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臣遵命。”
退出景阳宫,正要躬身上轿,却听冷如斩冰一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赢大人。”
转过身,却是姬无尘,这一次,姬问风不在他的身边,单独面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赢天正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势,禁不住笑了,“大皇子,有何指教?”
“赢大人,父皇真的想要退位吗?为了江妃?”
没想到他问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不由得细细打量他,这才觉得那孩子眼里重重的心事,堆积如山,听他的问话,适才定是在帘后偷听了太后的话,不知他问此事,意图为何?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关心此事?赢天正觉得自己需要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他。
“大皇子,”赢天正淡然一笑,随后严肃了面容,“兹事体大,老臣不敢妄下断语,此刻,老臣领了太后的旨意去见皇上,只是老臣窃想,皇上必不会如此意气用事?”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眸闪烁着逼人的寒光,他似乎在打量自己,一接触到那目光,赢天正突然有这样的感觉,他在探视自己,这个五岁的孩子,在探视自己。
“赢大人,我想,你是皇祖母说服父皇最后的希望,如果连你也失败了,皇祖母就彻底的输了。”一边说,姬无尘的面上浮现出一朵诡异的笑容,就像成年的男子,在阴谋得逞时绽开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浮现在他稚气的脸上,令赢天正有些不寒而栗。
直到坐进轿中,赢天正仍然在想姬无尘的那几句话和最后的那朵笑容,难道是眼花了?赢天正暗中问自己,可是那诡异笑容在印象里异样的真实,心里缓缓的升腾起一丝可怕的预感,这个国家,将要风雨飘摇了。
轿子行到御书房十丈外便停住了,赢天正躬身下轿,有些感慨的眯眼注视着阳光下的御书房,到底,要怎么和皇上谈呢?真实的情况,和太后所述是否一致呢?
第一卷:残阳如血 第一章 第三节 寂寞的皇帝
等候了良久,都未得到宣召,看来皇上果真出了状况,在御书房外徘徊良久,此刻已经日正当中,再犹豫下去,便到了出宫的时辰,再留在宫里,坊间不知会有怎样的传言?可能宫里的秘密就会传到宫外。
不行,再不能这么等下去,赢天正转过身,推开阻在御书房门外的太监,径直走进了御书房,却差点儿被放在门口的书架绊倒,扶着门站稳的脚步,抬起头,当今皇上坐在阴暗的角落,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站稳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快速的猜测着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争执,想将一切都想在前头,以避免……
“赢天正……”心念电转间,皇上的声音已经破空而来,带着无比的悲愤与压抑,“你来了?”
“老臣赢天下参见皇上,”平息了一切的思绪,明知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笑容,仍然堆砌起一脸真诚的笑容走到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俯身跪下,“老臣愿皇上……”
“好了,朕知道你来做什么,”皇帝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虽然强撑着一股怒气,那怒气却如同强弩之末,无法维持得太长久,所以他的声音,越加的低沉,“你起来吧。”
缓缓的起身,刚刚站定,却听见黑暗中的皇帝在冷笑,“赢天正,朕知道是太后派你来的,太后告诉你朕想退位了吗?”
“皇上,老臣的确是受太后所托特来探望皇上,至于皇上与太后之间的家事,老臣……”低垂着头,两眼不停的转动,此时,显然不便将自己的真实来意道出……
“赢天正,你知道朕是怎么看你的吗?”皇帝提高了声音打断了赢天正,“在朕的心里,你是一条老狐狸,你今天明明是受太后所托,来探听朕是否是下定了决心要退位,朕猜,你的心里,正在盘算着怎么天衣无缝的提出这个问题,而不惹恼朕吧!”
“皇上……”
“好了,”皇帝不耐烦的再一次打断赢天正,然后就陷入了沉默中,不知在想什么,连眼睛都闭上了。
不敢再开口,只是紧盯着他的脸,这张年青的脸上,此刻是淡灰色的,其间是满满的绝望,不知太后做了什么,让他如此的心灰意冷,如果真是为了一个女子,那么这样的人,也不配为帝吧!
这般的想,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垂下头,如果他真的要退位,朝中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尤其是佘鳌之流,一定会趁机兴风作浪,虽然自己已提前知道,可是这么短的时日,根本来不及筹备……
“赢天正,”皇帝突然又开口,声音却越加的疲惫,“你觉得你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听他这般问,禁不住呆住了,是啊,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家人?国家?朝庭?还真真的说不出来。
“皇上,老臣不知。”
“哼,”皇帝似乎又在冷笑,那声音在黑暗里,越加的冰冷,“你还算老实,朕还以为你要说江山,你知道在朕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老臣窃想,皇上心里最重要的,应该是江山社稷、家国天下……”
“江山社稷?家国天下?”皇帝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惆怅,“不,朕的心里,重要的,不是这些,在朕心里,最重要的,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说话的人?这位主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以说话的人?这朝堂上、后宫中,哪儿哪儿都是人,难道不能说话吗?难道不能陪皇上吗?
