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子已经知道这事儿,姐弟两个相顾无言,喜子低了头,还睡在床上,秋娘不许他起来,她一直怕喜子那些年受了虐打作下病来,这会儿还小,等年长些,病症就全出来了,这才一点小事都看得重,喜子托着头叹一口气:“娘跟爹,是不是,不在一块了?”
石桂不知就里,恨不得长着耳朵飞出去听一听,可看秋娘的模样,必是石头爹说了什么,才叫她冷了心肠。
一桌子菜就摆在秋娘的屋里,石头坐在桌边,看着妻子忙出忙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立在窗边隐隐约约看见个统了辫子的姑娘进出,这会儿还问:“是不是,咱们家桂花?”
心里知道是,还能有哪个,可秋娘依旧不曾答他,只把筷子一摆,又给他添了酒:“你吃罢,吃完了赶紧回去,你娘还等着呢。”
从她嘴里再叫不出“娘”这个字儿,连婆婆这称谓也不想给了,石头见着她,半晌没言语,开头第一句,便是他和娘找了她们娘仨许多日子了。
秋娘满腔热意被兜头一盆水浇得凉透了,可她还是问了,团圆记听了半半截,哪里知道是真是假,她不似石桂一字一句都在想那写书的如何知道,只是一心想着丈夫能告诉她。
石头也确是告诉她了,告诉她俞婆子一条腿站废了,往后也立不直了,还大病一场,要不然他们早就到了穗州了。
秋娘知道丈夫不擅言辞,他是破天荒的说这许多话,可却没有一句是她想听的,她想问一问,要是就这么没了呢?这条命是天老爷给的,若是没有呢?一家子就这么散了,他是不是还会赎了俞婆子。
秋娘是这么想的,问的时候却只问他:“你如今是个什么打算?”石头答不上来,他若是能解,早些年就不会处得这么僵,可他越是沉默,秋娘就越是失望,不等他答便道:“你还没吃饭罢,跟我走罢。”
一路把石头带回来,买鸡买鱼,让他到屋里坐着,自家张罗个不住,留给他功夫去想,想好了再回答她。
石头腰都弯了,看着老了十来岁,海上的风吹着,出去跑船一年多,寻妻一路吃尽了苦头,赎出俞婆子就把钱花了个精光,她年纪大了又怎么受得住站笼的刑,一条腿废了,人还病倒了,石头卖力气替娘治病,也不是没挨过闲言闲语,当地哪一个不知道这样的大案,对他指指点点,说这样狠心的,过江的时候龙王都得派了虾兵蟹将吃了她去。
龙王没把她吃了,俞婆子治好了病,却没能医腿,这条腿再不能久立,跟着石头坐船来穗州,石头在船上给人帮工,到了穗州又去西人堂去看俞婆子的腿,看腿是要摸骨头的,可她说什么也不肯让蓝眼珠的人碰,说自己守寡守了一辈子了,老都老了,更不能叫人摸了腿去。
秋娘越听越沉默,石头把他这一路的事都说了,秋娘问他:“你就不问一问,我们过了什么日子?喜子被卖到什么地方?我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石头不说话,他不想揭这伤疤,他也说不上来,还能说些什么,看这个大宅子,再看那个买下来的小院子,他想问的,到了嘴边怎么也问不出口,她们三个,往哪儿挣钱买屋去。
石桂跟喜子一顿饭味如嚼蜡,面对面不说话,都竖起耳朵听秋娘那屋里的动静,可那屋静悄悄的,两个既没吵也没骂,好像屋里根本没有人,等着天色将要黑了,秋娘送了石头出门去。
他不信天下有这样好的主家,一文身价银子不要,就能放了她,还当秋娘是真个给人当了妾,俞婆子卖了她的时候,就是拿她给人当妾的,一路上全告诉了他,石头在金陵城里听见的,又吃不准,只说秋娘找来了,一家子去了穗州,怎么找来的,跟谁一道找来的,没人细说给他听。
何况肖娘子一张嘴,把秋娘石桂吹上了天,说母女两个做了大生意,这宅子且是小的,说不准往后买个三进的宅院呢。
秋娘看着他身上破布衣,脚上烂草鞋,还想着要赎好她们,心里一软,可只要一想到冷暖铺子里头等着的俞婆子,心立时又硬起来,他是抛不开他娘的,哪一个也不能说这话。
秋娘没答应,摸了八十个钱,放到石头手里:“这是今儿掏井的钱,你明儿再来上工罢。”石头站在叶府门前,垂了头半天不言语,转身慢慢走远了。
秋娘撵上两步去,一路跟着他走到巷口,看他摸了两个铜板出来,买了两个包子,包在油纸包里,一路往城东去了。
