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厉低沉的声音自外面传来,与此同时,火把的光线飘摇地投到车帘上,还有侍卫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我们奉命搜查,烦请公子下车。”
舒长昼治下严谨,这侍卫用词很妥帖,态度也很好。见她一脸惶恐,白清潇略加思忖,淡定自如地将她往里面挡了挡,然后将一块令牌递了出去。
外面一片沉寂,小容惶恐不安地等着,手里的苹果也没拿住,咕噜噜滚在地上,却听外面的侍卫道:“是小的唐突了。”
“无妨。”白清潇声音一变,若玉石相击般清越,带了些许沉稳,“白厉。”
马儿一声长嘶,马车接着动了起来,小容刚想问什么,却觉得眼前光影有几分错落,似是和记忆中某个尘封的片段重叠起来,头也疼得厉害。
“姑娘?”发觉她神色不对,白清潇的手贴在她额头上,立时皱起眉头,“怎么发烧了?舒长昼究竟拿你怎么了?”
若是舒长昼真对她怎么了,他会亲手扒了姓舒的那身狐狸皮。
“疼……好疼……”
小容头疼得直抽气,抱着头渐渐蜷起身子,缩到了马车的角落里。
记忆中似乎也有这么一个时候。
外面是漫山的火光与男人猥琐的笑声,夹杂着惊恐绝望的哭声,她一个人缩在马车角落里,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带着剑进进出出。
“小凝。”
男人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但迷迷糊糊中能看见他嘴唇翕动,温暖而熟悉的大手覆在她头上,轻轻地叫她的名字。
“姑娘?姑娘?”白清潇的声音严肃起来,他轻轻地揽住小容。在他的手触到小容肩膀的刹那,小容一个激灵,缓缓抬头盯着他看,目光无神地吐出一个名字。
“……白靖……?”
无暇顾及她说出的这个名字,白清潇已发觉她双唇煞白,似乎处在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他现在手里没有药,身边也没有大夫,还是去靖南王府的好。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遇上那种事情,怎么可能会不害怕?话说回来,她看着自己却叫出“白靖”这个名字,若教父侯知道,怕是父侯会气得吐血吧。
不顾小容的反抗,白清潇将小容紧紧地揽在怀里,然后吩咐外面道:“白厉,立刻去靖南王府。”他没空让小容拿自己性命跟舒长昼怄气,这种时候还是早些让舒长昼帮忙的好。
“是。”
白厉低声应下,转而挥起长鞭,驾着马车往靖南王府过去。
舒长昼代号“寻找容轻朝”的扰民行动进行到没一半,带兵在外搜人搜到焦头烂额的听梓就被云绍拽了回去,行动草草结束。
还没到王府,听梓便远远望见王府门口有一堆人站着,心下一紧,立即大喝一声,带着侍卫匆匆赶了过去。
靖南王府门口的灯笼微弱地亮着,顶着一副黑眼圈的舒王爷脸色铁青地看着来人,旁边站了一圈面色凝重侍卫。而这圈侍卫围困的核心,就是这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马车。
马儿不安地嘶鸣一声,白厉视若不见,安抚了马儿后便撩开车帘,态度极为恭敬地将车内之人请了下来。
“白世子好大架子。”
看着来人半天,舒长昼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他白清潇一辆马车突然停在王府门口,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停着,惊得守门的侍卫以为是来闹事的,连滚带爬地跑进去禀报了舒长昼。舒长昼刚准备睡觉,一听有车停在自家门口,连忙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赶。
还用说嘛,除了小容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回来了,还能是谁?
不过,面前这一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大半夜的,劳烦靖南王亲自出马,白某甚感惭愧。”
轻袍缓袖的白清潇抱着小容下了马车,脸上一副雷打不动的微笑,施施然正对着火冒三丈的舒长昼。
舒长昼眼神下移,瞥见了紧紧拧起眉头的小容,舒长昼额头青筋暴突,手指骨节掐得惨白。
“白世子,她怎么了?”
饶是他尽力平复情绪,那言语中夹枪带棒的气势却压不下去。白清潇略一抬眼,倏地冷笑道:“这话当是本世子来问靖南王,大半夜的,王爷就这样把小凝从住处赶出去?”
“世子何出此言?”舒长昼挑衅地一挑眉。
白清潇的笑意愈发冷了几分,“靖南王的意思是,小凝确实是王爷赶出去的?”
“是与不是,有何区别?”
舒长昼的回答异常不怕死,白清潇的微笑已在他的回答下渐渐转成了冷笑。
一见气氛不对,周围王府侍卫均将手中兵器握紧了几分,白清潇冷冽的眼神将舒长昼从头到尾毫不客气地打量了几遍,忽然转身朝马车走去,扬声道:“白厉,即刻动身,带郡主连夜回上京。”
“给本王站住!”
