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帝拿起锦盒里的玉带,想起那天在太液池畔,少年只着白色的单衣,腰围白玉冷,一时也是惘然。“叫你负责送洛阳侯去封邑,你都准备好了吧,明日能准时起行吗?”白雁行便回答道:“一切都已安排好。只是今日点检发现洛阳侯的车架大轴已朽,已经命人去换了。”
临江折轴,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烈帝心想,此去洛邑千里迢迢,白雁声、孟子莺必会中途抢人,所以才带人早早下苍山埋伏吧。他将玉带拿在手里把玩,八枚团龙纹白玉銙完好无暇,青色的长乐玉璧上面有一点褐色的痕迹。他用大拇指抹了一抹,心中忽生犹疑。烈帝抬头去看白雁行,后者一直伏在地上,深深地埋首,双肩微微颤抖。
“白雁行!”裴烈募地爆喝一声,从宝座上腾空而下,一把揪起地上的人,厉声道:“阿雪,他,洛阳侯怎么了?”
白雁行抬起头来,目眶尽裂,满眼血丝,却无半点泪光。他忽地咧嘴笑道:“大哥和阿柳,是天生的剑客侠女,能以四海为家。阿雪生在邕京长在邕京,温室里的花朵。他平生所课的帝王学里,没有任侠这一课……”
裴烈不待他说完,就将他推到地上,迈开大步就朝殿外去。“晚了!我看他喝完鸩酒才入宫的!”裴烈脚下一顿,转身望着地上的人,怒发如狂道:“你逼他喝毒酒?!你疯了!”
“是你逼他的!”白雁行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与裴烈对面而立,满头青筋爆出:“你将他从这里赶出去,便是叫他去死。即使如此,他还是愿意成全你,为你开脱,说:如果你不这样做,才是对这江山的亵渎。 裴烈,大哥临走时要你辅佐他,你对他莫说青眼,何曾有正眼看过。你真的了解他吗?”
父皇匆匆忙忙就走了,他年轻识浅,忽当重任,怕耽误大事,常有战战兢兢之感。皇姐的失踪更令他了无生趣。即便这样悲伤,他还是坚持着完成了平蜀大业。因为要一个亲人不再被迫分离的时代,这是天下人的心愿。
裴烈后退了一步。他想起许多年前,在西山狩猎,幼年的皇子因为不惯寒风吹面,坐在香车里。他上前进献猎物,听见小孩儿正对保姆细声感叹:为何江山如此秀美,而百姓如此贫苦?
与他父亲姐姐慷慨磊落、浑身侠客之气迥异,他像一个多情的诗人,如玉的君子。玉碎义不独生!
裴烈再看一眼手里的那枚长乐玉璧,玉璧上的赫色已经被他抹去。但那看不见的碧血,凝结在玉璧之上,在他眸海深处扩散开去。
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徐州城外,白雁峰曾问过孙叔业:江山是什么颜色的?
孙叔业回答:其碧如血……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章(下)
在益州被攻破之后,改朝换代之前,某一日中州御剑山庄迎来了一位稀客。
白雁声从庄主苏智山手里接过一个包裹,拿出里面三本旧书,一本《说文解字》,一本《论语》,还有一本《地藏十轮经》。苏智山朝山下指道:“我说远来是客,请他务必进来坐一坐,与主公见一面。但是被他婉拒了。”
白雁声问明了下山的路线,怀揣那三本书出了山庄。此时已是深秋十月,霜风落木千山远,在崎岖山路上有一个极小的人影;移动得极为迅速。“阿戎,等等我!”白雁声怕来不及,在山顶台阶上就长啸出声。
“等等我”在群山万壑之间回荡,惊动了林中鸟兽,那个极小的人影也转身驻足观望。只见烈烈寒风中,飘霜逐剑飞,从山顶上落下一个人,顷刻间便到了自己的面前。
白雁声嘴里白汽呼呼往外冒,在萧瑀面前站定,拉住他的手臂,问道:“好久没见了,为何这样急匆匆的?”萧瑀一身布衣,容貌也比当年龙门山会盟之时显得沧桑了。他长眉一扬,朗声道:“今年是苏仙人一百二十岁的诞辰,他与我们鲜卑人的大英雄檀石槐有旧谊,我是上山来祭拜他的。”他这借口寻得倒也恰到好处。
萧瑀瞧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三本带着体温的旧书,心绪悸动,忍不住含笑道:“一本是我当年从孙叔业那里借来的,至今未还,另一本是你给我的。我前几天在山下看见好些人鬼鬼祟祟,这御剑山庄我只怕你们也住不太久了。在幽云两州交界的地方有一座罗浮山,山上有一处四季如春的洞府,适合养病避世。若是你不嫌弃,地图就在《地藏经》中。”这才是他到中州来的真实目的。
这番饱含拳拳之心、眷眷之情的邀请,真是解了白雁声眼下之急。他与孟子莺在一起已是干了大忌,御剑山庄又太过显眼,盘桓过久只怕会给东主带来不测之危。只是现下还不能离开这里。“这里离益州不远,锦官城破后,再没有阿柳的消息……”白雁声说到这里不禁哽咽,于是偏过头努力压抑,任山风吹干眼里的老泪。
萧瑀想要伸手去拭他的眼角,半途中又收回了手。他双手负在背后,柔声道:“你不要操心太过了。当年在幽州,阿柳曾有一言留下。她说:若有一日在这江湖上消失了踪迹,就一定是求仁得仁,心满意足了。请爹爹一定不要再去寻找她了。”白雁声闻言回头疑惑地望着他。萧瑀继续说道:“她说还记得前世的一切,来世还愿做你的亲人。”
星君妹妹的命格不好,是九世死于非命,活不过而立之年,这一世也已完结,魂魄马上就重归地府了。
她自己把每一世的寿数缩短,把缩短的寿数加给了星君。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如果有来世,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我们永不相见……