“老臣不明白。”
“你是不明白,你觉得这宫里到处都是人,朕怎么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是吗?”皇帝的声音显得落寞了,“可是这宫中满满的人,谁又能真正的了解朕的心事呢?你们真正关心的,不是朕,而是朕的江山,朕掌握着你们的命运,所以你们奉承朕……”
这几句话说得异样落寞,可是赢天正却觉得那么刺耳,一个皇帝,肩负着安楚国的江山和万千子民,却在和自己的臣子谈论他的寂寞,完全没有为自己的子民设想,紧皱了眉头,等待他一吐为快,可是他却停住了,再没有开口。
“皇上,您能听老臣说几句话吗?”淡然的垂手而立,却紧紧的盯着他的两眼,今天要说的话必得逾越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没关系,为了安楚国的未来,一切都不重要。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没关系,你说吧,也许这样的机会以后会很少。”黑暗中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你放心,朕绝对不会治你的罪。”
“皇上,您是安楚国的国君,老臣认为,您心里想的,不应只有个人,您需要想的,还有安楚国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赢天正说得愤怒,白眉扬起,“皇上,老臣知道您的孤独和寂寞,不过作为一个国君,这是需要您忍受的……”
“为什么?难道朕不是人?难道朕没有七情六欲?难道朕就应该独自坐在这冰冷的宫里,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皇上!”一声疾喝,连自己都吓住了,却又义无反顾,“您当然有贴心的人,这天下间万千的黎明就是皇上的贴心人,皇上,老臣不明白,江山在您的手中,你需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那是因为朕是一个人,朕有七情六欲,朕也会害怕,也会孤单,”皇帝激动的站了起来,在赢天正面前不停来回踱步,“朕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神,朕要的,是和这天下普通黎民百姓一般的生活……”
“您是皇上,是天子,和普通的黎民百姓不一样,您比他们幸运,因为上天给予您高贵的血统,可是您又比他们不幸,同样是这血统,让您比他们承担更大的责任,您需要为您的子民负责……”
“朕不愿意!”皇帝的声音响彻整个御书房,震得书案上的书都跌落了,“朕不愿意,这个江山,不是朕要的,朕要的,只是普通的生活,你知道朕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朕坐在江山上,就像坐在刀口上,坐在火海里,坐在地狱中。”
惊愕得目瞪口呆,这难道是一个皇帝应该说的话吗?一个皇帝要抛弃他的江山、离弃他的子民,从古至今,有这样的皇帝吗?禁不住痛心疾首,“皇上,老臣真的不敢相信这话出自您的口中……”
“你不相信?自朕登基开始,上有太后,下有你们四大辅政大臣,朕上下受制,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朕想做什么,你们一口一个太后,完全没有把朕放在眼里,好容易有一个可以和朕说说心里话儿的女人,你们都把她害死了……”
听着黑暗中的啜泣,赢天正只觉得自己的心落在了井底,完全浮不起来,“皇上,害死江妃的,不是臣,不是太后,是她自己,如果她不干政……”
“干政?那真是干政吗?只不过是说一句太后不爱听的话而已,”皇帝怒吼起来,“是不是朕说的话,你们也觉得是在干政?”
“老臣不敢,”迅速的跪了下来,心里却觉得莫明的悲凉,一心为他的江山社稷,最终落得的,却是一番猜忌,“老臣无话可说。”
“你当然无话可说,你知道当朕看着江妃的……,朕就下定决心,不要做这个皇上,皇上不是我,我不是皇上,皇上是上阳宫里的太后……”
听着皇帝歇斯底里的怒吼,赢天正觉得自己在冰冷而黑暗的水里,没有岸的地狱,他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告诉皇帝他的责任?不需要了,他连江山都不要了,还谈什么责任?
发泄完的皇帝有些萎顿,他斜身坐在龙椅中,冷冷的看着垂首跪在一旁的赢天正,只觉得一阵悲哀,这世上没有人了解他,没有一个人。
“赢天正,你下去吧,告诉太后,如果还有来世,朕一定不愿意做她的儿子。”
恭敬的行了大礼,然后慢慢抬头,沉默的凝视了皇帝半晌,再慢慢的起身,躬腰退出了御书房。
站在御书房前的白玉阶上,赢天正久久的注视着那已经关闭的木门,那门里的人,那么坚定的把阳光和光明拒绝在外,一切都不可挽回,忍不住紧紧的闭上了双眼,两行泪从眼角迅速的滑落。
郁郁葱葱的花木中,太后平静的听完赢天正的回报,然后她转过身,拈起金剪刀,修长的手有些颤抖,可是她很快就镇定了,“赢天正,你觉得皇上的病什么时候会好?”
