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对萧溶月为人十分仰慕,眼里其实大有惜花之意,但这番言辞听在她耳朵里,却好像是在沽恩市惠一般,萧溶月气得嘴唇发抖,看他一眼,扭头就往回走了。
白雁声没有出声挽留她,却忽地把目光转到雁行、裴烈身上。两个小猴儿在他严厉目光的注视下活像头顶打了个焦雷,瑟缩着身子,垂下脑袋。雁峰前日带兵南下,家中少了这个专治各种不服的兄长,这两小猴儿就有点得意忘形,无法无天起来。
白雁声这次回来,事事都顺心如意,唯独对两个弟弟颇有微词,倒映衬了一句古语: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雁峰年十九,定了亲,已不好直接管教,只能旁敲侧击。雁行十五,和裴烈平日由裴夫人赵婉教导,但赵婉体素羸弱,又有小儿子裴邵要照看,便不大管束。拳脚功夫是白雁峰教授,但雁峰自己就少年老成,脾气古怪,遇上两个孩子不听话常常是体罚了事,也是很少春风化雨,谆谆而教。
眼见他们年岁愈长,武功虽成,人品难立,白雁声深自懊悔当年没有亲自教诲,遂道:“你们俩知错吗?”
雁行、裴烈不敢强顶,齐齐应了一声。
白雁声就让他们回去把《论语》抄三百遍再说。“若是有一个字不是出自你们的手笔,姑且试试看吧。”
两猴儿哭丧着脸回去直面惨淡的人生。
孙叔业含笑从廊下走来,两人并排往书房去。“这个萧姑娘很有意思。”孙叔业摇着折扇说。
白雁声轻叹一口气,愁眉道:“她秉性并不坏。当日在雁门关若非有她,我未必能全身而回。如今有家归不得,明珠暗投,委实对不住她。”
孙叔业心里想,凭你的本事,收服一两个女子又算什么。他这三年撑持徐州这一方地盘,劳心劳力,日渐消瘦,身边的人无不心疼。近几日忽然见白雁声归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带气色也好了不少。
两人还未走到书房之际,便有家里下仆来告,说是萧溶月回房拿了一方剑气呼呼便出府了,李湘南跟着去追了。
白雁声闻言眉头紧锁。
两人在书房里讨论了一上午庶务,孙叔业见他神魂不守的模样,本来想讨论的刘破虏的事情又暂时放下了。
他也是前几天才从白雁声口中听到此事,想到雁峰月前就擒获并软禁此人,瞒得滴水不漏,不觉心惊胆寒,连看雁峰的目光中都多了一丝异样的神色。
拥立白雁声的想法是他从临溪出来就有了,不然他举族相赴,从南到北,求得是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古已有之。自古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舍小节就大义,逆取正守,才是大丈夫所为。
不过,他考量许久,觉得此时自立还不是时候。一来,白雁声此次渡劫回来虽然胸襟眼界大有长进,但总觉得还缺点火候。所谓君子不忍弃其君,为其厚也。白雁声对旧朝扶持之心不去,新朝难立,天下难安。勉强劝进,其人缺乏以天下为己任的自觉,不但不能屠狮伏虎,扫荡天下,反而有丧生殒命之祸。
如果这个时候谁来推白雁声一把……
他心里满怀恶意地想,天不厌乱,谁若能煽风点火,玉成此事,一切罪愆都由我来承担好了。
过午之时,李湘南才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彼时白雁声、孙叔业在账房查帐,见她气喘吁吁道:“将军,萧姑娘有手信要我带给你。”
白雁声见她身后空空,脸上一沉,道:“她不愿意回来?”
李湘南喝了一口茶,道:“我出城追萧姑娘,在城外十里地见她和人打了起来……”
白雁声脸色更加不好,孙叔业想笑又忍住了。
“萧姑娘身手好,三把两把就将此人打倒在地。两人似乎是认识,用鲜卑语交流了许久,越到后面萧姑娘脸色越是不好。最后萧姑娘放过此人,另寻人家借了纸笔,写了两封信让我带回来。”她说着就从袖里拿出一张书简来,递给白雁声,孙叔业在一旁瞥见,不由出声赞道:“好字!”
纸上浓墨重彩一个隶书“谢”字,蚕头燕尾,端正古朴,足见写字人功力不凡。
白雁声倒不诧异,他在盛乐见过萧瑀的字,也是习惯古隶,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时翻来覆去看这个“谢”字,心里狐疑道,她这是与我道别,感谢一路来的照顾么?刚想到这里便摇摇头哑然失笑,萧溶月来如风,去如电,岂是这种迂腐之人!还是,另有他意?
他眼里忽然一亮,手里捏着那张纸,匆匆对孙叔业道:“叔业,我出城几日,偏劳你了。”
孙叔业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瞧着白雁声迈出门去,笑眯眯对李湘南道:“李姑娘,你说有两封信,莫非另一封信是给我的?”
萧溶月自到徐州,与孙叔业统共只见了一次面,就在今日早晨,一句话没说,竟然有书信带给他!
