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扇骨忽然敲在她额上,舒长昼神情淡淡,又抬起手腕将扇子压下去几分。
“你干什么……”容轻朝喃喃,舒长昼手指修长匀称,掌心有几处薄茧,扇骨压在额上,依稀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以后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明白?”
容轻朝微微昂起头,见他眼底闪烁,不知在想什么,便轻轻摇头。
“谁说得准呢,舒长昼?”容轻朝口吻略带自讽,“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以前我是想不明白,即便明白,也不当一回事。现在总算明白,便把这话一个字一个字刻在骨子里,不敢忘记。”
“好端端的,感伤了?”月光柔和了几分他的脸色,舒长昼收了扇子,淡淡道。
“不是感伤。”小容又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我掌握不了我的去向,你掌握不了我的变数。这样说吧,如果你能掌握,你早就把我平安地带到平津郡了,根本不会让郄修篁有接触我的机会,对不对?”
舒长昼轻哼一声,没说话。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先前的水中凉亭旁,舒长昼见左右无人,便状似轻松地伸了个懒腰:“这本来是给你准备的接风宴,被大师兄一搅合,全泡汤了。”
小容看了看凉亭周围水面的河灯,颇是惊讶:“这都是你布置的?”
“那是。”舒长昼得意洋洋,“够漂亮吧?”
小容嘴角抽抽:“……不错。”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云绍他到底姓什么?”
“他姓公孙,公孙云绍,是洛河郡守的长子,很小就被父王召来朔阳给我伴读。”舒长昼拉着她往亭子里走去,一边絮絮给她说着,“听梓是这许郡守的长子,别看他年轻,可是我手下一员猛将,一身功夫甚是了得,小白也是他从郄修篁那儿夺回来的。”
容轻朝引出话题,想起云绍没给她全盘交代,阴险地笑起来:“云绍可不觉得这漂亮。”
舒长昼眉毛危险地一挑。
此时月上中天,两人走到亭子里,小容才发现石桌上摆满了酒菜,十分丰盛。
“看我待你多好,哪像大师兄那厮,动不动要把你怎样。”舒长昼悻悻地在一张石凳上坐了,招手让她坐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先别去想,今晚好好睡一觉,过几天到了朔阳,我带你去玩个疯。”
“算你有良心。”小容哼了一声,却在他右手上看见自己的牙印,脸又热了起来,便连忙趴到桌边,拿起筷子夹了点菜,眼睛一亮,“好菜!”
“我调人马过来对付大师兄,顺道把王府的厨子也带来了。”舒长昼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看她吃,“要是不收买收买你的胃,恐怕你还不愿跟我走。”
这话说到小容伤心处,她眼神一黯,吃东西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喃喃道:“没办法……小宋和老尼姑都死了,我能靠谁呢?”继而沉默,又道:“你对我比郄修篁对我好,我不跟着你,还能跟着谁?反正我是孤儿,无依无靠……”
“都这时候了,你以为你真是无依无靠?你要是无依无靠,我干嘛千里迢迢跑去郄修篁地盘上找你?”舒长昼斟了酒,凑在唇边微啜一口,动作优雅自然。搁在小容看来,简直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月下美男品酒图。
“那我能是什么?”小容闷闷地夹着菜,“他们肯定认错人了……”
“在我府上待一段时间,等到去帝都朝觐之时,我便带你去见你的家人。”
这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容轻朝放下筷子,怔怔地看着他。舒长昼看着她的表情,觉得甚是有趣地又啜了一口酒。
容轻朝心里炸了锅,不过她仔细瞅了舒长昼一会儿,觉得他一时半会不会说太多,便换了个话题:“那老道长到底是不是你师父?”
“他确是我师父,”许是因喝酒的关系,舒长昼白皙的脸上透出一片淡淡的晕红,动作也随着慵懒了几分,“我只有郄修篁一个师兄。道长与我父王和洛南王都是旧识,所以父王就安心地把我塞去当了他徒儿。”
“哦。”小容应了一声。
没什么好聊了,两人便继续吃东西。小容把面前的菜一扫而空,却见他变戏法一般又拎了几壶酒出来,没多久就喝得醉眼朦胧。
“舒长昼,我们来斗酒吧。”小容很豪迈地捋起袖子,“你要是输了,就给我一百两银子!”
“噗——”舒长昼一惊,连忙撇头,一口酒尽数吐了出来。他略带惊讶地看着小容:“一百两?那可不是小数目,而且——”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容染了几分醉意,“我可不一定会输,如果你输了,你要怎样?”
“我输了?”小容状似深思地撑着下巴,忽而击掌笑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亲你一下!”
舒长昼很理所当然地把第二口酒也喷了出来,眼神微微一亮。
“那好,你可别反悔。”舒长昼很罕见地直起身子,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一晃,“你要怎么斗?”
