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有些心慌,连宴席上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作陪的杜夫人与庞夫人不断劝着进菜,她也是应付了一下了事。命妇们的席位设在小花厅,而圣驾那一席则设在与小花厅只有一道天井相隔的正厅。偏巧两屋的窗子因着人多又俱都开启,这样,只要一偏头她就能见到那身着银色常服的身影……
“凌夫人是双身子,该多吃些才是……”右首的庞夫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她正和言善色地劝着子姹。子姹微笑颌首,道了声谢。而后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闷闷地,便向众人打了声招呼,拉着喜儿走了出来。
这边正厅里,酒过三巡,龙煜习惯地望了望前面的小花厅,待见到那位子上忽然空了,不由蹙起眉来。
“你们先用着,朕去洗个手就回来。”他拿过刘斯递来的丝织擦了擦手,施施然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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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按规矩,可得黄昏时候才能回去呢。”待得走出了前院,到了花亭里坐下,喜儿担忧地望着子姹说道。先前那一幕她也看见了,岂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子姹扶着亭栏,叹了口气,摇头道:“无妨,你去吃些东西吧,我在这里坐坐就进去。”喜儿不动。她只好道:“我再坐片刻,你吃完了就出来,若是还没进去,随你怎么唠叨,如何?”
“这可是你说的。”喜儿留下这句,伸出手指指了指她,而后就进去了。
子姹望着栏外,幽幽吐了口气。
“堂堂相国夫人,擅自离席在这里看风景,可不太好。”龙煜在她身旁懒洋洋坐下,背靠着栏杆,望着前面。
067 花亭里的对抗
子姹猛地一惊,几乎要跳起来。“坐下!”他扼住她的手腕低喝。“你要干什么?”她惊恐地望着他的脸。他回过头,带着一丝永远的冷笑:“不干什么,就是出来透透风。”她睁大眼睛,紧张得胸脯一起一伏。
他定定望着她,忽然间一把把她搂到怀里,狠狠吻上了她的唇。
“唔——”子姹不顾一切地挣扎,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惊慌。他在她唇上狠狠咬下一道血痕,而后将她放开,又像没事人似的懒洋洋坐着,冷笑斜睨脸色已然雪白的她。她吓得颤抖,顾不上擦去唇上的血迹,以最快的速度站起退到了五步之外,他也不阻止,就那样冷眼瞧着她。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哭着低吼。
“想折磨你。”他淡淡说着,神情漠然,就像说着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一样简单。子姹像被梦魇魇住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冲他嘶声大喊:“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死!”
“死?”他忽地轻笑,“我怎么舍得让你死?”说罢,他又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扶起她几乎瘫倒的身子,手指拂过她的脖颈,满意地望着已然浑身颤抖并失魂落魄的她,在她耳畔阴鸷地说道:“我来是告诉你,很快,你就会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了!”
她开始剧烈地颤抖,他冷哼着把她放开,大步不停地步下了花亭。
“小姐!小姐!”
喜儿冲上亭子,慌忙把她抱着站了起来。可是她还在颤抖,脸色就像纸一样白,她失神地望着前方,两眼睁得老大。“到底怎么了?我刚刚看到‘他’从这里出去……到底怎么了?”喜儿惊慌失措地哭出声来。
“喜儿……”她失神地拉过她的手,双手将它抓得紧紧地,“没事……没事……我们,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能不能逃走?能不能不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就走?”
喜儿吃惊地望着她,她的双手冰凉——不止双手,她全身都很冰冷,就像刚刚溺水上岸的人一样,不停地打着寒颤。她虽然隐忍,虽然怯懦,喜儿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害怕的样子!“他说什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你快说!”她哭着嚷道。
子姹咽了咽口水,努力使自己不再那么颤抖,“他说要报复我……我本来以为他不会这么快,至少会等到国运基本稳定才会想起我来……我不知道他要怎么做,可是……已经等不及了,我必须提前走!”“可是你这个样子能走到哪里?又能走多远?”喜儿哭道:“我也想尽快让你离开,可是这样一走,你要么就没命,要么就是被他抓回来啊!”
她这一哭,子姹却又冷静了一些。低头默然了好半晌,她方才流泪苦笑道:“原来竟是怎么挣也挣不开的一张网……我是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头么!”
“小姐!”喜儿抱住她,“忍忍吧!说不定,朝上事情一多,他就顾及不来这些了!”
