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却跟纪夫人平起平坐,布政使夫人碍着脸面有许多话不能说的,全从左参议夫人嘴里说了出来。
“诗会只怕办不得,这也不是一日之功,急不来。”纪夫人想到这个倒蹙了眉头,还是她势单力薄,身边能支应她的人太少了,官员考核看的是粮仓满不满,三年一回取中多少士子,一年的税收是多少,辖区之内有无山匪水匪作乱,哪管得女人的日子好过不好过,喝惯了蜜的人,看别个喝黄连水也不觉得苦。
这些事叶文心心里都知道,难免有些灰心,看纪夫人感叹,也跟着垂了眼帘,反倒是纪夫人又笑道:“也不必灰心丧气,路是人走出来的,我看许多县志府志,十五年前还诸多溺死女婴的,如今这事儿虽不绝,到底少了许多了。”
原来丝坊乡坊没办的这样大,也不必这么多女工劳作,等往乡下招的女工越多,那些女子拿了钱回去,父母晓得生女有用,比耕田赚得还多些,生下女儿来,也想着等她长大能做工,能有口吃的,就不至于弄死她。
石桂听的胸口发堵,脸色比叶文心还凝重,纪夫人眼光在她身上一转,又转回来:“瞧你们,万里路才走了百来步,这就觉得走不到可不成的。”
一面说一面道:“我二姐姐这回出海,是画海图去了。”她说得这一句,石桂叶文心两个都抬头看她,只见她面上带笑,眼中有光。
海图若是画的好,便是不敬献给圣人,也会因着海运繁荣传扬出去,这可不同于她那些个游记小记,士大夫瞧不上眼,也得承认海图的功用。
叶文心越发想见一见颜大家,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颤,一时感叹:“要是我当真早生二十年,如今就跟颜大家在海上了。”
说着又忍不住脸红,若不是纪夫人这样待她,她也不会对着纪夫人吐露心声,石桂笑起来:“姑娘此时也不算晚,得亏得当中只隔二十年呢。”
叶文心低头笑了,又从怀里取出纸来,上头细细写端阳节怎么过,叶文心是想带着这些女学生出门的,一直关在女人街里,外头人怎么能知道女学的好处,可又不知到底带她们出去做甚。
纪夫人听了便道:“不急在这一时,等救助会有了眉目,就让她们轮番去帮忙,一样要开工钱的,不如就开给她们,咱们救治的也多是贫苦人,学馆里收的学生就更多了。”
叶文心原来从不曾操办这些细碎事,这会儿全都经了手,要买多少布多少线多少豆娘,全是她来计算,女学馆光靠着夫人们捐的银子实过不下去,学生们半工半读,财政依旧吃紧,纪夫人还道:“这回给你三两银子,且得把事儿办下来,可不许自家添钱。”
叶文心还真有这个打算,三两银子怎么办事,纵办下来了,也简薄的很,纪夫人便道:“就是得从女学馆里走帐,既要办事,就把事办明白了,你一时添些没甚么,难道还一直添钱不成。”
石桂觉着有理,叶文心却发愁,纪夫人事儿许多,除了女学馆,最要紧的一样是跟那些个官夫人们应酬,这却是推托不得的,叶文心起身告辞,那头厨房果然送了蛋黄酥来。
两个一路往外走,叶文心还在担心,三两银子买些什么,石桂替她出主意:“只消图个好看就成了,买最次的红布绿布,在栏杆上绑上些,多扯几条,再扎些红绿花,豆娘五毒这些也好办,里头有自家会做的,货郎担子上头也能买些,吃食也叫她们自己做,买了材料做些粉粿粽子,至多办些炒货就是。”
叶文心听了便笑:“到底是做生意的,开口说的话都不一样了。”这么一想三两银子足够办了,外头还有二两银子的席面呢,四十来个人要吃的要喝的要戴的还要玩的,勉强也够了。