想必是买给俞婆子的,才刚席上他筷子都没动过几下,鸡鸭更是一碰都不碰,只吃了一碗豆腐汤,还是原来在家的时候秋娘替他整治的那味儿,豆腐价贵,寻常要吃也是河里摸的蛤蜊,买一块豆腐炖一小锅汤。
一口汤喝了,越发抬不起头来,往日是恩爱夫妻,这会儿竟连话都不能说了,隔着一桌子菜,好似隔着千山万水。
石桂枯等,秋娘回来却一言不发,这会儿眼眶是不红了,脸上却没了笑意,最后一点欢喜都褪尽了,喜子瞪大了眼儿一句都不敢问,石桂强笑道:“我水都烧好了,娘赶紧洗洗罢,一身的油烟味儿,呛人呢。”
秋娘当真洗了澡洗了头,石桂替她梳头,秋娘有一把好头发,让她看着都显得年轻,她很想问一问石头爹怎么样,隔着窗户看见一个背影,疲倦辛苦的模样,身上的衣裳补丁打着补丁,没见着的想好了不心软的,真个见着了又心疼他没一件好衣裳穿。
秋娘攥着一把湿头发,阖了眼儿,把眼泪含在眼眶里:“往后他要是来,就招待一顿饭,他要是不来,隔上一月半月的,也去看一看他。”除了这样,是不能再多来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时间线有误
但是那一章一直到现在还未审核通过,报了自审还是不行,要等编编上班找她才行
还有上一次的“送上船”写成了送上床,到现在也还是不能改
想放防盗章我感觉根本就不可能啊
一边码着古言一边写现言的存稿
感觉人要精分了
谢谢地雷票,小天使们么么哒
☆、第330章 补偿
接下来的日子,秋娘越发忙碌,跟陀螺似的没个停的时候,自己给自己找事干,原来算帐买菜全是石桂在跑的,她全接过手去,跟菜贩肉贩打交道讲价挑肉挑菜,白里忙碌也还罢了,到了夜里也不闲着,跟石桂学起了打算盘。
虽然秋娘不说,可石桂知道她是伤心的,忙的时候没功夫想这些,这才找事来做,一样要教绿萼学盘算,就一并教了秋娘,一到夜里屋子里头就全是打算盘珠子的声音。
秋娘原来觉得这个年纪不必再学了,总怕自己年岁大了记不住,反闹了笑话,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练了几天还算容易,加加减减不成问题,每天的帐都是绿萼算一回,她算一回,石桂再核一次。
真的经过这一遭,她倒不肯忍气吞声了,阿珍偷摸跟石桂说,秋娘每每买了菜,就往茶馆里去坐一坐,听接下来那两段《团圆记》,那书里讲的跟石头告诉他的没多少出入,可对她们母子的事儿也没多少笔墨。
秋娘只要一想着喜子被卖就牙齿打颤,才跟儿女团圆的时候,她总觉得不安稳,夜里作梦还在水上,那船一晃一晃的,喜子就扒在船舷上,撕心裂肺的喊她,当娘的,怎么能受得住,只要想一想他受了苦,心里这口气就怎么也不能平了。
她憋着一口气不肯吐出来,石桂也不逼迫她,连喜子都一句不提,石桂跟他倒能说上几句:“要是爹带着阿奶回来了呢?”喜子从蓝布书包里头翻出书来:“我们先生教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石桂叹一口气,她还记着喜子小时候的模样,都说三岁看到老,那会儿秋娘还怕他的性子像了石头爹,长大了也受人欺负,不曾想喜子经得事,性子全变了,伸手摸摸他的头:“你们先生说的很对。”
一家子还平平常常过日子,修屋的事儿秋娘却不再过问了,全交托给了肖娘子,还特意叮嘱了她:“这些个匠人都是男子,我家里的事不便再说了。”
肖娘子倒不是嘴巴紧,而不是得不紧,她还指望着秋娘给她开工钱,听她们的意思,城里头还想着要开饭铺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差事怎么也得揽在身上,把嘴闭得蚌壳也似,不论石头再怎么探问,都只摇摇头,装傻充愣。
肖娘子一天来给秋娘报一回工程如何,屋子买来的时候就正气,也没多少要修要改的地方,粉完了墙面,装上窗户,好容易结工钱了,肖娘子又犯了难,她能揽下这桩事,就是比别个机灵些,也不去问秋娘,反拉了石桂:“新招来那一个,不肯拿工钱,这后头五天的活计,统共四百文,他一文不肯要,这可怎么好?”