好在李湘南倒不是少见多怪的性子,从另一只袖里抽出一封信给他。孙叔业一目十行看毕,原来信里详细说了新投徐州的虞得胜等三人的身世来历,他看罢掩卷,心里大为折服。
这胡人女子鲁莽中暗含精细之处,这信后来大有用处,此时暂不细说。
再说白雁声带了盘缠纵马出城,行十里到李湘南所说之处,果见一棵老柳树下一人一马,萧溶月正靠着树干拿凤鸣剑在地上写写画画,听见远远地有人来了,伸脚把地上的痕迹抹去,这才抬头去望。
照夜白载着一人,轻袍缓带,疾驰而来。她眼里有喜色一闪而逝,转眼又冷若冰霜道:“就你一人吧?”
白雁声下马,走到她跟前,郑重问道:“萧姑娘,你遇见了什么人,可否告知在下?信上的谢字,是指谢鲲吗?”
萧溶月举剑胡乱砍着树下的杂草荆棘,懒懒道:“你觉得谢鲲是死是活和我有半文钱关系吗?”
白雁声脸色铁青,道:“萧姑娘,大敌当前,你将我诱出徐州到底是为何事?能否明白告知。”
萧溶月心里有矛盾之处,不能尽言,但她平生又不善作伪,好生为难,只好咬唇随手砍伐荆棘。
白雁声转身就走,萧溶月着急大叫道:“白雁声!你敢不敢随我去邕京?”
白雁声停下脚步,转头狐疑看她:“孟子攸将邕京围得铁桶一般,你现在要去邕京?”
萧溶月眼珠一转,也亏她有急智,这当儿想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理由:“我从没有来过南朝。董先生曾作诗,朱雀桥萧鼓夕阳,乌衣巷绮罗成行。你要愿意陪我去邕京见识见识,我就当你报过恩了,谁也不欠谁了!”
六月的热风从原野上吹过,夏草萋萋,炎热将至,展眼风与雨俱,平陆成江。
白雁声想到鲜卑虎视眈眈,江东政局纷乱,西川虎踞鲸吞,天下纷扰,诸事繁杂,委实不是陪着这小姑娘东游西荡的时候,他刚想开口说:
江东战乱,郡主千金之躯,岂可不知爱惜?但他一望见萧溶月眼底因渴望而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由动了怜惜之意。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他以出生寒微,履历风霜,备尝险阻,上无父母,下乏妻孥,想到这姑娘和自己一样,背井离乡,大约永生都不能再回归北地了,对她便不能轻易拒绝了事。
白雁声鬼使神差将她与雁蓉的影子重合了起来。
“好吧。我陪你去邕京。但你一路上要听我的话,不能与人起纷争,不能想到什么做什么,见了你要见的人之后,须得马上回徐州。”
他还在啰啰嗦嗦约法三章,萧溶月已经大笑着翻身上马,一抽马臋,胭脂马四蹄撒开,欢脱地径直往南奔去。
两人一路南行,不几日就入江淮之地。白雁峰与孙季仁自徐州带兵南下后,一路扫荡,现屯兵在八公山下的寿春城内,与蜀兵已有几番零零散散交战,在江淮之间拉锯。
白雁声同意南下,其实也有顺便打探军情,审视雁峰带兵虚实的意思在。路过寿春,见城头武备整饬,将士精神饱满,心下大安,也不去打扰,绕城而过。
又过几日行到了庐州,忽然见沿路难民增多,有许多都从江南拖家带口而来。他询问了一番,说是蜀贼攻势甚猛,邕京快要抵挡不住了,心里不觉茫然一片。
萧溶月与他一路而行,果然依照前约,戴上人皮面具,不打架不惹事,乖得跟猫一样。两人这次南行,比之当日自雁门关逃命出来气氛要好太多了。那时身在绝域,日夜奔亡,心绪不佳,两人都绷着个脸没有几句好话说。这次一路上中原腹地江山如画,引人入胜,萧溶月东瞧瞧西看看,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真有闲暇休息谈天说地的时候,萧溶月就以兵戈战阵之事求教与他。鲜卑以马上论英雄,她虽为女儿家,但年幼时便随父兄征伐在外,耳濡目染,常有见解独到之处。白雁声初时觉得男女大防,出行必有禁忌不便,后来见她天真无邪,随遇而安,便也渐渐放下戒心,觉得一路行来心情快慰,好似多了一个妹子,又像多了一个知己。
这日白雁声问路回来,不见萧溶月踪影,急得四下寻找,只听见远处草丛里一阵马嘶蹄踏,还夹杂着人声。他暗叫一声不好,连忙飞奔而去,未到近前就有一个身影横飞过来。
他稍稍避过,这人摔在地上,四肢肋骨皆断,狂吐鲜血,哀叫连连。再往前看,萧溶月被三四个人围着,怒道:“都滚开,要吃我的胭脂将军,想得美!”她虽然武功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这几个人又是饿红了眼,缠着她不放,其中一人偷偷绕过她,手持一把断刀就扑向枣红马。
快得白雁声来不及出声阻止,萧溶月刷地一抽背后的凤鸣剑,寒光过处,那人已身首分离。枣红马受惊扬起前蹄,将他已断裂的头颅当球一般踢出去。看在众人眼里,好似是神马下凡,蹄踏头颅,断颈喷血。
余下三人心惊胆寒,稍稍退却,萧溶月曾说她剑底不诛无罪之人,一旦遇上恶人,她手起剑落果然毫不手软,追上一个两个都是一剑毙命。最后一人逃到白雁声身边,被他一脚跘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萧溶月追上来,举剑要捅,被白雁声伸手挡住,她彪悍脾气发作,横眉冷对道:“他们方才要吃我的马,还要杀我!”