红布买那些粗染的,不经落水的,只要看着红就成,玩意儿也得办起来,这些姑娘们也不知会不会打双陆,投壶总是会的,跳百索也成,翻花绳也成,要是赢了,就给一朵八宝攒花作彩头。
炒货无非就是瓜子花生一类,再买上些糕点,自家还能做一些,裹粽子就算一样,就在厨房里蒸出来,给她们当点心吃,天井里铺开桌子,样样吃的摆上些,再传花击鼓,或是背诗或是唱船歌都成。
两个走到街边,石桂看见阿珍一路跟着,这才想起来,指一指她道:“阿珍想跟我去饭铺帮忙,绿萼想跟你到学馆学字打算盘,咱们要不要换过来。”
叶文心还不知道阿珍有这份心思,立时笑了:“成啊,明儿我带着绿萼,你带着阿珍。”让她们
干想干的事,还更有劲头。
石桂冲阿珍笑,两个人对着阿珍古古怪怪说上几句,阿珍一听不明白,等听明白了,脸上都是笑意,石桂又道:“可得说定了,绿萼的工钱你发,阿珍的工钱算我的。”
叶文心拍她一下,捏捏她的面颊:“知道啦。”
两个就此别过,叶文心往女学馆去,石桂往码头饭铺去,顶着日头走上一程,背上衣裳都叫汗湿了,石桂一路走一路还在想主意,端阳节那天要么就不卖饭了,船坊也得放假,不如裹些粽子做些粉粿来卖。
石桂一路想一路往饭铺去,这个点儿餐车该推出去了,哪知道到了门边还没进去,就见有人堵着门,冲着门里吵吵嚷嚷,一看却是两个差人,石桂蹙了眉头,里头秋娘看见石桂似有了主心骨,一把拉了她。
两个差人还想进来,被大发一拦,伸手就要推他,秋娘急道:“咱们生意做得好好的,这两个差人上了门,说是要收税。”
王娘子跟松箩两个缩在一边,饭都做好了,只是送不出去,石桂眉毛都竖了起来,拉了王娘子:“你问他们,咱们不过开张第三天,交的什么税,便是一月一缴还有二十八天呢。”
王娘子壮了胆气,先还哆嗦,跟着石桂便又道:“问问他们俩叫什么名,大发跟了我,这会儿就往船铺户去,看看有没有这两个收税的,可是律法又改了!”
☆、第310章 盘剥
既然要开店,自然得仔细周全,宝芝爹还特意提点过石桂一回,得往官府报备一声,还告诉她商税是怎么缴的,小摊小贩自不必说,似她这样租了屋子推车出去卖的,真个细究起来,不能算作是摊贩,比拍户好上些罢了。
又问了家里可有读书有功名的,秀才也可免出一些,穗州商船如织,到了港口过钞关时,也有人假充官船,做上两块官家牌匾,迎着钞关亮给差人看,刻上些某司大堂等等字样,做得不精细,难免被瞧出来。
抓起来就是一顿好打,又得补上税金还得严缴罚款,寻常人不轻易用,便用的,也跟钞关司那些个差人打点得周全,举举牌子糊弄一回。
再稳妥些的便好酒好菜请两个秀才,过钞关时便说是他的资财,免去些税务,再给那秀才些护航钱,总比缴税要赢余多些。
穗州的秀才们便多了一样营生,若是举人免去更多,考中了功名,顶着这么个名头,干这无本的生意。
宝芝爹便让石桂也顾这么一个秀才,有读书人的名头压着,差人上门还得看过几面,可石桂只想堂堂正正作生意,问明白了一年三十两收益不必缴税,超过三十两的,每两三厘钱。
石记竹筒饭才刚开张,加起来也没这许多钱,上门来收税,就是来刮上一层油,怕是眼看着她们生意好,这才起这心思。
这两个常在码头上混,说他们是管哪一片的,又说不上来,大发却知道,凑到石桂身边说了,说是码头街出去那两条街上管鱼行的。
管鲜鱼行的竟往这儿来要船铺户的钱,石桂听了便笑,把腰一叉,多少钱不曾露出这模样了,她怀里还揣着一张纪夫人给的帖子,若还怕眼前这两个,这生意是趁早不必做了。
石桂一叉腰,那两个差人见她强硬,互看一眼,还真有些怕她去对质,开张三天上得门来,也就是在码头看见石记生意好,这儿摆摊子的,哪一个没搜刮些去,那些小本经营的,惹不起他们,又躲不掉他们,总要摆摊儿做生意,换一个地方依旧如是,不如摸些小钱出来,买个太平日子。