“老臣……”
“赢天正,哀家觉得皇上的病不会好了,你说是吗?”
“太后,皇上只是悲痛过度……”
“不,他不是,”太后猛的转过身,目光灼灼的盯着赢天正,“他不是悲痛过度,他已经病入膏肓了,赢卿是最后见到他的人,他的遗旨传给了你,令大皇子姬无尘继承大统。”
“太后……”
说完,太后无力的闭上眼睛,再睁开,眼中满是绝望,看着赢天正,欲言又止,半晌,她决绝的转过身,轻声道:“去吧。”
第一卷:残阳如血 第一章 第四节 阴差阳错
太后跪在太庙已经一个昼夜,赢天正候在庙外,冷静的把发生的种种仔细的梳理一遍,昨天一早进宫,被告知皇上想退位,随后去了御书房,与皇上进行了一次并不愉快的对话,随后太后想让皇上立刻退位,在自己退出太后的寝宫之前,又被召唤回去,太后需要时间下定最后的决心,无论那个决定是什么,都需要祖宗的认可,所以最后是到了太庙……
一切都是未知,赢天正站在太庙的白玉栏杆后,心事重重的凝视着祭天广场,前年才修葺过的广场用从远山运来的巨大石块修筑而成,打磨得如同镜面一般,四周的白玉栏杆上,每隔三百步就有一个石雕的狮子,真是铺张,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明年皇上登基十年的庆典,否则一向节俭的太后也不会如此的浪费,可惜,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怪不得太后会如此的心痛。
到底皇上退位对自己是否真正的有利呢?赢天正轻轻的拍打着面前的拨弄着绣球的石狮子,目前佘鳌的势力越来越大,在朝中隐然有分廷抗礼之势,虽然早有准备,可是目前铲除佘鳌,对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反而利用他,能够获得的更多,本想再准备一段时间,没想到中途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当今皇上应该算是比较聪明的那一类,他在朝中并不偏向于任何一派,也没有显示出比较喜欢谁,朝臣中的党争,因为佘鳌这个笨蛋不检行迹,已然初露端倪,不知皇上是否真有觉察,如果他真的觉察到了,那么,显然他是想利用党争。
若皇上继续在位,明年登基十年的庆典过后,铺政大臣就会被取消,现在铺政大臣剩余的一半权力就会交还给皇上,所有的朝政由他乾纲独断,那时候,佘鳌定讨不了好,而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恶,可是好处却不多,反而,皇上退位,大皇子姬无尘继位,那孩子无论如何的聪明,不过五岁,太后既然没有正式上朝辅佐皇上,那么,新皇登位,她垂帘听政的可能性就很低,为了处理朝政,辅政大臣会继续保留……
这般说来,还是皇上退位对自己有利,可是太后的想法却令人琢磨不透,这位太后原是大行朝权臣的女儿,嫁给大行皇帝之后,一向低眉顺眼,安守本分,以皇后之尊掌握后宫,几十年,后宫都如一潭平静的深水,波澜不惊,前朝阉逆作乱,她镇守深宫,运筹帷幄,很快就被叛乱镇压下去,然后面不改色的血洗帝都,凡是与叛乱相关的人,都被诛了九族,那十年,帝都城空匮了一半人,直到十年前才逐渐恢复,眼光之独到,手腕之毒辣,真真称得上是朝中第一人。
如此看来,皇上退位与否,与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与前途休戚相关,既有利,又有弊,无论如何,都是骑墙,这个难题还是交给太后吧,说实话,太后的想法着实令人捉摸不透,毕竟皇上是她的亲生儿子,要让自己的儿子退位,做这样的决定并非易事,也好,也给太后一点儿时间吧!
“大人,”猛听得身后有太监轻声呼唤,赢天正整肃了神情,慢慢的转过身,“大人,太后请您进去。”
每逢祭天,总会跟在皇上身后进入太庙求各位先祖保佑国泰民安,不知道这一日一夜,太后在这庙里是如何的挣扎?
昏暗的太庙里,只有两盏长明灯的灯火在跳动,太后坐在屋里正中的草垫上,在昏暗的灯火中,显得异样的憔悴。
“臣赢天正参见太后。”拉起朝袍的两角,按照礼数跪下,“臣……”
“赢卿,我这一日心潮起伏,总也拿不定主意,你是两朝的老臣,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当然明白这不是太后在咨询自己的意思,太后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只是不想自己的决定给朝庭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