舒长昼蓦地怒喝,手已扣上了腰畔佩剑。白清潇身形一闪,一手揽着小容,另一手的衣袖中滑出一缕寒光,只闻“锵”一声激响,白清潇反手回击,将舒长昼第一剑格了回去。
“这东南六郡,怎容你白世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未免太不将本王放在眼里了。”舒长昼见他有备而来,便将佩剑收了,冷声将他截住。
“本世子奉父侯之命前来寻妹,敢问靖南王,这刀枪林立的,究竟是何种待客之道?”
白清潇废话套话说得极溜,但舒长昼也不是省油的灯,皮笑肉不笑:“只要白世子留下兰容郡主,一切好说。”
他目光往旁边一带,在旁观望许久的听梓领命,手势一出,王府侍卫尽数退去,偌大的门口只余了舒长昼几人。
人少好说话,舒长昼脸色缓了几分,问道:“白世子何时到的朔阳,怎么也不与本王说一声。”
“正是不与王爷说,才能好好看看,靖南王爷平常究竟怎么待我这可怜的妹妹。”白清潇牙尖嘴利地回道。
他白清潇在靖北侯的上京里是出了名的横行霸道,凭着一副好皮相在秦楼楚馆夜夜笙歌,靖北侯没少用家法揍过他。不过他风流的同时亦是惊才绝艳,十一岁便凭一篇《上京羽猎赋》名震上京,这一放荡一收敛,弄得靖北侯哭笑不得。
这次要不是看在亲妹子受他照顾,他早将朔阳闹得鸡犬不宁了,舒长昼居然还敢摆出一大堆侍卫招呼他,摆明了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简直是不想活了。
舒长昼额头青筋一跳,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小容十分不适地动了动,一双小手搭在白清潇衣襟上,秀眉紧皱地揪紧了他衣裳。
“她究竟怎么了?”
“许是旧疾复发了。”白清潇此时亦没了斗志,问道:“王爷快些吩咐大夫过来吧,我看小凝这样子颇是难受。”
“也好。”
两人暂时休战进了王府,在放下小容、催舒长昼找大夫的时候,白清潇突然背过他,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姓舒的小子,等明天小容醒了,有得你受的。
讨厌复讨厌
“……世子远道而来,旅途劳顿,本王没什么好招待的。”
“……王爷客气。”
假情假意的客套话不断地淌入耳中,容轻朝的手轻轻地动了动,不安地侧过头。
小白坐在她床边,摇着尾巴看她,一只爪子若有若无地往她被子上搭了搭。
“咪呜——”
小白喵了一声,歪歪脑袋,又往屏风外看了看。它打了个哈欠,蜷起身子准备睡觉。
外面夜色将褪,黎明未起。醇美的酒香弥漫在房间内,两个男人虚情假意地相对而坐,言谈甚欢。
侍女们摆了几碟小菜,又照舒长昼的吩咐上了一坛竹叶青。舒长昼拍开酒坛的封泥,动作十分豪放。
“这半年多来,王爷将小凝照顾得无微不至,谨表谢意,白某先干为敬。”
白清潇也不客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漂亮的凤眼一眯,“好酒。”
“世子客气了。”
舒长昼又给他满了一杯,似是无意地问道:“世子此行,可是专程来接郡主回上京的?”
“正是。”
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舒长昼捏着酒杯,轻轻地晃了晃。
“侯爷近来如何?”
白清潇瞥他一眼,亦是看似无意地道:“父侯得了王爷的消息,喜不自禁,嘱我必须好生谢谢王爷。”
“愧不敢当。”话是这样说,舒长昼摆明了一脸“我就是敢当”的表情。
白清潇在袖中的手一动,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压低声音:“区区薄礼,不足为谢,还望王爷笑纳。”
舒长昼定睛一看,霎时变了颜色。
是一幅古旧的卷轴,系着卷轴的绳子已经褪色,有些年月了。
舒长昼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一时有些按捺不住情绪:“此物世子从何得来?”
“父侯交与本世子的,王爷觉得呢?”
白清潇笑吟吟,舒长昼的笑意一僵,暗骂白端这个老狐狸。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卷轴,而是一幅绘制极其精细的地图,其价值不言而喻。外面一直传着这图在已经没落近百年的前朝皇族手中,却不想落在了靖北侯手里。
“世子的意思是……”
“王爷收下这图,本世子带小凝离开,此帐两清。”
舒长昼的笑容已经有点挂不住了,“世子何必心急,住上几日再走也不迟。”
“父侯思女心切,还望王爷体谅。”
白清潇忽然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舒长昼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父侯甚是想念小凝,十年来茶饭不思,身体每况愈下……”说到此处,白清潇的声音隐隐发颤,略带伤心,“还望靖南王爷多多体谅。”
舒长昼顿时咬碎一口银牙。
“郡主并不一定愿与世子离开……”
勉强想好这番说辞,舒长昼不自在的神色落在白清潇眼底,看得他甚为快意。
“兰容郡主毕竟是我白家之人,王爷以为呢?”
