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妃不由暗自庆幸,当年没有留在邕京是对的。于是叹道:“你爹爹也是为了要保护你。”白细柳反唇相讥道:“总是说为你好,要保护你,可他真正想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了吗?”
李湘南怔怔无语,想起那些久远的事,想起孟子莺和萧溶月,满眼含泪。公主的眉眼,和当年那个泪尽胡尘里的女子一摸一样,她们都犯过错,却总是比别人醒得要早。
白细柳轻声说:“世间男子大多负心。若别人都能像齐王夫妇这样该有多好。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李湘南拭泪道:“你还小,你不懂。如果甘心做别人的妾,那一定是很爱这个人,求仁得仁而已。”白细柳跪在她脚边,仰面看她:“就像我娘那样?可是爱是不能分享的。我曾以为女子命苦是时代的原因,她们总是最先被牺牲掉,因为她们是弱者对吗?”
李湘南摇头道:“不。是因为她们柔情高义,对这天下的觉悟比男子更高。她们有着独特的灵性,觉醒得更早,会在被抛弃之前先抛弃对方,在被摔碎之前先破碎自身。”
白细柳眼里有一丝异样的神采透出,缓缓道:“您知道吗,我曾经梦到一位女子登上了皇位,号为则天大圣皇帝……”
李湘南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环视左右,室内室外并无闲杂人等,于是拍着胸脯道:“公主说笑话呢,梦里的事怎么能当真?”白细柳心里生出一点凉意,却还是不甘心反问道:“男子与男子可以情孽纠缠,女子为什么就不能是九五之尊?周公制礼,夫妇之义为三纲之首,若无夫妇,则无父子,则无君臣。若男子不能行夫道,为何女子要守妇道?何况女子并非弱者。”
李湘南一时语噎。
窗外只有风吹杨柳的声音。
过了好久,反倒是白细柳轻笑一声,柔声化解僵局:“我只是说说而已。不为者非不可为也,我只是舍不得让母后和阿雪难过而已。”
这一日公主与齐王妃说了好久的话。宫女进来添茶,看见公主跪在王妃脚下,将头挨着王妃的膝盖睡着了,这充满母性的一幕让这间不像闺阁的屋子增添了几番温柔绮丽的色彩。
自那日齐王妃来过之后,公主的折柳居时常有人拜访。或是虎贲将军裴邵,或是清商馆中人,或是御剑山庄的人,形形□□。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不出宫闹事,倒也不太管束她。
展眼两三年时间又已过去。又是一年清明,折柳居外却响起了婴儿的哭泣声。
白细柳听见宫人的禀告,一时不太相信,到殿前看见谢家长女跪在地上,身后还有一个中年妈妈抱着一个襁褓,不觉傻了眼。她绕着谢玉三人走了两圈,站在她面前笑道:“这是谢玄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你怎么抱到宫里来了?”
谢玉磕头之后直起身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圆脸的小包子,越发明艳脱俗,轻声道:“若非公主当年搭救,谢家当无此子。故而太傅和皇后令我带来谢过公主的救命之恩。请公主为此子赐名。”
“名字啊……”谢家的子弟好似都是单字,比如谢鲲、谢湛、谢玄。白细柳仰头思索半响,道:“那叫谢石好不好?你们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吧?”
谢玉一愣,立时接道:“金石可镂,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好名字!多谢殿下赐名。”
白细柳挠挠头十分汗颜,她其实想的是“顽石”之“石”。她顺手拉起谢玉,因见谢玉穿着鹅黄色的裙衫遂高兴道:“玉娘,你孝期满了啊。”谢玉含笑点头,道:“玉娘进宫陪殿下解闷好吗?”白细柳歪头看她:“是皇后娘娘叫你来折柳居监视我?”谢玉睫毛轻抖,眼中黯淡了几分,认真望她道:“是的。奉皇后钧旨。”白细柳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道:“骗人!若是皇后叫你来你就来,就不是我认识的玉娘了。何况你还带着谢石。是不是谢玄没有个做爹的样子?”
谢玉屈膝行礼道:“公主料事如神。这孩子离不开我,左右大家都嫌他碍眼,不如带进宫来了。殿下不会嫌弃他吧?”白细柳早已走到保姆跟前,从她手里接过沉沉的小婴儿,抱在怀里逗弄:“小石头啊小石头,你要快快长大,做一个大英雄,给你那没用的爹看。”
好像要回应她的话一样,那尚不满周岁的孩子在她怀里翻了个身,白细柳就觉得有一股热热的水流喷涌出来,洒了自己一身……
大成宣武九年,北燕摄政王萧殊因推行汉化政策过于急促,导致几大部落联合抵制,皇帝慕容彦不得已将萧殊罢官幽禁。萧殊罢官之后,白雁声瞅着时机,开春之后即领大军十五万,开始了北伐之战。三路大军从春到夏,从南到北一路合围,在幽州城外成包围之势,但始终拿不下幽州城。
七月,西蜀号称十万大军顺江而下,艨艟斗舰,布满江面。到七夕之前,前锋已逼近新亭。(下面内容接第四十八章 番外七夕)
皇后谢连璧坐在殿中,七月流火,她却遍体生凉,手握军报止不住颤抖起来。兵部尚书刘松年俯身在地,等了半天不见有动静,遂大起胆子抬头望皇后道:“娘娘,陛下尚在北疆酣战,得知消息总要有三五日光景,回师来救也要半月有余。是战是和,娘娘有何主意?”