“是么……”她含泪叹着气,抹去了下巴上的血痕。喜儿一边流泪一边拿着绢子帮她擦拭,“别忘了,你还是相国夫人,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她点点头,仰头望着长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回到院内时,已经差不多散席了,凌云正好经过,便蹙眉走过来问起她红肿的眼睛,她摇摇头谎说是跌了一跤,摔疼了而后忍不住哭了。“真是个傻丫头。”凌云听完不禁失笑,又问长问短问跌了哪里,严不严重,这些都好回答,被喜儿敷衍过去了。
“以后小心些,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最后他这样嘱咐,然后又牵着她走向大厅:“走吧,咱们去辞行。”她不由愕然地问:“不是要黄昏时才能走么?”凌云笑道:“真要是呆到黄昏,只怕你又跌上几跤了。”见她垂头,又道:“好了,是皇上命我入宫去,所以不能久呆。”
“入宫?!”她失声叫道。“入宫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凌云有些意外她的反应,但很快他就舒开了眉头,捧起她的脸,“知道你今天不开心,早些回去歇着也好,嗯?”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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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神思恍惚地回到府里,凌云吩咐着喜儿小心侍候着子姹,就直接乘轿去了皇宫。
到了西林苑,徐嫂带着宝儿在院里玩耍,见着子姹回来,忙不迭地迎上前接过了喜儿手里一些秦世昌夫妇所赠之物。“都拿去分了吧。”她落寞地这样说,而后直直地进了房门。
这一夜凌云直到深夜才回府,据说是为了泷阳境内刺史煽动民众暴动一事。而子姹也没有吃东西就躺下了,一个人辗转反侧直到天色近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那以后的日子再也不像以往那样轻松,虽然还是看书闲逛或者晒太阳,可是这一切在子姹看来,全都变成了另外一种颜色,一种使她感到非常压抑甚至连呼吸也困难的颜色。
对于秦府里那一天的遭遇,子姹其实并没有将秦子嫣的嘲弄太放在心上,真正让她感到无助的,当然是龙煜在花亭里的一幕。那使子姹明白,只要龙煜想要找她,那么便时时刻刻都可以找到她。这让她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力,甚至悲观地觉得即便是逃走,也同样逃不出他的掌心。
而凌云对她的愈来愈爱惜,这又使她更加矛盾,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居然也分辩不出来,当然,或真或假都不重要,她要的只是离开,离开。可是长此下去,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摆脱这一切,这些东西都像裹在她身上的蛛丝网,越是挣扎则缠得越紧。
她又有了放弃的念头,放弃生命,连这个孩子一起。可是每每将要动手,又不争气地停了下来……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优柔寡断,假如当初狠狠心吞下那瓶砒霜,又怎么可能还有眼下的这样的事?
……
那二十多天里,她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事,总而言之连徐嫂也开始觉得不对劲,暗中找到了喜儿:“少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样下去,对身子可不好。”
喜儿叹着气,也锁眉在栏杆上坐了下来。“心病还须还心药医,有了那魔障在,小姐怎么好得起来?”
068 结发之情
徐嫂虽不明白,却也是叹气。正在这时,喜儿却听见屋里传来子姹的温声呼唤,连忙起身,掀帘走了进去。
“小姐,怎么了?”
子姹斜歪在榻上,眼望着地面。“你过来。”喜儿看着她脸色不对,只道是先前在外头的话被她听到了,踟蹰地走上前,垂首站着。
子姹叹了口气,坐直了一些身子,脸色仍然沉黯,目光里却有丝奇异的决绝。“喜儿,我不想这个孩子了。”她幽幽地说出,却把喜儿吓得退后了两步。“小姐!”喜儿眼中露出惶恐,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她平静地望着她,重复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你听见了吗?我要你去想办法,把这孩子给打掉!”
“小姐!”喜儿脸色发白,双手颤抖地,“你在说什么?”子姹把背挺得笔直,“难道你不懂吗?我已经不能要他了!这是个牵绊,龙煜心心念念地要对付我,而我为什么而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我要尽快舍弃他,然后……离开。”
她说着说着,眼角已有了泪光,她的胸脯甚至在一起一伏,目光里有些痛楚,但更多的却是连喜儿也极少见到的果决。喜儿怔住,上前跪在她膝下,眼中也有了泪花闪烁,“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这可是你费尽了全力才保留下来的骨肉,你曾经为了他冒着被休弃的危险,并几乎送了性命,是你与‘他’之间唯一的牵连,也是唯一的印记……你确定,真的不会后悔?”
