靠点苍山天然屏障还腹背受敌溃不成军,说什么河山子民,你们可对得住惨死在明军铁蹄下的万千民家人?”
那人气得浑身发抖:“既然已被你撞见,我就不能留你。”
“我撞见什么了?”
高容虽有防备,但没想到那人直接出杀招,一时手忙脚乱。
两人过了几招,高容已经心凉,那人轻功剑术均超过自己,唯一不足只是内力稍差,除非能拖到他招式使完,否则自己必败无疑。
“等等,等等,我没撞——啊——我没想……”
高容右肩被刺中,剑脱手而出。
那人欺剑近来指住他眉心,冷声问:“你可以先想好要怎么死。”
高容面不改色笑笑:“难为段氏皇族亲自杀我。”
元朝灭大理后,一百多年来金沧都与大理平级,但从根算,所有民家人都是段氏子民。南诏时期能让皇族亲自动手确实金贵,但现在听这话就扎实刺耳。
那人怒问:“你笑什么?”
“笑你们堂堂皇族落得如同山鼠,胆小多疑藏头掖尾。”
“你——”
“我不过好奇而已,你就紧张成这样,想必身边也没有多少可信的人吧?连阿嗲耶的族人都不晓得你们底细,还能靠谁光复南诏?”
那人迷惑了。
高容感觉到剑气已弱,退后两步避开剑尖。
“不准动。”
“剑术不错。”
“你到底想搞什么?”
高容现在不想搞什么了。
自沐英统治云南以来,虽然金沧还是高氏土官统治,但看看大理段氏被流放充军的下场,高星就睡不踏实。他最怕治下私通明军,也怕段家闹出什么事来激怒沐府,予其借口灭了所有土官。
那天在海东看到阿嗲耶的表现,高容只以为阿亮耶是给段氏供剑助其光复南诏,今天一看,段氏皇族哪里还有一统江山的气势,苟且偷安而已。
高容盘腿坐下止住肩上的血:“我就山上逛逛,看见这龙王庙修得奇怪,多看了两眼。里面的住持也是段氏?”
那人看他半晌,忽然几个起落不见了人影。
高容看看他去的方向,回头吼道:“出来!”
周围一片寂静。
高容再吼:“快点滚出来,没见爷受伤了?”
一阵窸窣声,阿筌跑了过来。他麻利地接过伤创药倒在高容伤口上,然后从自己的汗褟上撕下几缕布条把创处包扎妥当。
“来多久了?”
“刚来就看见他刺中少爷。”
“叫你安心当铸剑工,又犯毛病偷看人试剑?”
“我不敢打扰你们,一直远远站着。”
“可有吃的?”
阿筌忙掏挎包:“还有个喜洲粑粑,本来买得多,路上碰到阿井哥分了点给他。”
“阿井?”
“他来龙王庙烧香,我想着到什么山就唱什么曲子,也来拜拜。”
“我挎包里有奶渣,拿出来。”
阿筌拿出奶渣,看高容伸伤手来拿,忙说:“小的喂阿容少爷。”
“得了,皮外伤而已。你也吃点。”
阿筌吃了一口,奶腥味冲鼻,酸得他直皱眉,又不好当人面吐出来,囫囵咽下去。
高容笑起来:“憨娃娃,这是最好的古宗奶渣。你可有烧完香?”
“还没去烧,在那边一抬头看见阿容少爷在这儿,我就过来了。”
吃完粑粑和奶渣,高容站起来:“我也去拜拜龙王。把你的衣服脱给我,你穿我的,这衣服上的血迹——”
“小的钻树林时挂着了,”阿筌把衣服再撕烂点,笑道,“这样就像了。”
两人下到庙前,刚踏进门槛,就见阿亮耶正跟个老人说话。
阿筌忙招呼。
阿亮耶过来看高容一身粗布,不晓得该如何招呼。
高容却走向那老人:“师傅,在下金沧高容。到得洱海唱渔歌,特来拜祭海龙王。”
老人喃喃:“高——”
阿亮耶忙提醒:“是阿容少爷。”
“龙王庙住持见过阿容少爷。”
高容从容受了他的礼,和蔼地说:“师傅请帮高容上香。”
阿筌跟在高容右侧,不露痕迹地挡住他的手臂,免得被人看出他行动不便。
烧完香高容没有逗留,阿亮耶也跟着他们离开。
拐个弯,高容叫道:“阿亮耶!”
“阿容少爷?”
“阿星哥没让你陪他去听讲经?”
“阿亮只会念南无阿弥陀佛。”
“那天我和阿筌在海东,碰到个你的老庚。”
“老庚?”
阿筌也想起来了:“对对,叫阿嗲耶,不过他看着比你老相。”
阿亮耶笑:“他啊,比我大一轮呢,非要跟我打老庚。”
高容也笑:“这龙王庙占尽地气,住持看着也面善。”
阿亮耶吩咐阿筌:“阿筌,你去前面看看可有歇脚的地方。”等阿筌转过树后不见人影,阿亮耶立刻扑通跪下,“请阿容少爷恕罪。”
“什么罪?”
“刚才那位住持其实是段大总管的侄子。”(注:元朝灭大理后,段家被任命为大理总管。)
“段家?”
“还有……”
“说。”
“这次阿亮来大理,其实还藏了几把剑,是为段家准备的。”
“藏在哪里?”
“剑盒夹层中。”
“段家已遭流放,还要剑做什么?”
“他们有二十来人藏在海东深山里,不舍得荒废功夫,要把剑法传下去。”
高容点头:“这种事情让阿星哥晓得确实麻烦。”
“请阿容少爷为小的做主。”
“他们可想造反?”
“沐公在大理屯田驻兵,明朝廷兵壮粮足。段家藏身深山缺衣少食,造反是自寻死路。”
“这样啊,那我就当今天什么也没看见。”
“难为阿容少爷。”
“以后再有此类事件,你要先让我晓得。”
“小的从未想过隐瞒,只是……”
“难为你菩萨心肠忠心一片,高容晓得!”
阿亮耶感动得老泪纵横:“阿容少爷!”
阿筌一面穿针引线补衣服,一面感叹。难为师嫫给装了针线包,出来才几天,补两回衣服了。高容这件最可惜,还是新的呢。又想起中午在林中窥视到的一切,段氏和高氏的纠葛,赶庙会时大本曲唱过,当时忙着记调子去了,没注意听故事,不过大致的传说还是晓得的。
段氏,至高无上的主人,在高容冷嘲热讽下却无力反驳,这个发现让阿筌很震撼。高家之于他也是高高在上的,如果有那么一天……他可会对高容冷嘲热讽?
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