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衣叩首归坐,孟子莺亦回到座位上。白雁声看看他,昔日清标少年如今都已是额生皱纹,鬓发夹白之人,忽然感叹道:“昔日建义,轰轰大乐,比来寂寂无人问。”
孟子莺遂抚掌大笑道:“此人逼朕起兵。”又半是威胁半是调笑道:“若不将汝女嫁吾儿,当更求建义处。”
白雁声望他而笑,意味深长道:“建义不足虑,止畏此老翁(公公)不可遇耳。”
孟子莺亦大笑不止:“正为此翁难遇,所以不去。”
酒至半酣,他二人堂上言笑无忌,堂下武将却有不平之色。又见宣武帝白雁声独对薛雪衣一老妇假以颜色,屈尊折节,却视荆襄豪杰为无物。便有一名银盔白袍的少年将军上来敬酒,自称是荆州守备雷慎,语气颇为嚣张,铠甲凝霜,眼神中更是暗含杀意与飞扬飘荡的血腥气味:“成帝英风侠烈,小人敬仰得很,恨不得早生二十年,得以追随陛下,共赴义举,杀尽胡虏。”
白雁声微眯了眯眼,将酒一饮而尽。
那少年将军亦是一口饮下,却不退去,反而直视他道:“筵间无以为乐,愿舞剑为戏。”
孟子莺面上变色,正欲喝斥,却听白雁声冷冷一笑道:“固所愿也。得见花间派武功,兴慰平生。”
雷慎也不去看蜀帝,拔剑在手,此时席上还有随宣武帝而来的成朝侍卫,见此情形也走到堂前大声道:“舞剑必须有对,某愿与将军同舞。”二人对舞于筵前,刀光剑影,大煞风景。
满座失色,孟子莺四下里寻找沈君理,却哪里看到他的身影,只得目视薛雪衣,后者心知肚明,旋即起身出席。
薛雪衣出了堂前,但见堂外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般,一人全身甲胄,负手而立,正是骠骑大将军沈君理。她一时以为教雷慎登堂舞剑,趁势杀白雁声的正是他。
薛雪衣惊出一身冷汗,低声唤道:“沈将军三思而后行。”
沈君理回身看她,眼睛亮得吓人:“今日之事,天予不取,悔不可追。”
薛雪衣拼命摇头道:“此人是陛下结义兄长,杀之不义,有损陛下英明。何况北虏未灭,需戮力同心,共同击之。”
沈君理一字一顿道:“两雄交争,岁月已久,天道三十年一变,岂得常为鼎峙乎?此人一死,北出襄阳,顺江东下,刀不出鞘,弓不上弦,一战而定天下。此人不死,则永为国家大患。”
薛雪衣见他杀意坚定,心中大急,不觉伸手抹泪道:“将军糊涂啊!宣武豺狼之辈,不可狎也。以先王孟子攸之钩深索隐,尚不能取之,徒留断手之恨!将军与臣下欲建大义,以图富贵,却不顾陛下安危了吗?那白雁声武功高强,倘有疏虞,将军今日还想要看血溅帝衣么?”
沈君理没想到这一点,忽然面如土色,从她身边夺路而走,闯入堂前,果见二帝靠得极近,而堂前群魔乱舞剑花纷飞,荆州将官还有人嫌场面不够乱,挺剑鼓噪道:“我等当群舞,以助一笑。”
沈君理急掣佩剑,突入席上,分开众人,大喝道:“又非鸿门会,何用舞剑?不弃剑者立斩于阶!”
西川沈孟薛雷四大世家,沈家居长,沈君理又出自嫡嗣,既统领西川兵马大权,又兼为天宁帝近侍,这下变起仓促,众人都呆住了。
原来中秋设宴款待白雁声,就席上杀之的主意并非出自沈君理,不过众人谋划时,他却也并无疑议,此时见他闯进呵斥,又是疑虑若陛下早知此谋,事必不成,又是恨他首鼠两端。
孟子莺将酒杯稳稳放在几案上,悠悠道:“兄弟相聚,何必带刀带剑?”
皇帝发话了,于是众人尽去佩剑,纷然下堂。
堂上还有雷慎一人,面红耳赤,握剑犹豫不绝。沈君理咬牙要提剑而上,但听清啸一声,雷慎手腕一振,拿不住那剑,利剑直直飞到了七步之外的宣武帝白雁声手里。
这时堂上堂下几百双眼睛全都针扎般刺向白雁声,众人此时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白雁声与孟子莺不过一臂之隔,那人龙行虎步,视瞻不凡,宛然战神在世,仿若星宿下凡。众人方想起靖宁四年蜀王倾城而出与此人对峙尚讨不了巧,而皇帝心恨不已,自江陵城头坠下,风云为之变色。
一直冷笑旁观不发一语的成宣武帝白雁声忽然开口道:“雷将军,你的剑不错。”他屈起两指,在剑口上弹了几下,叮当直响,随即又挥手把剑掷回雷慎脚下。
众人低头,大骇,剑刃已卷起了一个口子,而剑柄上留有五个凹下去的指痕!
白雁声问道:“雷将军是否出自雷门,份属花间派乐宗一脉?”