容轻朝再次露出流氓本性:“比谁的头发长。”
凑到唇边的酒盏戛然停住,舒长昼悻悻地看了看酒:“还好没喝这一口,否则又糟蹋了,这可是上好的竹叶青,便是我王府里也没几坛。”
“竹叶青?啧啧,果然是小气王爷。”小容洋洋自得,连忙伸手过去给自己斟了一盏,笑道:“改天别人把桃花酿送来,我就请你喝,够意思吧?”
桃花酿?
听到这个词,舒长昼停了动作,怔怔地看着浑然不觉地喝酒的小容,突然拿起酒盏猛灌一口。清新的酒香溢了满口,却隐约尝出了苦涩的味道。
希望是他多心了。
“容姑娘,你方才不是说,要比谁的头发长么?”
他忽然这么来一句,小容失笑:“你还真想……”不过转念一想,这时候的男子都是蓄发,她不一定比得过,便讪讪地看了看他的束发玉冠,低声问道:“喂喂,你的头发到底多长?”
舒长昼笑得分外邪恶:“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预感到大事不妙,容轻朝张口结舌:“我我……我什么都没说过啊……”声音却是愈发的弱。
“你分明说了,要是我赢了,你就勉为其难地亲我一下。”
小容立即正色:“你是色狼!”
“不比怎么知道?”舒长昼毫不退让。
“你欺负我!”小容佯作愤怒。
“是你欺负我。”舒长昼的语气带着暴风雨前的宁静,“你敢不比?”
背上寒毛倒竖,小容打落牙齿和血吞,悲愤道:“比就比,谁怕谁啊?”
“嗯,你乖乖看着,不许乱跑。”
话音刚落,一只手忽然抓住她手腕。小容还没回过神,就见他噙笑看着自己,一手将自己手腕死死抓住,另一手探往头顶,轻轻将玉簪玉冠取下。
一头墨染的长发流泻而下,静静披在他肩头,配上一副喝醉的表情……
容轻朝默默地捂上了眼睛。
“你这是干什么?”舒长昼显然对自己的相貌很有信心,见她这反应顿时不满了,“我有这么不堪入目么?”
“舒长昼,你喝醉了。”见他这副样子,小容义正词严地劝道,同时暗暗腹诽他。作为一个诸侯王,喝这么点就醉,业务能力不过关啊。
“嗯?谁说我喝醉了?”这是一句喝醉之人的经典台词,只见舒长昼抬起一双醉醺醺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回望她。那一声“嗯”带了浓重的鼻音,低沉而魅惑。
在他强有力的注视下,小容觉得心漏跳了几拍。看着他无所顾忌地逼近,容轻朝顿时欲哭无泪。
祸水!你个祸水!
小容眼珠一转,看着他放大的俊颜,一字一句道:“舒长昼,你有二百五十根睫毛。”
被她的反应噎到,舒长昼撑着下巴,喃喃道:“嗯……时候不早了,容姑娘,回……回去?”
小容最怕面对喝醉的人,此刻只得胆战心惊地从桌子旁站起,朝周围叫道:“有人没?”
照理来说他总会有几个暗卫跟着,不用她亲自来拖舒长昼。
他们不知不觉吃喝到很晚,此时街上根本没有人了,只有几家透出的微弱的灯光。六郡都是他靖南王的,许郡守早就吩咐了附近巡逻的士兵,没人敢管这里对月而酌的两人。小容看着空旷的无反应的街面,简直要哭出来。
“舒长昼,你的暗卫呢?”小容质问道。
“嗯?暗……暗卫?”舒长昼半睁着眼睛,下一句还没出口,便软软地倒下。容轻朝大惊失色,连忙上去扶住他,顿时一股清香的酒味夹杂着不知名的香味扑鼻而来,让她硬生生一个激灵。
好香啊,他用了什么香料?
小容不会给他束发,他长而软的头发披散下来,有几缕钻进她脖子,感觉很奇特。
“舒长昼,我知道你没醉,马上给我醒过来。”小容面无表情,“我不认识路,你不醒过来,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这话很灵验,舒长昼闻声抬起头,仍是几分醉醺醺:“往前直走,过两条街左拐就到,你不会问路么?”
“你说什么?!”小容愤怒了,“舒长昼。信不信我抽死你?!”
“信,”舒长昼言简意赅,“所以你快把我拖回去。”
“果然没醉。”小容哼哼冷笑,“舒长昼,我再问一遍,你的暗卫在哪?我拖不动你,你要是不叫他们出来,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去。”
舒长昼笑得分外惬意,“你认为你能扔得动我?到时候谁扔谁还说不定呢。”
容轻朝一阵气闷,忽然松了手。舒长昼陡然一惊,赶紧一个翻身起来,对着怒气冲冲只管往前走的小容叫道:“喂,容轻朝,你真敢把我丢下?!”
“丢的就是你。”小容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你在这里冻死好了,我才不要管你!”
舒长昼知道自己过分了,连忙可怜巴巴地凑了上去,一把将她袖子拉住:“容姑娘啊容姑娘,你不要这么狠心……喂,你不要这么狠心!我知道错了不行么?!”
