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攸听见他呼吸声转重,便掀了帐子坐在床边撩起他的头发来看,见他眼里已经清凌凌得也无风雨也无晴。
“方才弄痛你了吗?哥哥不知道你是第一次。”
床上的人咬紧了牙抵死不说话,静水深流,无用之美,他想起先前探子报来的,萧渊藻回北燕途中,慕容德遣使来问蜀帝气象如何,有人说他怯弱无用,萧渊藻说,陛下可知无用之美,无用之用可堪大用。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前。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他还沉浸在美好的回忆当中,那软烟罗梦幻中的人已经冷淡道:“王爷,朕有一事想不透。”
这里只有两个人,却还要和他端架子,孟子攸不由含笑道:“阿宝想什么想不透?”
“朕想不透,蜀王妃花了一年时间都无能为力,王爷怎么凭这四十九就能解毒?王爷到底在谋划什么?”
孟子攸眉眼含笑:“阿宝觉得呢?”
孟子莺瞳孔紧缩了一下,慢慢道来:“能将王爷困住的无非是军国大事。日前刘协命傅熙、白雁声两人伐蜀,溯江而上先攻夏口再围江陵是最近的路线,傅熙是扬州将军,水军都督,这个巧宗自然是落在他身上,硬骨头就由徐州将军白雁声来啃。朕猜,他是由徐州出兵经中州来攻襄阳,两人大约是定好了攻下襄阳、夏口之后合围江陵。王爷把朕受伤的消息传出去,敌人就有了轻慢之心,再四十九天不露脸,其实是想诱敌深入,在江陵城下决一死战。”
孟子攸满眼笑意亲了他手指一下:“果然什么都瞒不住阿宝。”
孟子莺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厌恶,但他心里不由不佩服孟子攸手段之高,机会不成熟,他有超常的忍耐,正如过去三十多年一直俯首与孟烨和众兄弟,而机会一旦成熟,他又有超常的担当。如果此计得逞,将比元帝南渡更要重创夏朝,大约鼎足三分的天下可以保持二十年。
“如果白雁声能挺过此战,哥哥答应你,只要十年,待太子长成,哥哥放你走。”
他如愿以偿的看见子莺眼里绽放出希望的火花,却在心里暗道,已经没有这个“如果”了。
局势完全符合子莺的预料,靖宁四年三月,扬州江北大营,辕门外驰来二三十骑,在守门卫士查验过文书腰牌之后,等了片刻,有人出来领他们安置,带头的一名将军径直走进了中军大帐,向帐中之人躬身行礼。
年逾四旬然而保养得极好的扬州将军傅熙连忙过来虚扶一把,两人行完礼后相互打量,不觉都在心中暗自感慨。崇明十三年白雁声出仕的第一份差事就是在时任东平郡守的傅熙手下做一名小小的典签,八年时间过去了,面前的青年已经从一个无权无势门下乞食的白丁一跃成为朝廷最为器重的边将,饶是见惯了人情世故的傅熙,也不禁赞叹后生可畏。
而在白雁声看来,这长者不仅是他的第一任上司,也是政敌的心腹,朝廷命他们共同领兵的用意不在取胜而在掣肘。
昔日同僚各自飞黄腾达,见面少不了寒暄几句,三分真情掺杂七分假意,不解其中内情的外人看了想必是要洒几滴赤子泪的。
此次伐蜀,两人在邕京皇帝面前便已定下了大计,白雁声从陆路进攻襄阳,傅熙沿江从水路进攻夏口,各自得手后合围江陵城。不消说攻下襄阳是硬仗,也是关键,白雁声此次来的目的是为了要兵要粮。皇帝号称二十万大军伐蜀,实际白雁声手里只有徐州城的五万人,还要丢下一半守城以防鲜卑南下,而襄阳城内就有十几万蜀兵,白雁声还没有狂妄到以卵击石的地步。
老奸巨猾的傅熙怎不知他的来意,任他在军帐里从午后坐到薄暮,愣是拉着他叙旧,不给他说出口的机会。白雁声心灰意冷,无意与他周旋,干脆连夜赶回徐州城。
局势之严酷不亚于数年前太子少傅裴秀奉命讨伐荆州,与裴秀相同,白雁声纵有玉碎之心,只是十万军队作战,就需要二十万人服苦役,以今日朝廷之意见纷争,绝无取胜的把握。
回徐州的路上,白雁声心绪烦乱,不觉放慢了脚步。这日在官道上遇到了商队,正在驿站外的凉亭里歇脚。白雁声见队伍里有赤足者,随手脱下自己的靴子给他。
进了驿站却早有徐州的人等着接应他,说是孙参军这几日咳疾复发,病倒在榻上,署里众人急等着将军回府。白雁声想孙叔业多半是无兵无粮愁病的,自己这次扬州之行无功而返,心里又多了几分歉意。
于是一夜都在想着如何编织宽慰的话,等到他三日后回了徐州城,但见城里城外井然有序,一丝丝风萧萧易水寒的气氛也没有。
他往孙叔业的院子去,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无,园子里空荡荡,冷清清,只有风吹树叶的婆娑声,他心里暗想,一路艰辛走到今天只怕是要枝头各自飞了。到了孙氏兄弟的院子,只听见噼噼啪啪的算盘声里夹杂着连续不断的咳嗽声,他几步迈入厢房,推门一看,孙叔业坐在床上,披着衣服,正在一个小几上算账,手边还搁着一碗微微冒着热气的汤药。
白雁声阻止他起身,在床边坐下,先劝他把汤药趁热喝了。正斟酌着如何说扬州的事,孙叔业先自扬眉笑起来了:“我们原先就不曾指望过傅熙这老狗,将军不必自责太甚。将军奉命以顺讨逆,如汤沃雪,一定马到功成。”
这话今日听起来不知为何刺耳的很,白雁声脸上讪讪,摸摸鼻头,正欲问大家都到哪儿去了,忽听孙叔业拿笔敲着砚台,问道:“将军,某有一问,如果今日前进一步是死,后退一步则亡,将军该如何走?”
