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里有择淑女这一句,到底怎么个淑法,谁都不知,家里有适龄的女孩儿想要送选的,便把名字报上去,呈上京了再说已然婚配,那便是欺君。
石桂听着玉兰茶梅一言一语的,只当故事听,她心里想的还是怎么过日子,宋家院墙完的那些个街巷,这一卷线就是十两银子,那外头织的绸又是多少钱?
玉兰还当她没见过市面笑一声:“这些个你该去问繁杏,她最知道,秦淮两边都住着织户,你没见咱们宅里虽也有井,可喝进嘴的都得去外头买了来。”
石桂还是不知,玉兰同她说话,也不困乏,今儿倒比昨天做得活计更多些,搁下针来揉揉腕子:“染织户就住在秦淮边,煮丝染丝都要水,就从河里提了水出来,染完了再倒进去。
上游的还好些,下游的怎么受得住这日日污水,先是下令全到城外去浸丝,可世代住在秦淮边,换个地方可不得搬家,织户不织绸染户不染丝,朝廷这才又改令,长潮时民户取用,退潮时织户取用。
石桂连甜水镇都没正经呆过几日,这会儿听得瞠目结舌,又问云锦多少银子一匹,算下来比在兰溪村这么苦干赚得多的多了。
她原来想把家挪到镇上去,见过了金陵繁华又想着把家挪到金陵城,才刚有了这个想头,玉兰又叹:“织户可苦呢,冬天要往城外去,雪下得三尺厚,还得担水来,催得又急,活计可不好做。”
玉兰爹娘就是织户,家里姊妹太多,到她已经养活不过了,一家子投进来,为的就是不叫骨肉分离,玉兰手上的功夫,还是她亲姐姐教的。
石桂起了心思,有意探问,玉兰却叹了气:“我家里姐姐妹妹四个,没钱疏通选进内府里去,要能选进去,我这会儿也不在这了。”
要是能进内府织堂,吃的用的全是领来的,还能接个私活,秦淮河边多少人家就指着这个,要选进去就得打点下来的织掌,肚皮都不饱,哪里还有闲钱送人情。
可坏就坏在那染房倒水上,玉兰的爹在这里头叫按了个挑事的罪名,这才一家子都投了宋家,因着手上有功夫,就管着府里太太姑娘们的衣裳。
“玉兰姐姐就不想着赎身?”一家子都来投,又是带手艺的,出去过活难道不比宅子里头更容易?
玉兰拿剪子剪掉线头,闻言一笑:“外头那是这么容易过的。”
夜里石桂睡在地上,还是觉得无力,她到这里九年了,九年都没离开过村子,没见过没听过没想过,要想真把一家子带出来,过得安稳,得花多少力气多少钱?
茶梅玉兰两个屋里点着香赶蚊子,这香是上头分下来的,小丫头房里点的,跟这个也差不离,只味儿更淡些,石桂睡在地上,九月里的天正是热在尾巴上,薄被子裹了肚皮,肚丫子升出来,突如其来的,想起了秋娘。
村里头夏冬两季最难过,夏天蚊子多,冬天天气冷,家里的蚊帐一块块打着布丁,夜里睡在一张床上,秋娘给她打扇子,一热得翻身,秋娘手上那把扇子就摇了起来,也不知道秋娘喜子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白日里总是欢笑,夜里听着风,看着窗纸上萤萤一点光,石桂咬着唇儿,轻轻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家里去没去过,知不知道她已经来了金陵城了。
秋娘石头也是一样,秋日里收成尚好,卖了稻子有了钱,秋娘又攒下两匹布来,拿着要去镇上换钱,她们也不是死脑瓜不开窍,进城一回,晓得那儿东西价都贵,带了布往城里来卖,卖得了钱,买些零嘴儿要去看女儿,还没坐上船,就听见孔娘子说宋家走了。
秋娘一口气儿差点喘不上,提着心赶上山去,门上去说确是走了,就留下几个看门的婆子,秋娘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趴在丈夫身上哭个不住,孙婆子在里头知道了,抱了包裹出来,把东西给了秋娘。