至于那人到底是谁,肖娘子一句都不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家轮着一家来,别家里念的《金刚经》三句两句念完了,这家里念的《大般若》没个百来卷念不完,她且没这闲功夫听,最好是能把那打家俱的活接过手去。
石头爹不肯要钱,可这钱是怎么也得给的,石桂拉了肖娘子:“娘子想想法子,不论怎么样这钱都得给。”又不要钱又要做工,吃什么喝什么去,冷暖铺子里头一日也得交上十文钱,再没有白住的道理。
石头那个脾气,肖娘子一张嘴说出花来,可他就是不接口,只低了头做活,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头,把地上青砖缝里的草都给清了,碎了的几块他还给换过了,肖娘子问他价,他也不肯说。
石桂看肖娘子面作难色,天底下哪有给钱还不要的,拍一拍她的手:“婶子费些心,他不肯要,咱们也不能就不给了。”
肖娘子原来倒曾打听过,说他有个老娘住冷暖铺里,要不然早去跑船了,这么一想有了主意:“他不肯要,他老娘也得肯要,我必把事儿给办好,屋子收拾好了,也得挑个黄道吉日,请那风水先生看一看,搬屋可是大事儿。”
石桂一滞,还真不想把石头爹的辛苦钱交给俞婆子,嘴上谢了她:“家什还没齐全呢,等要搬了必要请婶子过门吃酒的。”
肖娘子笑盈盈应了,才要走,石桂又拉了她:“婶子替我跑一趟,去看看是个什么章程,钱就先给上一天的,余下四天的再说罢。”
肖娘子眼儿一转,心里明白几分,若是她嘴不严,石桂也不会指这么一条路给她,麻利应了,晓得这是要算得清清楚楚,把那几块青砖的钱也给补了,统共四百五十文钱,还在她手里压着,摸到冷暖铺里头,把一天的工钱给了石头那瘫在床上的老娘。
这事儿立时办完了,听说是来送工钱的,那婆子还有甚不肯收,连名字都没问清楚,伸手就把钱拿了,紧紧捂在被好了里,生怕别个看见了,还跟肖娘子拉起家长来,开口头一句就是打听有没有个娘子带着一儿一女讨生活的。
肖娘子一听便知说的是秋娘石桂一家子,只人数对不上号,她笑眯眯的搭上两句:“我也是替东家办事跑腿的,穗州人这许多,哪能一家家的寻摸,倒没听说过。”
俞婆子丧了个脸,也没说摸几个钱饶肖娘子一杯茶水,肖娘子却把她一通打量,身底下压着是破席子,身上盖的是三两块方布拼起来的被子,手边上摆着一碗冷粥,看着都快馊了。
石桂秋娘几个,身上也没甚个值钱事物,衣裳也都是半旧不新的,有的裙子还洗得泛了白,却是干干净净没有破败相,肖娘子一比,心里倒想着,这莫不是跑出来的罢,可看石头这模样又不像,掩了鼻子出门去,打定了主意半个字都不多嘴,这么好的差事可不能砸了。
回去只说钱已经给了,半个字也没提冷暖铺子里头住着的老婆子,这哪里像是儿子跟娘,那汉子看着跟秋娘也不是一个年纪的,肖娘子连丈夫都没吐露,只说事办了,石桂还谢了她,拿了两份饭给她,让她夜里不必烧灶。
肖娘子不说,石桂忍不住还是问了,肖娘子只得含含混混说上两声,吃不准石桂要听什么,是要
听他们落魄呢,还是要听他们过得且算不错,她把唇儿一抿:“倒也没有细看,冷暖铺子里头简陋得很,也没个热水热茶的,只看着精神倒还好。”
石桂皱着的眉头没松开,肖娘子便知道她想听什么,把那老妇的惨像说上两句,这会儿已经认定了她们是亲人:“穷苦人家哪个不是这样,她且算得好,还有儿子能靠,住到济民所里去,日子还更难过些,便是断了手脚的也还得做活计呢。”
俞婆子都过成这样,石头爹岂不是更落魄些,便有一口热的,也必是先给了她的,石桂想起来便觉得心口气闷,却又忍不住心疼他,买了些馒头,让肖娘子给他,便说他不要工钱,吃食总得要的。
石桂怎么说,肖娘子便怎么应,真的送了馒头去,石桂也没瞒着秋娘,秋娘手上打着算盘,应得一声,隔得半晌才道:“下回切些肉送去,总不能让他白出力气。”
秋娘说过一回,便一句都不提了,反问了石桂:“依着我看还得再招两个人,你那会儿说打三个灶台,我还嫌多,这么一看还不足,等接了活儿,后头三个月且有的好忙呢。”
石桂拿着纪夫人给的帖子,接着了往水兵营里送饭的活计,接下来三个月的生意都不愁了,买房的钱隔上半月便能还清,秋娘理起了财务,算一回心头略定:“等再忙些日子,我总得给你打一套像样的家什,别看着两年还长,眼睛一眨日子就过去了。”
明月这个女婿秋娘是很满意的,要紧的是没有爹娘,只待石桂一个人好,没旁的牵绊,她这头不给石桂裹乱,两个人的日子再不会差。
石桂冷不丁听她提起来,竟有些面红,明月抽调过来盖高台,后面那三个月,天天都能见着他了,难得心里竟有些躁意,这两天怎么都心不定。
母女两个收拾了东西回家,喜子却还没回来,回来说先生罚他留堂了,有一篇书没背出来,嘴上说着话,眼睛去盯着姐姐,偷偷摸摸告诉她,他见着爹了。
石头跑去私塾看儿子,看他如今有书读,想着自己辛苦这些年,喜子原来在兰溪村里也没能读上安稳书,念一段就得回来歇上一段,拉着儿子,心里亏欠他的,越发说不出话来。
喜子倒跟他在凉茶铺子里坐得一会,石头张罗了吃食,买了云吞给他吃,父子两个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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