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萧溶月的这支队伍,是萧渊藻帐下的精兵悍将,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也毫不逊色,一时间人仰马翻,杀声如雷。
萧溶月虽然出自名门,但时间拖长了,一来身为女子体力不支,二来毕竟过去门客喂招时都手底留了三分情面在,此时真刀真枪斗起来,百余招过后,精力已竭,而对方却精神倍长。
便在此时,只听一声长长的马匹嘶鸣,两辆马车先后被贼人劈开,但见一辆马车散了一地的书籍卷册,另一辆马车上滚下来一个男人,倒在地上污水里,一动不动。
山贼一时得手,心下窃喜,以为马车里都是金银财宝,谁料拆散了马车竟是这么两样奇怪的物事,全都面面相觑。有人在故纸堆里东翻西找,以为能翻出黄金屋颜如玉,有人用脚去踩那地上的男人,对方却脸色灰败,无知无识。于是一时间咒骂声起:“大哥,这什么玩意啊,带了一车破书和活死人。”“晦气,晦气!”
萧溶月、慧静听见声响,一齐回头,顿时风中凌乱,一人大叫:“那是先生要的书!”一人则叫:“那是先生要的人!”
便在这当儿,那大汉闪过萧溶月的剑花,伸长了手一把揪住她风帽把她搦下马来,可怜小姑娘倒在泥水里,手里的剑也被挑飞了,生平头一次被人用弯刀指着鼻尖。
那大汉虎啸一声:“都停下!”他早看出这小丫头片子出身不凡,是这群胡人里最金贵的。
四下里鸦雀无声。慧静一瞧吓得胆子都破了。
萧溶月面不改色,冷冷仰头望着。只听那大汉道:“这丫头在我手里,全都放下兵刃。”
他话刚说完,只听一阵鸣镝之声,一道冷箭从上方射来,打在他弯刀之上,他虎口一麻,拿不住那弯刀,萧溶月顺势而起,一招白虹贯日,反而劈手夺下了他的兵器,跃回己方阵营。
形势变化之快,让人目不交睫。两人同时往山崖上看去,一人一骑徘徊在山峦间,马上之人拈弓搭箭,八面射之,山贼无不应弦落马。
萧溶月喜出望外,欢快叫道:“先生救我!”
那山崖上的人弓如满月,指着山贼头子道:“放他们过去,他们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那山贼头子眯起眼睛,遥遥看去,目测两人的距离有几百丈,揣度他未必能射得准,便拖延道:“你是汉人?你要帮这群胡狗?”
那人冷哼一声,鼓足真气,喝道:“我看你连猪狗都不如。你若不是太蠢,就放他们过去,这是河间王的贵客,惹恼了他,立刻就派兵剿了你们。”
山贼头子一时不语,此处离晋阳府不远,他不过千余人,且多老弱,尚不得气候,若是官兵大举围剿,只怕难以抵御。
山贼头子犹豫之时,有部众就高声鼓噪道:“大哥不要听他的,他就一个人而已。这人帮着胡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人算准了这山贼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又道:“人亦当知机。大王何必一时鲁莽引来强敌。以有用之身,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值当。”
山贼头子思索一番,有了计较,于是招呼众人,仰头道:“这位侠士尊姓大名,虞某人谢过指教。”
那人心想你滚都要滚了,还想要强撑面子吗?
这姓虞的见对方没有回应,自叹一声晦气,收拾了手下,屁滚尿流走了,来也迅疾,去也迅疾,虽是乌合之众,假以时日必成大患。那人在山崖上看着,目色渐深。
再说这边解了围,萧溶月围着自己的马车气得跳脚,她不断捡起地上泥水里浸泡的书籍画册,用衣袖奋力擦着那据说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结果墨迹糊成一团,这可是费劲了心血收集来的。她心疼得放声大哭,身边蹲下一个人影,正是方才在山崖上吓退众贼的中年男子,温声道:“这是后人的伪作。郡主,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萧溶月正想要撒娇弄痴一下,忽听慧静在后面惊叫:“先生,先生,你快来,他醒了。”
萧溶月没反应过来慧静口中这个“他”是指谁,被唤“先生”的人脸上却已色变,倏地抢到后一辆马车的残骸边上。
地上泥水里仰面躺着一个男人,面色苍白,茫然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纷纷扬扬的细雨。
(瑶光寺的描写,借用《洛阳伽蓝记》。)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文笔精简才是王道,可是我看的很多大神的快文,已经不想再留言评点了。文笔太老,没有什么想说的了。看快文爽,但是看完后无法回味,不会再回头看,因为缺少有趣的废话和雅致的铺垫。
记得写折柳记时,有读者跟我说,更喜欢看过渡章节。人生也是如此,过于峻切,难免失渊雅之致。
☆、第五十二章
并州晋阳府为鲜卑河间王慕容勃的地盘,萧溶月他们午后入了城门,驻扎在驿馆。到了傍晚,河间王府里的管事来请她移驾王府,她早听说慕容勃不在,便懒得去打点,董先生却在一旁使眼色,于是少不得跟着去了。
到了河间王府,萧溶月不觉瞠目结舌。但见高门华屋,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廊庑周环,曲房连接。院中植千年万岁之树,郁郁青青,堂比九天阊阖殿,博敞宏丽,鲜卑诸王莫及也。
正殿施流苏帐,金博山,龙凤朱漆画屏风。萧溶月坐帷帐之中,以示尊崇之意,帐外董先生在左首,王府管事在右首相陪,殿中有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嘹亮。萧溶月是女子,于此无趣。董先生却看得津津有味,一副哈喇子都要掉下来的猥琐样子。
舞到中曲,张管事问道:“可还趁郡主的心意?郡主觉得王爷这新府造得如何?”