白雁声将三本旧书重新揣回怀中,望着面前之人诚心诚意道:“阿戎,萧瑀,你变了。”萧瑀便将目光移到莽莽林海之上,淡淡道:“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我也是最近几年才透彻了些。便是孟子莺,我也不恨他了。想到娘亲临终的模样,好似还是欢喜多一些的。大哥,让我们都放下吧。”
年轻时我们总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到老了却发现当初执著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爱也只是欲望的一种,执念的根源。既然如此,倒不如放开手去……
苍山的深秋,雨余风劲,霜重千山暝。白雁声在半夜因故醒来,习惯性起床,往内室去看子莺的情况。他掀起帘子,看见床上空无一人,枕头上并排放着两块春水秋山玉,一摸被窝都已冰冷如铁。
他一时心慌胆寒、魂不附体,拔腿就往外面冲。空濛的月光照着白茫茫大地,在屋外的松树下立着一个人,身上披着薄袄。白雁声这才大松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悄悄走过去问道:“怎么半夜起来了?为什么不在屋里休息?”
“屋里冷。”孟子莺望着山林说道。屋里冷,外面不是更冷?白雁声颇为无奈,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问道:“不冷了吧。”孟子莺在他臂弯里转过身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低声道:“我已经大好了,你快去西川救阿柳吧,我不愿意拖累你。”他此时还不知道锦官城已经易主的事。白雁声为他身体着想是打定主意要瞒他一瞒,故而道:“我们这么多年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有清商馆和御剑山庄的朋友帮忙,不需要担忧。”
孟子莺倒也没有反驳他,仍然是神思倦怠、萧索得很:“我当初不该让阿柳下嫁的,我已经后悔了。你再不走,我怕你也会后悔的。”
“我今日走了才真叫后悔。她留在江东,也未必是好事。”白雁声用力搂紧他,安慰道:“别再想这些事了,等你好一点,我们就去游遍天下,好不好?”
孟子莺倏尔落下泪来,颤声道:“我们这样什么都不管了,真的可以吗?我心里很不安。”
能看到结果的叫坚持,看不到结果的叫信念。白雁声将头埋在他脖颈间,喃喃低语道:“都会安排好的。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然后让我们像在临溪一样,再一起去重新认识这守护过的山河吧……”
他们二人一起在山中看日出。白马金羁的少年临风望柳,风流可爱。白雁声问你看到的江山是什么颜色的。孟子莺豪气道:你看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的。
说话间,一轮红日顷刻逐退群星与残月,放射出万丈光芒来……
(全文完)
======下面会回头补齐第一百零四章。然后可能有几个番外,也可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惜韶光
(一)
显德四年正月,在西川驻防的晋王裴邵回京述职。
裴邵回京时恰逢元宵佳节,皇帝在太液池畔设午宴款待四品以上的朝臣。珠帘之外酒香四溢觥筹交错,珠帘之内人影绰绰窃窃私语。烈帝望着亲弟额角的皱纹,摸着他手上的粗茧,眼角微润:“常言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邵弟,这些年辛苦你了。”
裴邵眼光下沉,不露声色地抽出手来,恭谨道:“臣弟虽不才,敢以死效命。”
兄弟二人眼红心热,扺掌相对,携手共浮了一大白。裴邵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据案叩首道:“臣弟些微战功,社稷酬奖亦极矣。西川是宰辅回翔地,臣弟叨居已久,岂宜自安?但得为节制边镇,死于王事,成愿足矣。”
他说的还是奏章上的事,想要请辞西川的政务。烈帝心中虽然不悦,但几杯酒下肚,也叹气道:“朕知道了。容朕再想想。”他听说这个弟弟为了寻找白细柳的下落,只怕把西川每一个角落的土地都翻过一遍,早已意兴阑珊,不愿留在这个伤心地了。
话说到此处,兄弟二人再也无言。太液池的清光反射入殿,外面欢声笑语,更衬得里面尴尬寂静。烈帝斜靠在御座的扶手上,似是不胜酒力,眼神迷离,失手打碎了一个玉杯。
玉碎的声音被外间的乐声所掩盖。宫人们匆匆打扫干净,重新摆好酒器。烈帝望着地上几不可见的碎屑,想起多年前池畔少年的清影,忽然长叹一声道:“功成不必在我,玉碎义不独生。”现在想来,生死是最难安排不过的,他却从容面对自己的宿命,完成了政权的圆满交替,成全了天下人的心愿。
听到这似曾相熟的一句话,晋王打了个激灵,猛然抬头望向御座。皇帝笑得落寞,依然是自言自语:“当时若不是逼得那么紧,也许就……”
彼此因缘虽浅,觉来仍是心痛。
他说到最后已是含混不清。晋王心中却颇不以为然,暗想:“若不是他死得早,真能善了?”