白雁声想起了裴秀,嘴里一片苦涩,方想着说“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之类的话。孙叔业已断然道:“孙某往旁边走。”
白雁声心中一动,抬头深深看住他,孙叔业双颊带着咳疾之人脸上常有的潮红,眼眶深陷,藏着某种义无反顾的决心,是了,天无绝人之路,人生遇到两难处境的时候,换个角度思考也许就会明白,路的旁边还是路。
有我们在,绝不会让你重蹈裴秀的旧辙!
“季仁和雁峰到冷月山庄去了,杨难当和湘南在城外接洽粮草,将军,有人在谢鲲的书房等您,这个人你务必要见一见。”
太子太傅谢鲲靖宁元年南下勤王,走得急了,书籍玩器等一概没有带走,等到邕京解围,举家南迁之时,谢连璧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将北溟堂依然保持原样,什么也没有带走。
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转眼已是三四年的光景,而那场恶战仍然历历在目。鲜卑铁骑围城,城内不足万人,血染的尘沙之中,青衣的少年一鞭天下,横扫千军,无所畏惧。
而深夜的寒风中如白梅静静绽开的少女,不避嫌疑鼓起勇气,引着自己步入闺房,亲手把城池的舆图展开,一点一点讲解给自己听。
他们眼里的情意,自己真的能够负荷吗?
他尚站在北溟堂的牌匾下发呆,只听“喵呜”一声,从书房里窜出一只白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身边跑过,扑到另一人怀里。白雁声悚然转身,那人竟悄无声息就站在他身后。
世传陈郡谢氏枝繁叶茂,专有一宗习武,个个身轻如梁上燕子,时人称为“燕子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是你。”白雁声惊呼出声。
从驿站出发,行百余里,逾越山岭,竟然还能赶在了他前面入城。
少年一身乌衣,怀抱白猫,年龄与子莺差不多大,面相平常,但风骨奇佳,小小年纪有一股杀伐果决的气质,轻轻点头道:“多谢将军在驿站賜靴,在下是谢连城。粮草今日午后都交割清楚了,足够十万人一月之用。将军若能一月之内攻下襄阳,则取城内粮草可攻江陵。”
白雁声深感不安,道:“谢相如此厚爱……”
“谢相?”少年略为提高了声音,诧异地看着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谢鲲哪能管到这么多,再看这个老实人竟然不知自己要娶的是什么样的女子呢,他大约也不知谢连璧在谢家“燕子堂”发下了什么样的重誓。
白雁声见这笑起来也冷若冰霜的少年旁若无人迈进了书房,边走边谢客道:“这宅子先借连城一用。想必孙参军已经说过了,将军攻襄阳,连城在徐州守城,将军可无后患矣。”书房的门在白雁声面前自动关上,头顶悬挂的大红灯笼映着脸上一片惨白,他只觉得心脏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似得,缓缓流出的不知是悔恨还是畏惧,脑中不合时宜的浮现出一个问号,这些人有朝一日我真的驾驭的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大夏靖宁四年三月,蜀天宁帝在接见北燕来使的过程中被刺客重伤,命悬一线,世人皆传天宁帝已死而蜀王秘不发丧,停灵与若水宫含光殿,四十九天不见朝臣。
时任徐州将军的成宣武帝,冲冠一怒为蓝颜,四月,借中州十万兵勇忿而伐蜀,五月,攻下襄阳城。
五月曾是荆城最好的时节,红花翼瓣洒流泉,绿叶扶疏映碧天。草色芊芊山系黛,清波漫漫柳梳烟。但是再和煦的春光都照不进城北含光殿。
自从蜀王命人封住了含光殿,已经过去了三十多日,一应饮食起居所需之物都由窗上的小洞送入。这日午后孟子攸正在替子莺打通经脉,忽然殿外响起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不待他喝问,已有人低声道:“王爷,大事不好了。”
孟子攸只觉手下的那具身子微微动了一动,便轻蹙起好看的眉毛,道:“什么事大惊小怪?”