萧溶月待要开口,听见董先生轻咳了一声,顿时警醒,遂打着哈哈道:“河间王风雅。本郡主生于北疆王庭,长于马背,哪懂这些。董先生是汉人,精通子午之术,会看风水测凶吉,你不如问问他。”
张管事转向董先生,但见后者放下酒杯,忽然意味深长一笑,道:“管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这话头起的有点门道。张管事装作意兴盎然,道:“当然是真话了,请先生据实以告。”
董先生双颊酡红,敲着酒案上的琉璃盏,道:“恕董某无礼。王爷这宅子起得小巧,不像大门大户。回廊曲折,走路的耽搁工夫,绣户伶珑,防贼时全无凭借。明堂大似殿阁,地气大泄,不聚钱财。花竹多似桑麻,游玩者来,少不得常赔酒食。”
张管事愕然,最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举杯道:“董先生说得好,不愧是萧柱国身边的第一幕僚,有意思有意思。”
董先生亦是大笑回应,喝干为尽。
又待了一会,萧、董便告辞而去。
两人走后,张管事身边一个亲随心上十分不服,愤愤不平道:“修这宅子您费了多少心血在里面,连王爷都得意不过,竟被他嫌出屁来。”
张管事嘴角带笑,眼里却无半分笑意:“你懂个屁,那才是个真正知机的。地大泄财,哼,是想说人心不足蛇吞相吗?”说完朝廊下喊道:“起来吧,人都走了。”
瞬时锵锵作响,刀光一片,庭中草木丛里,廊上绣柱之后,整齐站出一排刀斧手来。
萧、董二人回了驿馆,萧溶月见左右无人,就嚷道:“慕容勃这混蛋……”话刚开头,就被她先生捂住了嘴,四下探看,拖进房间,关牢了门窗,才转身肃然道:“别人的地头,不要没心没肺嚷嚷。”
萧溶月倒是不甚在意,在屋里挑了一处坐下,奇道:“河间王屋宇奢侈,梁栋逾制,瞎子都看得出来,先生为什么朝反的说?”
“你有所不知,他这宅子有些来头,据说是当年李渊的晋阳宫旧址。”董先生冷笑道:“他岂止逾制,他还养寇自重,你瞧不见日间那伙山贼用的什么兵器,听见河间王的名号又是什么反应?”
萧溶月听他这么一说,回想日间情形,果然手足冰凉,后怕不已。
董先生动容道:“慕容勃长期驻扎关内,大权独握,已有陈恒盗齐之心,非无六卿分晋之计,但以四海横流,欲篡未可,暂树臣节,假相拜置。”
萧溶月思索道:“那管事今日是在试探我们,若是我们稍露不忿之色,就会命刀斧手于堂上拿下,然后拿我们两人的性命去要挟我爹爹,是也不是?先生对答,但以反话,有结援示好之意,又警示他大燕全师尚在我爹爹手里,而拓跋叛部未平,所以他不敢翻脸动手,是也不是?”
董先生目露赞许之色,道:“为今之计,只充不知,速速赶到雁门关下,与萧将军旧部会合……”他忽然闭口不谈,这时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慧静在外面叩门道:“先生,郡主,你们回来了吗?”
萧溶月扬声道:“回来了,什么事?”
慧静顿了顿,道:“他,他不肯用膳。”
董先生眉间一挑,对萧溶月道:“郡主,我去瞧瞧,你今日也累了,先歇着吧。”
远离主馆的东边有一间小小陋室,紧邻东厨,原作柴房之用,此时已经收拾妥当,安置了一架胡床,床边一个木凳一张小几,小几上放着一碗肉糜,还冒着热气。
床上之人胡子拉碴脸色灰败,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如未醒时一样,只睁着一双眼睛望着房顶,眼珠间或一轮,让人觉得还有几分活气。
董先生到床边,弯腰查看他的脉搏,又拉开他衣襟,解开束带,看他胸口的伤痕。慧静背过身去,她不看也知道,那人胸口有一个大创,原是必死无疑,幸亏有先生妙手回春,施展补心之术,才救回他一命。饶是如此,他也已昏迷了两年之久。
董先生查看完毕,在慧静端来的铜盘里澡了手,才转头对他说:“你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等了一会,见那人并不答话,董先生又道:“我在楚江之上救了你,你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因为何事受了花间派的毒手?”