谢连璧遂抬头问道:“可去问过孙丞相了?”她话说出口,已觉有误。孙叔业忙于大战之前的周转运输,劳累过度,皇帝出征之后便已病倒,如今是人事不知。
她赶忙改口道:“刘大人有何高见?”
刘松年谨慎道:“臣以为西川炫耀敲打的成分居多,并不会妄动干戈。只要我们不示弱、守得严,江东并无可乘之机。”他言下之意是主战的。
谢连璧思索半响,这毕竟不是崇明年间的徐州城,这里是江东的门户,皇帝的后背,大成的根基所在。于是她说道:“刘大人,传我口谕,一个时辰之后,三品以上的大臣齐集崇政殿,我想听听大伙的意见,集思广益。”
刘松年知道皇后虽是妇人,但系出名门极有主见,这么说应该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只是不想落下个“不听谏言”的骂名,遂借臣子之口行独断之事而已。
谢连璧待他走后,步行入了后殿寝室,在凤床上掏出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了一枚金印,正面是“武德”二字,反面是“如朕亲临”。她将金印握在手里,这是皇帝出征之前亲手交给她的,当时白雁声说:“朕走后,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就将此物交还细柳,可解困局。”
她一脸阴沉,在寝殿走了十几圈,那金印握在手里烙得手心都印出了痕迹。谢连璧凝望着窗外的园柳鸣禽,重重叹了一口气,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精致荷包,将金印装了进去,唤人送到折柳居去了。
(下面内容接第四十八章 番外七夕)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一年半,剧情居然接上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上接第五十四章 番外)
丞相府的夜晚被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所打断。
最前面是一匹照夜白,后面紧跟数十匹紫骝。照夜白直冲到丞相府大门之前,后面的马却远远就停了下来。府门前四名缇骑欲上前喝止阻拦,忽然从门内跃出一名武将,厉声道:“大胆,还不下跪!”
白雁声纵身下马,与裴邵擦肩而过,轻车熟路往后院去。从江陵到邕京,咫尺千山路,居然三天三夜就赶到了。裴邵甚至闻得出他身上尘土与汗水交织的气味。
宅邸里已是灯火通明,檐下廊角挂的都是白幡白布,来往人等皆孝服在身,蹑手蹑脚,隐约听见后堂传来低低的啜泣声。白雁声接过裴邵递过的白布条,随意缠在手臂上。两人一先一后步入灵堂,堂上母子两人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刘松年默默站在屋角。
孩子先察觉有人进来,但他不识天颜,故而拉拉母亲的衣袖。孙丞相夫人秦氏望见皇帝驾临,急切之下站不起来,反而摔倒在地。白雁声上前一把托住她的身体,只觉她抖得厉害,对左右说道:“是哀伤过度,跪得久了血行不畅,你们扶夫人到厢房歇一歇,天亮再过来。”
裴邵、刘松年领着秦氏和孙公子出了灵堂,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将灵堂的门严丝合缝关上。
孙小公子吓得面无人色,裴邵摸摸他头顶安慰他道:“没事,别害怕,陛下想跟丞相大人说说话。”
故大丞相、尚书令、武亭侯孙叔业的灵柩静静停在堂中。
白雁声走到灵柩前,伸手抚摸棺木,轻声道:“叔业,我来晚了。”他脚下的火盆里的火焰忽然明亮起来,未燃尽的纸钱在堂上飞舞。
丞相孙叔业起自布衣,虽不能弯弓持矛,然其胸中所怀,乃过于兵甲。夏朝元帝末年举宗投靠白雁声,征伐四方,万里相赴。一旦居廊庙,朝野推服,咸谓有宰臣之望。三十年佐命兴王,心力俱尽,已不救疾。
若斯人者,岂云易遇,追寻笑绪,皆成悲端。
天色渐渐透亮,灵堂的大门却还是紧闭着,毫无动静。
刘松年在院子里有些担忧道:“裴将军,我们还是进去看一看,万一……”裴邵摇摇头,轻声道:“刘大人,再给陛下一点时间吧。他们相识近三十年,这点光阴用来告别还是太短了。”
两人在院中直站到天光大亮,皇帝才打开灵堂的门走出来,脸上尚留有泪痕,道:“传朕旨意,已故大丞相孙叔业,宣武功臣,追赠太傅,谥曰隐侯,太庙配享,赐东园秘器,陪葬武陵。”
太庙配享和陪葬皇陵是人臣至高无上的光荣。但对孙叔业为社稷缔造的功绩来说,并不为过。
中秋已过,万树松衫,四山风雨,月圆人难圆。裴邵送皇帝上舆车回宫的时候,看见他的手心里似乎紧紧攥着一缕花白的头发。
与邕京远隔千里的洛邑城内,古刹瑶光寺的百年佛塔里也有一对璧人正面对灵位而拜。
白细柳与谢玉拜过萧溶月的灵位之后,两人扶携而起,相视一笑。自七夕新亭江面上击退了蜀国军船之后,两人便放马江湖,一路向北,沿苍山而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洛邑。
白细柳拉着谢玉的手,对堂上神主说道:“娘亲,好久没有回来看你了,这是我的好友玉娘,你一定也会喜欢她的。”谢玉略显拘谨地站在一旁,听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离开洛邑之后的见闻。白细柳又奉上祭奠的物品之后,方与谢玉出了古塔。
塔外的菩提树下立着一个年老的师太,是这瑶光寺的主持。她慈爱的目光注视这秋日暖阳下的姑娘们,问道:“殿下不在洛邑多住些时日了吗?”