雷慎脸上还有壮志未酬的悲愤神色,强装倨傲道:“不错。”
白雁声居高临下,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森冷之意震慑荆襄豪杰:“适才已见将军舞剑,大开眼界,又听闻雷门善乐,不知将军使何种乐器,能为堂上一曲以助酒兴否?”雷慎顿时花容失色,要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为此人奏乐助兴,实是平生奇耻大辱。于是他抬眼去看天宁帝,话中已带哭音:“陛下!”
孟子莺在心里大大叹一口气,谁叫你们要去招惹他,不听良言,若东风之吹马耳。他转向白雁声,方要开口求情,却被宣武帝拿话堵住:“君父在上,雷将军不愿意吗?须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雷慎脸色由青转白。
孟子莺心知今日雷慎舍不了脸就保不了命,于是和颜悦色道:“慎儿,陛下既有此雅兴,你且去外面为陛下擂鼓,以赎唐突之罪。”
雷慎出生世家,年幼不知分寸,平日仗着蜀帝宠爱,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过了半晌道:“臣不能着朝服为伶人之乐,请陛下准许雷慎更衣之后再来擂鼓助兴。”
孟子莺望了白雁声一眼,见他不置可否,遂命他退堂更衣。此时筵席之上空气才略为活络些了,孟子莺恐怕众人尴尬,又对左右人道:“慎儿擂鼓需得人配乐。”
江陵太守忙不迭陪着说:“不远的章台街有一家清音阁,告诉阁主找几个伶俐的人来,只说给雷将军配乐就行了。清音阁后有间霞飞馆,再找几个跳舞跳得好的。”
白雁声本来在一旁坐着喝酒,方才殿上群魔乱舞,险象环生,他都不放在心上,听到这里,却忽然面黑如锅底,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的喝起闷酒来了。
过了不久雷慎换了便服前来,而乐班的伶人也随后赶到,于是先擂一曲《关山行旅图》,再擂一曲《秦王破阵曲》,再为《胡笳十八拍》,也不知奏了多少曲,众人为缓和气氛频频劝酒,到最后连孟子莺都喝得醉醺醺,两眼微涩,坐不住了。
便在此时,忽有步卒闯入堂前,向太守报告说,江陵城外十五里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停了几十支战船,旗帜不明,为首的是一艘三层楼高的龙舟。
荆襄官员全都震惊不已。孟子莺回头笑道:“酒正酣,舞正欢,陛下这就要走了吗?”
白雁声站起身来,举杯遥祝道:“多谢诸位赏脸。朕今日已醉,恐伤故旧之情。江陵遗雄烈,青年有峻声,弦歌知雅意,杯酒谢良朋。”遂一饮而尽。
孟子莺随之起身道:“我送你。”
两人又乘来时的车架,往江陵城外而去,身后逶迤跟着一群大小官员。到了江边,众人果见黑黢黢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停了一溜排战船,首尾相接,船舷一圈点着滋滋作响的牛油火把,映得半边天都是火红的,士兵盔甲鲜明,衣袍灿烂,各分队伍,兵在夜而不惊,将闻变而不乱,只听见呼呼风声,不闻一声咳嗽。
至此,荆人既愧且服。
成朝侍卫牵来一匹黑色三鬃照夜白,金色马鞍,不住嘶鸣,到了宣武帝手里忽然安静柔顺下来,白雁声拍拍马臋,利索翻身上马,忽然转身朝孟子莺咧嘴一笑,俯身伸出手来。
孟子莺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半晌,直到他手都伸酸了,脸上逐渐僵硬,这才扑哧一笑,握了他的手,深衣袖摆纷飞,两人竟然上了同一匹马。
蜀国官员尽皆变色。
照夜白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孟子莺目光在大小官员身上逐一扫过,清脆道:“诸位请回,无事不得擅离职守。朕今夜与陛下秉烛夜谈,宿在江上,雪衣随侍左右就好了。”
他话一说完,白雁声也不管那些人脸上有多难看,一拉照夜白的缰绳,往江边奔去,眨眼间人马腾空,两人一马竟然飞上了江心的龙舟。
“这这这”,江陵太守指着江面目瞪口呆,沈君理在旁冷笑道:“从岸边就搭了长舢板,哪有这么玄乎的事。”江陵太守定睛一看,果见有人撤去了一条细长木板做成的浮桥,先前因为天色黑没有看清,还以为黑马是凌空飞跃过去的。
曲终人散尽,身后的官员大感无趣,走得走,散的散,只有骠骑大将军沈君理和太守沈一苇立在原地。
沈一苇扫视左右,见无人,遂低声对沈君理说:“大将军,今日功败垂成,陛下已对将军见疑,不如今晚就持节调水军来此……”
“住口!”沈君理“哗”一声长剑出鞘,横眉冷对道:“为人臣者,苟利国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岂惜一己的私名和宠爱。汝乃外郡刺史,素未参与国政,又无伊霍之大才,何可强主军国大事?汝虽沈家长辈,但今日之所为,真狼心狗行之徒,汝欲篡逆邪?贱臣敢为欺天之谋,吾手里宝剑新磨,便请试剑。”