“都走了半拉月了,这会儿该到了,你们安心罢,她是个有运势的,进了太太的屋子当差呢。”孙婆子见秋娘哭的立不住,宽慰她一声:“也别太挂心了,这里一季总要送一回东西,有甚个想说想写的,你就写在信里,也好叫人捎了去。”
☆、第46章 菱角
重阳那一日,叶氏陪着宋老太太到静中观里头打醮,还得燃灯,供东酒分松茶枣汤,既是大节,院子里头有家的,都放出去过节,让骨肉一聚。
石桂没地儿去,别个都走了,廊下婆子看灯火,她就陪着一道,坐在檐下喝枣汤,大圆枣子煮的水,吃着有些蜜味,饮上两口,手上串着结绳。
日头晒进来,石桂还捡了个有太阳的地方晒鞋子,院子里难得这样静,她才伸个懒腰,外头繁杏进来了,一看院里头一个人也无,就只有石桂一个,冲她招一招手:“你往厨房催一催,看看给至乐斋的饭食送去了不曾。”
宋家来投的那个少年就住在族学里头,跟着宋家子弟一道读书,重阳是大节,学里散学放假,别人有地去,他却只能回宋家来,就住在至乐斋里。
放三天假,他等到今日才回,丫头们说起他来,都说他是识趣的,晓得不麻烦人,这事儿揽都揽了,就要办得漂亮些,叶氏那头得着消息,立时叫了繁杏,要她预备些菜送过去。
“你去瞧瞧还少些甚。”繁杏不便出入外院,石桂却是半大的孩子,一面叮嘱她一面笑:“等你回来,我们两个也过节。”
繁杏也是外头买来的,此地无亲无旧,大节下也是一人过节,叶氏陪着老太太吃汤念经,春燕几个守着,倒放了她的假,想着回来也无事,干脆往厨房里要了酒菜。
石桂一面应声一面捧了新制的冬衣出门,一路往至乐斋去,跨过半个院子,这才到至乐斋门前,里头静无人声,今儿处处放假,守门的小厮也不知跑去哪里,石桂进去叩门,少年正坐在桌前写字,饭食还未送来。
“请堂少爷的安。”少年写得入神,听见说话这才抬起头来,他还记得石桂,冲她笑一笑,石桂已经进了屋,把手里头的包裹搁下:“这是太太给堂少爷这一季的衣裳鞋子,等会子还有人来送铺盖。”
至乐斋里没配丫头,宋老太爷年轻的时候起就不贪女色,别个说起红袖添香是雅事,他却觉得最污秽不过,读书就是读书,有美人伴,声色迷人眼。
既是来投的亲戚,宋家也想着给他配个小厮书僮的,学里人人有,独他没有,可不显得薄待了,也费不上几两银子。
给少爷当书僮例来是件好差事,可给这么个来投的穷亲戚作书僮,那可就没个指望了,宋荫堂跟前是高升家小儿子,宋勉身边得力的家生却不肯侍候,叶氏既下令,就没有更改的,人是送了上来,可比宋勉还像个少爷,过节怎么肯陪他清灯冷盏。
宋勉见石桂往屋里看,笑一笑:“我让墨书回去过节了。”
石桂脆生生接品:“少爷宽厚。”屋里铺盖还未铺,炉子没点,水都没烧,料得是家里挑上来的小厮,这个堂少爷使不动,挽了袖子替他把炉子点上,烧了热水拎进来,厨房里也送了菜来。
半只板鸭,一块花糕,菜式是好的,精心不精心,一眼就瞧出来了,石桂也不说破,少年窘迫站着,口里称谢,却没钱打赏。
“多谢妈妈了,才刚繁杏姐姐还问呢,我说必然送来了,太太吩咐的事儿,妈妈们哪有不精心的。”石桂一句话把叶氏抬了出来,那婆子便叠着手笑:“哪里要繁杏姑娘催,今儿都过节,还有点心晚些送来。”
等那婆子走了,石桂倒了茶也要出去,少年拿了一方糕递给她:“这个给你,你叫什么?”石桂连连摆手:“可不能拿堂少爷的东西,我叫石桂,太太院里侍候的。”
这糕给他作人情也是好的,便不能给别人,院里同窗分一分也好,没爹没娘光身投靠了,可不是处处受人欺负。
少年原就生得苍白瘦削,到宋家这些日子也没能养得白胖些,手上捏着糕,见石桂拒了,面上泛红,非得给她:“我不吃这些甜的,你拿了去罢。”
石桂眨眨眼儿,约摸明白过来,知道这是他的好意,冲他福一福:“谢堂少爷。”笑团团的接过来,少年这才露出点笑意,冲她点一点头。
石桂拿着糕去厨房,婆子知道是她是替繁杏来拿菜的,又是备酒又是切肉,新黄米包了红枣作的煎糕,板鸭清煮现切,皮肉晶莹,这会儿螃蟹也肥了,一个婆子开瓮儿,问道:“繁杏姑娘这两日可能吃蟹?”