白细柳摇摇头,调皮吐舌道:“慧静师太,我们要去御剑山庄逛一逛,若是爹爹派人来问,你就这样告诉他好了。”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两人手拉手走出了瑶光寺。慧静望着她们的背影,恍然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秋天,一个同样年龄的女子坐在九层浮图的栏杆上望着白云苍狗想着心事。风生户牖,云生栋梁,从旁边望去,她艳丽的衣带飘摇得好像仙人一般。
两人出洛邑南下往中州,中秋当晚,于半途中见到将星陨落。谢玉精通星象占卜,推算朝中或有大臣、军中或有大将去世。彼时两人尚不知是孙叔业过世。
又一路行了几日,方入苍山之内。此时正深秋时节,方圆数百里风景俊秀,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山水质朴刚健。谢玉长于江南,困于深闺,从未见过此等美景,赞叹不已。她一路上听白细柳说当年西川孟氏在御剑山庄庄主大寿之日借机生事,白雁声带萧溶月上山退敌,整合武林势力。庄主苏皓因故传萧溶月十招“快雪剑”,白雁声以“一射之地”谢之。哪知一支箭射出之后,飞到了对面山头,将整座山围了进来,才有今日“御剑山”的封赏。
谢玉掩口笑道:“十招武功换了一座山头,这买卖挺划算。”她见白细柳说到母亲时眉飞色舞,满面向往的神情,便道:“原来殿下跳脱不羁的性格是源自于萧妃啊。”白细柳骄傲道:“他们说我娘是胡人,我是胡种,我倒觉得这样也不坏呢。我在龙门山见过北燕的萧王爷,人中龙凤。舅舅说汉话,穿汉服,与爹爹相比,一点也不差。”谢玉凝望着她,轻声说道:“人之高下,岂能以族群分之?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两人有说有笑,携手同游御剑山庄,与庄内拜祭苏皓、杨难当等人的灵位之后,住在松风阁。第二天正式拜见庄主苏智山,才知孙叔业的死讯。
谢玉当下十分难过担忧,问道:“殿下可要赶回邕京?”白细柳想了又想,沉痛道:“我回去也无济于事。只怕还会乱上加乱。”苏庄主闻言眸中一闪,道:“某也觉得殿下这时回去不是上策。朝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往后争权夺利恐怕会更加激烈吧。”
白细柳抬头问道:“我在山下,听闻西川十月初十要办什么乐祖祭之类的,是真的吗?”
苏智山忙正襟危坐,道:“此事正欲禀告殿下。”
两人听说自龙门会盟之后,年年都有人上御剑山挑战,游说苏智山办武林大会,汇聚三国高手一较高下,但都被苏智山拒绝了。于是今年西川的一些门派商量在洞庭湖开盛会,广散英雄帖,说是以乐会友,其实还是想要争霸武林,进而影响天下局势的发展。
白细柳皱眉道:“主办的门派莫非是花间派?”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她一时沉吟未决。谢玉此时在旁轻声提点道:“殿下,玉娘自小学习音律,很想去见识一下。”这姑娘有一双惊人的慧眼,一眼看穿白细柳的心思。白细柳却知她并无一丝半点的武功内力,因而不忍将她卷入江湖纷争。
苏智山含笑问道:“谢姑娘惯用什么乐器?”谢玉道:“琴瑟琵琶笛箫箜篌都能用。只是这次出来得急切,什么也没带在身上。”苏智山便一边唤人一边答道:“昔年武林大会蜀帝孟子莺到山上来,曾将一具雷琴赠予师尊,谢姑娘看看能不能使得?”
不一会小僮仆就取来一个檀木琴盒,谢玉打开之后只见是一具仲尼式古琴,琴面有断纹修饰。白细柳与苏智山不懂琴道,谢玉却是面露惊喜之色,赞不绝口。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