沈一苇叫他骂得狗血淋头,老脸挂不住,亦是冷笑道:“某昔日以为将军为英雄,今日观之,亦孟子攸之辈耳。”遂恨恨而归。
江边只留沈君理一个人,面朝江心的龙舟,标杆一般站着,痴痴地守望他的陛下。
照夜白上了甲板,白雁声就一声不响带了孟子莺往最高的楼阁上去,孟子莺今日着实喝多了,此时被江风一吹酒气上头,脚步不稳,打了个趔趄,白雁声一把把他横抱在手里,四周的人无一敢抬头直视,孟子莺皱眉目光随意往天上看,江上一轮圆月圆得谄媚,东边却有将星坠落,其大如斗,望之黯然神伤。
白雁声上了龙舟上最高的轩室,但见一地锦绣,阁里摆着七宝床,象牙席,挂着熟锦幔帐,衔五色流苏,俱是女子闺阁置当,孟子莺不觉笑出声来:“好个金屋藏娇的所在。”
白雁声把他放在床边靠着,有女子端着铜盘布巾解酒汤香炉之类的鱼贯而入,皆令她们放下东西就走。婢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两位皇帝竟要自己动手吗,再一迟疑,白雁声已然翻脸把她们都喝斥出去了。
室内清静了,两人自此才长舒一口气。白雁声先绞了布巾把自己身上的汗擦了一擦,又重新绞了一块拿去替孟子莺抹脸,想起今日局面几乎失控,不觉笑道:“今日真是,白首相知犹按剑也。”
孟子莺遂道:“西川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也着实不少。”
白雁声本来一直是笑嘻嘻的,至此忽然变脸,一把抓起孟子莺,拦腰一截,掀开他朝服下摆,朝他臀上猛拍下来,一边打一边怒道:“什么慎儿慎儿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羞也不羞。就是有这样软弱可欺的君主,才养出这般不知体统,目无尊长,犯上作乱的臣下。”
若是换了他,那叫雷慎的狂小子今日都不知死了几回了。他与子莺驭下的风格本就不同,白雁声出自草莽,以武力征讨天下,中原残破,十室九空,世家大族多畏惧武力,攀附与他,看重的是真刀真枪的硬实力。孟子莺出生世家,西川丰腴之地,少经战火,门阀林立,而他长袖善拂,以软美柔佞著称,在各派利益间羁縻不绝,用的是水磨软功夫。
他打屁股是真用了力气的,孟子莺来不及反应,臀上就火辣辣地疼起来。只听他又恨声道:“还有那个沈君理,他不是你的心腹大将吗,一开始躲到哪里去了?瞧他看你那眼神,肆无忌惮,我真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他仗着酒气越说越气,又喝道:“什么清音阁,霞飞馆,也好意思说出口,你能不能给自己留点面子,给朝廷留点体统。难怪外间传言蜀帝珠玉是好,酒色是耽。我看你是不作就不会死。”
他说话声音又大,打得劈啪作响,孟子莺臊得脖子都红了,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白雁声微一怔忡,他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居然是这样一幅泼皮惫懒三岁小孩的模样,着实让人哭笑不得。他却不想想,先把他当三岁小孩看待的人到底是谁。
白雁声收拢了怒气,把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孟子莺泪眼怒视他,以手推他胸膛道:“滚远点!我今日才知中山狼长什么样。你在这里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还欺负我的臣工,羞辱他们的陛下,你滚!”
孟子莺啜泣声中带着破音,显是心肺间有沉珂未愈,白雁声气早消了,怜爱到极处,忍不住就着酒气拉他入怀,想着当年在临溪,红叶满山,寒流清荡,荒烟草树乱流中,人迹不到处有涧飞短澎,下萦一潭,丈石突起,两人闲暇每醉卧在彼,吐痕尚新。他想着想着便觉好笑,年轻时的酩酊大醉又怎么比得上如今的水到渠成,不饮自醉。
孟子莺听他胸腔震动闷笑不已,遂抬头望他,忽见他脖子下面,锁骨旁边有一新咬齿痕,因着先前被袍服遮住没有看见,此时离得近了,就着月色看得分明,更看得他眼里简直要流出血来。
魔由心生,孟子莺忽然举手扇了他一个耳光,白雁声不知他为何由晴转阴,愣道:“这又是怎么了?”
孟子莺双目含泪,指着他那抹齿痕,半晌才抖声道:“人之无情乃至于此!你在幽州一待大半年,连七夕之约都忘了,说是战事激烈,我看是与萧瑀那厮鬼混吧。”
白雁声手扶着脖子,瞬间就明白了,忙道:“不是你想得那样。”见孟子莺犹自愤愤,遂郑重道:“当真不是。这是被小孩子咬的。”
孟子莺看他神色不似作假,便扬了扬眉不再说什么,但是“萧瑀”这个名字一出口,心情却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他与白雁声由两情相洽而忽合忽离,皆是拜此人所赐。“哪里来得野孩子,敢咬九五之尊,不会是和什么人私底下偷生的吧。”他想到这里,恨意大生,遂又当胸捶了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