这是问石桂繁杏来没来月事,若是来了,还给她煎生姜红糖茶吃,对比送到至乐斋去的,样样殷勤事事妥帖。
香糟嫩蟹盛在青瓷小碟里头,又打了一壶菊花酒,四层的食盒子摆得满满当当的,顶上还放了酸枣儿捣的粘:“这是去岁摘的□□浸的酒,给繁杏姑娘尝尝鲜。”
一面笑一面替石桂把食盒子拎到院里,石桂摸了钱出来,这么一盒子摆开来也有一桌,哪知道石桂也有,鲜鲊银鱼白似玉,新鲜菱角草桥荸荠剥得齐整整的搁在小碟里头:“这个给姑娘当零嘴儿。”
石桂不意跑一趟厨房还能得着这个,推了一回:“怎么好拿婶子的东西。”推托不过,到底收下了。
繁杏先问一声差事可妥了,看石桂点头招手让她进屋,桌上早已经摆出一对杯子来,手里托了个美人颈的细银盖瓶儿:“你没吃过酒,喝点这个霜菊露,太太给的,我今年还没尝过呢。”
给石桂也倒了一杯,分吃了板鸭,还有煎糕,繁杏并不怎么说话,石桂也就陪着,两个都想起家人来,彼此都没话说,石桂不说家人,繁杏也不记得自己生在哪儿,只知道叫人卖了,也是一程一程的转,落到宋家已是高运。
“等吃了饭,你就去院里九花山子下边耍。”繁杏知道石桂没得着话不敢随意出院门:“春燕也太仔细了些,你夜里去看看你干娘。”
郑娘子前二日送了重阳糕过来,说她要跟女儿一道过节,石桂葡萄走不开,便不带她们去,给她们送些糕,就算过了节了。
葡萄巴不得不去,留在院里头好吃的好用的东西多,到了节庆给姨娘磕头还有赏钱好拿,脆生生应上一声,装些香糖果子兜回去吃。
石桂又吃又拿,到底过意不去,收拾了东西,替繁杏打下手,她不碰针线,专门做帐,字儿认得比春燕更多,一把小算盘摸出来,噼啪啪打得直响。
繁杏一拿出帐册来,石桂便识趣出了门,拿了些糕饼点心,带上繁杏给她的线串山楂跟酸枣子糕儿去看葡萄。
葡萄也在守院,见着她来,两个坐了泡上茶吃点心,别个都过节,这才觉得寂寞,原来一院子热热闹闹的,正到过节才晓得自个儿是孤雁。
葡萄兴致颇高:“你可不知道,太太许了姨娘家里人来看她呢。”钱姨娘家里是小买卖人,就在金陵城里开着铺子,来宋家也是一样穿绸戴金,似她这样体面,宅子里头确是无有人过了。
钱姨娘这里人不比叶氏那儿多,葡萄吃喝了一半,仰了脸儿告诉石桂:“下个月我就提三等了。”葡萄也是粗使,提上三等月钱又涨一涨。
石桂给她道喜,让她请客作东道,一样是粗使,石桂身上还穿着淡竹石菊给她的旧衣,葡萄已经通身换了新的,一件珊瑚红的上衫,一条青碧浅色素花裙儿,耳眼里扎着红珠,手上拢了香串,连头发都不是双丫,束了小辫儿,脸上还搽了胭脂。
石桂也不知怎么劝她收敛些,劝她也不会听,可看在往日一处的情分,总要说上两句:“原来钱姨娘身边的姐姐们就不泛酸?她们是老人了,姐姐升得这样快,且得软和些。”