那人遂抖着声音道:“王爷,刚刚收到襄阳的飞鸽传书,便在昨日晚间,襄阳失守了,王妃殉城而死。”
孟子攸一时怔忡,正在思索这番话的分量,手下忽然有一股异种真气逆行而来,直冲天元,他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收束心神,连点子莺身上几个大穴,不悦道:“你胡说什么,王妃送皇后回益州,怎么又在襄阳?”
那人遂带着哭腔道:“就在三十天前,王妃送走了皇后和皇子,转身就去了襄阳守城。昨日午后王妃在襄阳城头被流箭射中胸口,到了黄昏就不治身亡。王妃临死前对太守说,不愿见襄阳再入外敌之手,如果要降,就把她沉尸汉水。刘太守傍晚将王妃的棺木沉入汉水,向徐州将军投降了。”
孟子攸只觉胸前人弓起了身子,剧烈咳嗽起来,急忙从手边药箱抓了一把现成药丸塞进了子莺的口中,似他这般武林高手三十日不间断输入精纯真气,饶是重伤如子莺也算是起死回生,暂无大碍了,此时挣扎着回头看他,泪眼朦胧:“阿秀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子攸只觉头大,丹田里内息紊乱,胸口砰砰直跳,对外怒道:“刘大器在哪里,我叫他守足两个月,他怎么连一个月都顶不住,亏他敢夸海口说襄阳固若金汤,真是饭桶一个。襄阳到底怎么丢的?”襄阳太守刘大器正是皇后的生父。
外面回话那人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刘太守在送走王妃之后,也跟着跳江自尽了。襄阳本来易守难攻,可是徐州将军命人在樊城的汉水上游筑堤挡水,阻断河道,前几日雨后春水暴涨,遂掘开河道冲开襄阳城门。王妃和刘太守在城门死守一天一夜,力难支撑,方才……”
子莺听了,伸手掩住口,泪水也如决堤洪水般滚滚而下。
孟子攸良久说不出话来。那个总是贤惠能干,默默不语的妻子不在了,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而天边空留一缕霜痕。外面人哭得抽抽噎噎,他也平生第一次心慌如麻,轻嗤道:“还有什么事,你一次说完吧。”
“沈将军今晨得闻消息,众将拦不住,已经往襄阳赶去了。”
这比之前两条消息更像是个晴天霹雳,便是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的孟子攸也一改儒将的风度,捶床大骂道:“他沈一舟敢擅离职守,昏头了,等他回来,孤要灭他九族!夏口谁在守,如今情势如何?”他忘了自己母亲也是沈家人,要诛九族的话是连自己和皇帝都要算进去的。
那人不想蜀王如此失态,也震惊了片刻,就稍缓口气,镇静道:“沈将军临走前将印交给了副将程灵洗将军,夏口官军攻势尚缓,损耗也不大,扬州将军战意不强。”
孟子攸这才松了一口气,想一想也觉得见惯了大风大浪,这还不是最差的时候,时局还没糟糕到不能翻盘,便沉声道:“给程将军送信,封他临川侯,荆州刺史,都督八州军事,从今天开始,他每守得夏口十日,加官一级,爵位顺袭一世,他手下的人賜银百两,也各有升官封赏。”江陵乃荆襄重地,钱粮极广,只要东边的夏口守得住,无后顾之忧,就能腾出手来对付白雁声。
外面人领命而去。
孟子攸此时也俯下身子,盯着孟子莺,看了好久,子莺只觉浑身冰凉,那目光又寒冷又怨毒,就像旧日看着沈大夫人的眼神,连肌肤相连的地方都僵得不能再僵了。
孟子攸忽然“磔磔”怪笑起来,笑毕方冷冷道:“阿宝,你的雁声果然有情。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他本来是奉天子以讨不臣,磨上几个月再行猛攻,可谓仁义之师,如今却兵行险招,引水灌城,逼死王妃和太守,恐失天下之望。我猜,他是急着想见你吧。”
孟子莺瞳孔急剧收缩,简直催肝裂肠,心神俱碎,原来这就是相爱相杀?情与缘是人人所求,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
孟子攸目光仍旧是在他身上逡巡,口腔里弥漫出一股血腥的味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阿宝,你写一封信给白大将军,告诉他,如果他现在退兵,襄阳我就当送给他了,他捧起来给刘协那个废物也算能交差了,而我与你的十年之约仍然作数。如果他还要进犯江陵,怀秀和刘大器的仇我不能不报,我与他不死不休!”
孟子莺只是冷笑,并不答话。两人僵持约莫一炷香功夫,才听子莺道:“拿纸笔来。”
靖宁四年六月十六,只听一声巨响,含光殿封了多日的铜门被人一掌拆掉半边,蜀王孟子攸自内殿大步而出,站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