那人依然双眼放空,不答一语。
董先生便笑了,带了几分阴冷之意,道:“我瞧你也是个识趣之人,我费了这么多药材将你救活,听不到你一声道谢也就罢了。合当我做了烂好人,看不得坐等身死的,眼不见为净,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他说完就起身要走,慧静却急道:“先生要撵人也不在这一时,他躺了两年之久,想立刻下床也不行啊。先生把他丢出去,就是让他去死啊。”
床上那人听见,忽然一抖,眼神也渐渐有了焦距。
董先生看在眼里,故意大声道:“方今天不厌乱,胡羯未殄,鸱鸣狼噬,荐食江北。这两年里中原大地风烟弥漫,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慧静大急,正要求情,忽见董先生拿手指胡床,顺势一看,胡床上那人正费力偏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嘴里“嗬嗬”有声。
董先生大笑出声,拍拍慧静的肩膀,走出门去。
木门打开,正扇在门前一人的高鼻梁上,趴门偷听的萧溶月立马退开三步,让出一条道来,谄媚道:“先生,下雨路滑,您从这边走。”
萧溶月他们原想快些赶到雁门关,谁料天公不作美,从他们到晋阳开始,一连一个月的大雨,把行程全耽搁了。等到放晴之后,已经是初冬时节了。
这天雁门古道上走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萧溶月骑着枣红马,忽前忽后屁颠屁颠地缠着董先生的大白马,问她爹萧渊藻以及她哥萧瑀的近况。董先生年约三旬,面容清俊,时而陪着说上一小段,时而温润笑笑,只听不说。
这人两年前投到萧渊藻门下,医术超群,能起死人肉白骨,武功谋略、诗词文章无一不精通,脾气好,长得帅,不像其它汉人那么眼高于顶,严守华夷之防,萧溶月姐妹很喜欢他。萧渊藻见女儿喜欢,就让他兼做了西席,教两个女儿读书。是以萧家的人对他极恭敬,都是“先生先生”的叫他。
午后小憩,董先生叫来向导,一起查看地形去了,萧溶月无所事事,忽然想起一个人,便走到队伍后面的马车旁。慧静果然在马车旁守着,萧溶月探头一看,那人已经能靠着马车壁坐起来,身前放了一个几案,案上一碗木屑粥。那人手臂僵直,右手拿勺,努力想把粥送到自己嘴里。
“啊呀呀,能吃饭了,慧静你功劳不小啊。”萧溶月此时乱入,本来安宁的气氛立刻被搅扰了。她一脚踏在车辕上,倾身望着那人,毫不客气道:“喂,南蛮,你是先生什么人?先生为什么拼了那么大力气救你?”
那人视她为无物,一心一意对付面前的麦屑粥。
慧静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又插不上话,她自然知道这小郡主是来找茬的。此女讲理时十二分之讲理,不想讲理时就喜怒无常,彪悍绝伦。
萧溶月顿时一股邪火上头,“刷”得一扬马鞭,将那人面前的食案和粥水打翻,鞭梢落在那人脸上,扫出一道血淋淋的红印来。
萧溶月脑子里咯噔一下,心虚起来,脸上不比其它地方,先生回来看见,少不得要骂她无理取闹,于是气就泄了三分,只对慧静发火:“华夷异类,早该让先生把这无用的南蛮踢下车去。”慧静隐忍不语,只想待先生回来就得救了。
“佛奴”。
萧溶月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她惊奇地看向马车里坐着的人。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病中看不出年龄,破布娃娃一般无力而可笑地半卧在车厢里,裹一袭灰色单衣,双颊深陷,嘴唇干裂,满脸胡茬,鼻梁上一道鞭伤。然而他的目中却好像裹挟着塞外朔风大雪,目光玄远冷峻,透过乱糟糟的额发射向萧溶月,好像有三尺青锋直逼她的咽喉。
“佛奴”。那人又一次开口,似是不满萧溶月“南蛮”“南蛮”地叫他,遂用手缓慢指了一下慧静。慧静激动地扑到车边,道:“你说你叫佛奴?”
那人缓缓点了点头。
他目光一转开,萧溶月方觉那道无形剑气才消失,往后踉跄了两步,一时花容失色。这个人废顿良久,一直是鸡骨支床,哀毁骨立的样子,好像过去遭遇了什么国破家亡的大劫,悲伤沉沦,了无生趣。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