葡萄伸了手指头点点她:“偏你软懦没出息,你就不能上进些,把淡竹石菊给挤下去?”石桂疑心她有事,可又不确实,只她们坐在这儿的一会功夫,银缕伸头张了好几回,葡萄待要再说,银缕出来了:“夜里老爷要来,赶紧预备起来。”
石桂赶紧把点心给了葡萄,出了远翠阁,一路从木樨香处走到至乐斋去,石桂去时屋里已经点了灯,守门的小厮问起来,石桂回说是来给堂少爷送零嘴儿的。
宋勉见着她微微一笑,还是手脚无处安放,他哪里摆得出少爷的谱,石桂把剥好的菱角荸荠送到小桌上:“少爷尝尝这个,全是新鲜的。”
少年不意她还特意跑这一趟,知道是给他的回礼,东西比他给的糕不知好了多少,嚅嚅说不出话来,看着穿鹅黄袄儿青布裤子的小丫头快步出去,孤伶伶一盏灯照着粉嫩嫩的菱角,一口咬着又水又糯,细细嚼了才又坐到案前,拿挑子拨了灯火,铺开书册对着灯火苦读。
☆、第47章 出门
纪夫人的宴会定在重阳之后的两日,前一天夜里,上房的丫头们就忙活起来,浴房里围了帘儿给叶氏沐浴,羊奶浸过身子,冲洗干净再抹脂膏。
近身侍候的细活计是春燕繁杏两个做的,熏衣裳这样的累活就分派到石桂几个身上,玉簪秋叶两个去取竹香子,玉兰迎春取了热水来,往大铜盆里头倾满了,挑了花露搁进去两勺子。
银嘴的水晶瓶子,细长长美人颈也似,石桂往常也会进屋做些扫尘的活计,见着珐琅大座钟跟象牙八音盒,知道是打穗州海岸上来的,见这个倒惊讶。
也闹不明白这会儿到底是哪个年月,按到清朝头上罢,衣饰又不对,猜测大概是晚明,想问还是咽下去,宅里头的丫头哪会知道皇帝的年号。
竹香子就是竹编的熏笼,倒似个小方桌那样大,罩在铜盆上,在上头铺上叶氏明儿要穿的衣裳,先两面都熏过一回,再把竹香子抬起来,换过一回水,在铜盆里头搁上个香炉,梅花饼子掰碎了点燃,浅浅一层热水没过炉脚,玉兰教石桂翻衣裳:“这么熏着,衣裳就不染烟气了。”
一屋子都是梅花香,叶氏平素不爱用香,屋里供些佛手柑松针叶取取清味,出客的衣裳一层一层的都要熏,里衣中衣外裳,还有几层裙子,最外头那一件,衬了马尾毛做的裙箍,裙子是撑开来了,可熏起来也更难些。
光是替叶氏熏衣,石桂一下午手就没停过,出门要穿一身带一身,熏得她身上也一股子梅花香饼味儿,她自家闻久了不觉着,繁杏一走近就打趣一句:“可了不得,旁个是熏衣裳,你是熏人了。”
好在这香饼儿味道淡,若是冲些,站上一下午人都晕过去,熏好的衣裳搁到竹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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