“行。”小容得意地笑,将简单挽起的头发扬了扬,“喏,你看看,我的头发长,快把钱给我。”
“你要钱做什么?”舒长昼闷闷地掏腰包。
容轻朝原地转了个圈,几乎要跳起来:“我总不能一直靠你过活呀,所以我决定了,等到我跟我家人团聚后,就自谋生路去。”这个时代对女子的限制不严,所以她要自谋生路养活自己并不难。
拿银票的手陡然停住,舒长昼很平静地把几张银票塞了回去:“我没钱。”
“你没钱?”容轻朝惊奇地张大嘴巴,“你骗谁呢?快把钱给我。”
“不给。”舒长昼也学着她之前的样子,一路闷着头往前走去。容轻朝大叫不好跟上,一边嚷着:“舒长昼,你把钱给我!”
“不给!”
“给我!”“不给!”“你个无赖快把钱给我!”“我说不给就不给!”
……
夜晚总是这样轻易落下帷幕。两人回到客栈时时辰已不早了,第二天还要赶路去平津郡,小容简单地洗漱就往床上倒去,睡得很香甜,手里还抓着好不容易从舒长昼那儿拿来的一百两银票。
舒长昼房内的灯光却一直亮着,他一反常态地坐在桌前,静静看着自己的手。
小容的手总是冰冰凉凉的,虽然因为乡村生活而变得粗糙,却有种玉石的温润。
所以想轻轻地握着,慢慢地握着。
想起今天在闹市地段和她没心没肺地闹,舒长昼眉毛慢慢拧起,无可奈何地以手覆额。
他竟然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生活……这才多久而已?平津郡还有很多事情等他处理,这一落跑就是一两个月,他那靖南王太傅肯定又会啰嗦一大堆。
得了,他还是睡觉吧。
舒长昼微微一笑,将旁边睡着的小白拎到床脚,翻身躺了上去。
朔阳好地方
说朔阳,道朔阳,朔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靖南王,十年之内美男荒。
这是到朔阳一个月以来,小容的最深印象。
舒长昼他确实祸国殃民,即便朔阳出了不少美男,也无法盖过舒长昼的风头。小容逛街逛得多,在茶馆戏院捞到了不少有价值的消息。
比如那英姿飒爽的某某将军,本来可与舒长昼相匹敌,却在两年前被舒长昼找了个理由寻了个美人直接打发去洛河郡守手底下守城门去了,人家还甘之若饴,对舒长昼感恩戴德。
容轻朝抄着舒长昼让她抄的东西,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比如那温润如玉的某某公子,写得一手好字,千金难买,却被舒长昼以重任高薪压身,整天在办公室忙着文书工作,因而渐渐被人遗忘。
容轻朝看着自己时而狂放时而娟秀的字,无奈地蹙起眉头。
比如那……
而他们都是单身。
实在无法再写下去,小容“啪”地将笔往桌上一拍,转身去翻男装。
她曾经因为穿女装出门而被没长眼的流氓调戏,被跟在不远处同铁器铺子老板砍价的许听梓一脚踢飞。回王府后舒长昼听闻此事,先是哈哈大笑,说小容这种姑娘都去调戏,那流氓真是没长眼睛;而后他阴笑一番,当晚就派了两个侍卫去那流氓家,点了那人的穴,然后直接丢去了三十多里外的荒山野岭。
阴险真阴险。彼时听闻此事,小容这般啧啧叹道,然后将满手瓜子壳丢在自制的垃圾桶里,转身抄东西去。
一开始舒长昼让她抄东西,她还满不乐意,后来发现自己的字越练越好,就去缠着舒长昼布置作业,然后回房间抄个天昏地暗。一个月下来,她的字大有长进,基本看不出属于穿越人士所写。
舒长昼芳龄二十二,长了小容大约五岁。半年前性子古怪却正义感颇强的、喜好道法的老王爷带着夫人远走高飞,留了一纸文书给白发苍苍的老太傅,因此舒长昼一觉醒来就由世子成了靖南王,惊怒交集中赶忙处理了他爹留下的跟他等高的折子。
老太傅一丝不苟地处理交接工作,学着老王爷连夜向帝都上报,做足了形式主义工作。且舒长昼是老王爷膝下独子,自幼被老王爷管得狠,不是一般纨绔子弟,有那么几分墨水,所以靖南王六郡并未有太多动荡。
而小容对这件事的印象,重点在舒长昼说到那些等人高的折子时脸上幽怨的表情。
据她目测,舒长昼身高一米八以上,那这折子的数目……
啧啧,有意思,真有意思。
其实更有意思的是折子里的事。
他辖下六郡,只洛河、天抚、东岑三郡自有郡守,其余均归靖南王亲辖。据舒长昼口述,当时各地大员听闻年轻可爱的单身世子继爵,折子就雪片一般往平津郡飞来,让他的工作量硬生生加大了好几倍。
他头疼的不是折子,折子再多也有处理完的时候。
他头疼而是送折子来的人。
带着折子来朔阳的人都是那些大员的女儿,还都是嫡出的,其间意思不言而喻。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