烈帝扶着额头,似是询问又像是求肯:“小邵,我们有四五年未曾见面了,弟妹又不在京中,你今夜不如留宿宫中吧。”外臣留宿禁苑是极大的恩宠。晋王却诚惶诚恐伏地而拜,道:“这于礼不合,臣惶恐,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寒风刮在皇帝的脸上,用以提醒他,当初丢掉的东西有多么无价,而换回来的不过是一把冷冰冰的龙椅而已。
人真的不能狠心一次,因为一次就够他悔恨一辈子。
外殿歌舞喧嚣,有人漫声吟哦:太液池畔好风光,此时相望最情伤。忍教魂梦两茫茫,薄情少年悔思量。
(二)
大周太宗仁皇帝在位期间,北疆幽云两州交界的地方有一座终年积雪的罗浮山脉。深山之中,一向寂寂少人行。这一日上午忽然响起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从雪松背后转出一个中年男子,皮衣皮帽,脖子上用布带挂一个襁褓。他一边在雪地里跋涉,一边摇动襁褓,哄着孩子。沿着一条冰川走了大半天,男子到了一处峭壁之前。瀑布在阳春三月依然冰封,冰面下的河水极缓慢地流动着,水中的鱼儿好似也冻住了一样。
婴儿依然啼哭不止,他捡了点松枝,在峭壁下的大石边生了一团火。火苗映着孩子被北风吹得通红的小脸。男子一边烤火,一边观察日头。到了正午时分,河边的松树在瀑布的冰面上投射出微弱的影子。他踩灭了篝火,走到瀑布边再三比划,终于选了一处下手。
冰面咔嚓嚓破裂,水流冲了出来。他迅速退至一边。只见瀑布中分,露出石壁后面一个狭小的洞穴。男子猫身钻了进去。瀑布又轰隆隆合上,寒冷的空气中过不多久冰面重新粘结,再无异状。
男子入洞时点亮了火折,忽然有一滴水落在怀中婴儿的脸上,那孩子竟然自动停止了哭泣。男子猫腰走了一段,通道渐渐宽阔,也光亮了起来。山洞尽头是一大片青翠欲滴的谷地,云烟缭绕,温暖如春。对面的峭壁之上耸立着巍峨的庙宇,好似人间仙境一般。
那男子穿过谷底之上的密林,走到一大片湖水边上。湖面上升腾着袅袅的白烟,湖边有两株枝叶合抱的大树。树下此时站着一个羽衣星冠的年轻人。那男子走到近前,半跪行礼道:“师叔,太微回来了。”他容貌比之树下的人还要显老,却尊称他为师叔,实在诡异。
白雁声一眼瞅见他怀里的婴孩,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商太微起身,颇有些不安道:“师叔,太微自作主张了。”白雁声何等精明,眨眼功夫便已猜出这婴孩的身份来:“裴煦不肯放青儿,你便劫持了人质?”商太微见他脸上并无不豫之色,才放下心来,将这一次下山的经历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白雁声听说裴青回京被封了长乐侯时稍稍有了笑容,又听说他被派往御剑山庄参加试剑大会脸上便变了色。再听说他在山上和谢石联手退敌,眼色更加尖锐。商太微察言观色越发小心用词。白雁声眉头越蹙越紧,他虽然早已想到裴煦为了收编前朝势力不愿放手,却没有猜到裴青自己也舍不得离开。
“太微觉得,小侯爷并非真心喜欢京华十丈软红尘,只是未看清裴煦的为人而已。”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白雁声脸上浮现出郁色来,既而回想起当年在西川,若是自己殿后,让细柳和子莺先走,这些年就不会如此悔恨痛苦。
此时小婴儿在商太微怀里翻了个身。白雁声抬头望着她白净的小脸,怜爱顿生,因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商太微挠头道:“这是裴煦的小女儿,我只听宫里人叫她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