白雁声毕竟是汉人,不愿看她滥杀毫无抵抗能力的人,明说又怕适得其反,于是便道:“你等等,待我问过他几句话再杀。”
那人乖觉,立马哀嚎求饶:“大侠饶命,女侠饶命!再也不敢打神驹的主意了!”
萧溶月方才突然被袭,不及细看,这时沉下气来,打量这人,见他三十出头的模样,焦头烂额,面有饥色,身上衣服破烂,但可瞧出是戎服无疑。于是暂时收剑回鞘,示意白雁声询问。
白雁声上前一脚踏在他前胸,激得他口吐鲜血,其实是暗中帮助他吐出肺腑中的淤血,眼见骗得萧溶月面上有报仇之后的快意之色,就对那人道:“你们是哪路兵?邕京被围,你们怎么擅离职守,在这里抢人马匹?”
那人早被萧溶月打得满头是血,嚎叫道:“好汉好汉,饶了我们吧。我们是江北的官军。江边大营日前被蜀军破了,孟子攸手下的人已经攻进了邕京,我们残兵败将,准备结伴逃回老家去了。”
白雁声、萧溶月对视一看,凛然心惊,竟然这么快么!
孟子攸兵临邕京,也不过是二十日前的事情。白雁声命雁峰带兵勤王也就在十天前,难道邕京连这几日都守不住吗?
白雁声还是不敢相信,颤声问道:“这是几日前的事?你们莫不是在诳我?邕京日常有五万精兵留守,靖宁年初击退北虏之后在江北设大营,又留有五万人,一共十万人马怎么会守不住?”
那人哀嚎道:“不敢诳人,城破就是三四日前的事。什么十万精兵,军中拖欠粮饷已有几年,各人自有家室,拿不到钱谁愿意卖命?皇上和太上皇两月前一走,连御林军都闻风而逃了一半。等到蜀贼围城,个个装死扮活,不肯出战,一闻警报,望阵而逃,还守个屁城!”
他说话粗鲁,萧溶月扑哧一声笑出来,蹲下来拍拍他脸道:“皇帝不差饿兵!你说得不错!”
白雁声犹不死心,又道:“邕京城坚粮足,长江天堑,便有士兵逃逸,一将也可守上经年。何况又有太子太傅谢鲲督师,谢家满门忠良,不乏名将,谢连城谢枫谢瑞都在军中,怎可坐视不理?”
“如果只逃数十百人,可以军法处罚,今十余万人,人人要逃,虽有孙吴军令,亦难禁止!”那人在地上翻了个白眼,喘口气冷笑道:“谢鲲吗?天子虽令他留守,但他做不得主,邕京城是京畿守备韩显宗领军,太监监军。三日前城破之时,谢鲲已经自刎谢罪了。”
白雁声五雷轰顶一般,身子摇晃,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把把此人从地上揪起来,细细打量。那人虽然灰头土脸,但一双招子亮得很,而且说话清晰,不是颠三倒四的人。白雁声咬牙切齿道:“我问你话,你老老实实说,我就饶你一命。”
“你在军中任何职?蜀军到底是怎么破邕京的?江北大营为何没有人驰援?水师当日何在?”
那人站起来,也是身形高大,颇有点硬气自负道:“我在江北大军中是百夫长。二十多日前孟贼号称有五万人从襄阳出来,突入江淮之间,当时江北大营在滁州、广陵一带,领军是谢枫,谢瑞兄弟,力主向西迎击。但是邕京城里的韩显宗怕他们离开长江防线太远,不能护卫京都,下令不许他们出击。谢枫将军不听,监军李太监就夺了他的帅印,将他绑赴扬州交给天子处置。韩显宗另派了一名心腹狗官来指挥。”他说到这里大有义愤之色,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萧溶月作壁上观,听别人国破家亡的血泪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点评道:“这个谢枫倒不是脓包!若无江淮之地做缓冲,长江天堑不足为险,一旦兵临城下则大事去矣!恩,你怎么不接着说了?”
那人就继续道:“狗官来了没几日,孟贼就打了过来,不得已只有出营应战。孟贼虽然号称五万,但我瞧着三万之数都不足。打着打着昏天黑地地刮起一阵怪风,乌云堆满天,五丈之外就难分敌我了。狗官这时下令军中点起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