白清潇略一敛神色,继续给他下重药:“况且王爷也知道,女儿家若处在芳华正好的年纪,是万般拖不得的。父侯说了,待小凝回了上京,便召来上京各家子弟,让她自个挑夫君去,也算是她这么多年流落在外的补偿了。”
话音落下,白清潇又品了口竹叶青,啧啧叹气。
好酒,真是好酒,早就听闻越江以南多美酒,此行不虚矣。
而他对面,舒长昼的手指已顺理成章地在白玉酒杯上捏得青筋暴起指节发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舒长昼忖度着,要是他再不快些动手,那悔恨终生这个词就会向他招手。
“听闻靖北三郡风光旖旎,四季如春,本王甚为神往。”
来了!
白清潇眼神一亮,心里满满的都是报复的快感。
“王爷的意思是……”
“风水绝佳之地,自是出佳人的好地方。”舒长昼重重地放下酒杯,“若本王没记错,前朝敬敏皇后便是出自上京。”
“王爷好记性。”白清潇不轻不重地夸了他一句。
前朝敬敏皇后正是出身他们上京白氏,白氏得封王畿附近,也正是由于这位皇后隆宠不衰。可惜敬敏皇后命薄,二十九岁便因病薨逝于帝都长阳宫。前朝景帝长日喟叹伤怀,大兴土木,为皇后在上京郊外建了一座长阳行宫。
帝京花色空复盛,长阳宫内秋雨薄。
景帝无心政事,直接传位于太子,然后带着昔日长阳宫的宫人们住进了长阳行宫,整日对着殿廊下垂着的银铃叹息,四十余岁崩于长阳行宫。
“王爷若是想来靖北三郡吊前朝古迹,本世子定奉陪到底。”
舒长昼一怔,恨恨地捏紧了杯子。
聪明如他白清潇,怎么领会不了他的真实意思?!
两人诡异地沉默着,直至小白一声高兴的叫唤响起。未待舒长昼起身,白清潇已先一步闪到了屏风边。
“小凝,你可醒了?”
“呜……头疼……”
小容低懒而苦恼的声音自里面传来,白清潇听罢,温柔一笑:“你先撑着,出来吃些东西吧。”
“……好。”
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后,小容打着哈欠,十分不雅地出现在二人面前。小白趴在她臂弯里,兴致勃勃地打量外面的两人。
小容披了件长袖褙子,松松垮垮地着了一身襦裙。舒长昼见了,十分不悦:“回去穿好衣服。”
才不理你!小容忿忿地哼了一声,接过白清潇递来的筷子坐下,筷子刚伸到一盘菜前,另一双筷子忽然出现,先她一步夹走了她要吃的菜。
小容很生气:“舒王爷,你至于这么小气么?!”
“你是想继续欠着本王的银子?”舒长昼也没好气。
“欠银子?”
白清潇似乎不知这事,十分好奇地凑了过来。小容见了他像见了救星,毫无形象地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痛哭流涕:“白公子,你知不知道,舒长昼这个没良心的居然算计我,说我欠他一千三百五十六两银子……呜呜……”
此话一出,舒长昼立时大惊,转眼便见白清潇变了脸色,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他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吃饱了撑的,说这事干嘛?!
“王爷?”
白清潇面有不善,舒长昼立时讪讪。
“误会,纯属误会。”
小容听罢,“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怒道:“你血口喷人!你还逼我签了五年卖身契!”
白清潇的脸色黑得更加厉害,唇边缓缓溢出一丝冷笑。
舒长昼,你小子委实活得腻歪了!
“我道小凝为何半夜跑出来呢,原来是为这事。”白清潇冷冷道,“不知小妹还欠靖南王多少银两,可否一次算个明白?”
舒长昼无心吃饭,叹了口气,撑住额头。
小凝?
听出对自己的称呼有点不对,小容怔了一下,忽然起身,“呼啦”一下扯住白清潇,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白清潇漂亮的凤眼眨了眨:“小凝。”
小容双唇哆嗦起来:“你你……你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
“小凝。”
接近真相的时刻,小容忽然有些退却了。
她是要知道呢,还是假装不知道?……
温暖的大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容不得她退缩。容轻朝抬眼,略有惊慌地看着一脸莫测的白清潇。
“你是我的妹妹,靖北侯的幺女,”白清潇言简意赅地道出她的身份,“兰容郡主,白清凝。”
小容听了,忽然觉得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
“哈哈哈,白……白大哥……”小容虚伪地笑了笑,“你肯定在骗我。”
白清潇略敛了神色,一手将她手里的筷子拿开,“你不相信?”
小容猛地点头,愣了一愣,又猛地摇头。
“你不信也罢,信也罢,若你不是我妹妹,靖南王也不必大费周章地亲自去找你。”
小容愕然,扭头看向舒长昼,眼里隐隐有怒火。
舒长昼一直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忽听小容压抑着声音问道:“你一直都知道?!”
舒长昼抿抿唇,微不可察地点头。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那根簪子,而是因为……我?!”
舒长昼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