“不……”子姹颤声吐出这个字,大滴的泪水便已经滚落下来,但是她又微笑着抬起头,望着月亮窗外的草木,一字一句地说:“不后悔。喜儿,我要彻底摆脱他,要摆脱秦家。之前是我傻了,想想我曾经还为当夜的一走了之而心生愧疚,以为嫁为人妻便可摆脱一切,我多么天真!……你尽快去安排这件事,而且,要做得隐秘些……等此事一了之后,我们立即就走……”
窗外的清风又撩起了长长的帘幔,那优柔的势态便如烦人的愁丝一般直直地缠进了人的心里,那话虽然说得决然,但人的心是否也同样决然?屋里于是又变得异常的寂静,除了幽幽的舒气声,喜儿便连抽泣也忘了,只是满含忧色地望着这样的她,就像当初望着决心要留下腹中胎儿的她时一样。
人世间的情事,对于简单又纯真的她来说始终无法看透半分。跟在三姨娘与子姹身边这么些年,她所看到的只是秦家对于她们母女的不公,以及龙煜对子姹的自私霸道。她的心里简单得只有是非观的存在,但是自从子姹怀上胎儿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她似乎又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些许,至少,她是真的了解到子姹是很爱这个孩子的,不管是爱乌及乌,还是出于天性,总之当她意识到子姹的重视时,她就已经义无反顾地与她站在了同一个角度,来爱护这个孩子。可是此刻,子姹突然说不想要他了,她心里除了那么一些怅然之外,更心痛的是子姹,——即便是顺利离开了,她真的就能无牵无挂了么?
“小姐,要不要再想想?”她望着她微粗的腰身,又默默地落下泪来。人若是后悔起来,那是根本没法子医治的病痛,她不想她将来的日子活在沉痛里。
“不必了。”
子姹凄然苦笑,从榻畔站起走到窗前。窗外的春雨绵绵地飘在人世间,浸润了泥土,也浇冷了一颗心。园里的凋红随着风雨落下,仅半日时分便已铺满小径,那点点的花魂仿若也在感叹:繁华如此短暂,唯有待得来年春暖。
“对不起……”她扶着窗沿,流泪在心里默念,然而这份歉意究竟是要给谁,也许只有那漫天的雨丝和飘飞的落花才懂得罢?
……
不过无论如何,她已经下定决心了,尽管情绪是越发的消沉,脸色也更加憔悴。
而这番光景竟是连老太太也惊动了,虽然有与凌宵不轨的误会存在,但到底都是自己的孙子,老太太还是亲自拄杖过来了一趟。看着她打起精神说笑的模样,不停叹气,又唤人送了好些补品过来,嘱屋里人好生侍候着。
而凌云每每到来时,也总是抱着她叹息,很多时候也在沉默。子姹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无从猜起,但偎在他怀里时,又莫明的涌起些伤感。
自从秦府那一天回来之后,她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依偎,也依恋上了他身上的温暖。有时候即便是不说话,她也觉得十分安心,好像就这样子偎着下去也是可以的,只要没有那些挥之不去的人和事的话。而他仿佛也感觉到了,留在西林苑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那天夜里,沉默了一阵过后,凌云忽然间这样说。他揽紧了她的肩臂,像是发着永恒的誓言,“别怀疑我,我们是要牵着手白头到老的,就像成亲那一日,我牵着你迈进了门槛,这一辈子我们都会在一起。”
子姹听着,眼眶发起酸来。她揪紧他的衣襟,缓缓抬头望着他的双眼。那双向来都看不到底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居然有着满满的柔情和光辉。
“告诉我,姹儿,”他轻蹙眉尖,柔声在耳畔呢喃:“在你的心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心事?我不相信你近来的变化是因身体反应而引起的,我早已经问过太医,他们都说这阶段不会如此。你心里一定是有其它的事,来,告诉我。”
“你害怕我会死吗?”她望着他说。说完,眼泪就刷地下来了。
“胡说!”他摇头轻嗤,搂住她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要到哪一天,你才会停止怀疑我对你的心。我与你人未老,头未白,怎么偏提这个死字?”
子姹垂眸,又幽幽地偎到了他胸膛上,唇角,竟偷偷地浮上了一丝和煦。
这一夜,竟像是冥冥中自有了什么预示似的,凌云居然在这里留了一整夜,和衣抱着她躺在被窝里,两个人就那样听着窗外的雨声,幽幽地说着话,直到天亮。
069 刻骨之局(1)
直到日上三竿,子姹才跨出了院子。凌云一早已经去了宫里,走时嘱她好好歇着,等他回府再下床。但她终是醒了,见到外面已然天晴,又不由穿好衣服下了床来。
在门口遇见了捧着茶盘的朵儿。“喜儿呢?”她随口问。朵儿想了想,说道:“方才见她挟着包东西从外头回来来着,怎么没过来吗?”子姹心头一跳,知是她办好了药回来了,当即便止住了往外走的步伐。朵儿告辞了一声,也端着茶盘走了。
没多久喜儿果然回来,拉着她进了屋。药已经买回来了,费了好大的力。喜儿咬着下唇,担忧着望着她,她却笑了笑,静静地坐下了。
正要吩咐她拿下去熬了来,凌云却正好走了进来,“姹儿!快收拾收拾,随我进宫见驾。”“进宫?!”子姹又惊了一跳,“进宫做什么?”
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