哪知道石桂竟真个要去船铺户,冷哼了两声道:“差爷上门了,可有腰牌?姓甚名谁管的哪一片儿,收了税钱怎么给我开单子,下回别个再来,我也有个说头。”
石桂拿了纸笔,就用炭条刷刷写了一长串出来,那两个差役眼看她能写会算,先自气怯了,又不能就这么走了,强撑着让她去找人。
石桂一面说,一面给秋娘使眼色,秋娘绿萼两个还真当石桂要去寻官府,一个都没回过神来,她们原来做生意都挨着别个的摊儿,看她们两个妇人,一个还是寡妇,都帮忙关照着些。
一样是讨生活的才知道其中艰难,也没少受这些人的气,来吃碗馄饨不给钱,那都处是好相与的,碰到凶神恶煞似的差人,也只得摸了钱出来保太平。
石桂嘴上说得响,秋娘接着眼色回过神来,赶紧出来打圆场,拉了石桂的袖子,把她拖到身后去,摸了十来个大钱,把钱塞给差人,叫他们买酒吃:“小店才开,论理也不该这么早就缴钱的,咱们都在官府备过案,差爷可是弄错了。”
一个□□脸,一个唱白脸,递了梯子赶紧下,怕石桂真个去闹,真往官府去了,两个要是上头有人会钻营,也不会三四十还在当这苦差,天天往鱼肆里走,身上的衣裳洗了挂出去,还有猫儿来咬。
那两个骂骂咧咧走了,石桂长出一口气,冷不丁的不必看人脸色过日子了,还得看这些虾兵蟹将的眉眼高低,秋娘知道她气不顺,抚了她的背道:“走了走了,咱们赶紧推车做生意去。”
大发赶紧推车出去,绿萼石桂两个推一辆板车,都不许秋娘插手,到了地方已经下了一批船工,今儿出摊出的晚了,沿码头的店铺倒早早做了一笔生意。
好在竹筒饭这两天也有了名头,也有人等着吃的,还问了大发,这摊儿甚时候出,可不能叫他们饿肚皮等着。
石桂给等着她们出饭车的几个工人免费送了茶水,脸上赔着笑,嘴上却叹:“才有收税的上门,咱们才刚摆摊三天,同两位差爷辩白了几句,这才晚了。”
那几个船工笑起来,他们常年在码头上走的,有的还在渔船上帮过忙,哪会不知道这个:“打发几个钱让他们打酒吃,也不会常来,鱼行那儿还得敲一回呢。”
石桂叫嚷出来,也是让这两个知道她们不是软柿子,要是乖乖拿了银钱出来,三不五时就得来一回,赚多少钱也不够这些人吸血的。
绿萼点钱,大发卖饭,石桂便往停靠在码头的船只上看去,因着活儿急,再有两天就要下水了,画工船工都得轮着歇下来吃饭,这才过得一刻,就有人高声叫着让上工去。
阿旺叔人是老实,可也因着太老实了,石桂原来预想能卖出去的饭,却只有一半儿,想着怎么也能卖掉三四百份的,至多也只有一百九十来份。
这跟她的预期收入差得太多,石桂还想着早早在城里开起铺面来,也叫石记,不卖竹筒饭,只要有与别人的不同,就容易被人记住,南码头上光是这两天,知道石记竹筒饭的人就不少了,茶余饭后相互一说,还有人指名过来买的。
石桂度着他们在码头上也算有点名头,点了灯笼,挂起幡子,大发回回夜里送饭,石桂都叫他挂披好了再上阵,她跟绿萼也时常来,秋娘已经开始做她们的衣裙了,白上衫红裙子,也绣着石记两个字。
秋娘还道这也太丑了些,若是不绣上字,倒也还罢了,绣上一个石字,倒像是那些女挑夫,石桂听了就笑起来:“就是得像她们才好呢。”
女人们谋生到底艰难些,那些个女挑夫也是一道的,占据了码头一角,有一个叫张三娘的妇人领头,揽了两条船的生意,再有些零星散碎的活,也尽够她们二三十个妇人过活了。
石桂正预备往船上去寻船头,若是能商量定了送饭,再饶他些钱也有得赚,还没收罗好,就有个生得高壮的女挑夫过来,一口气要了三十份饭。
点一点余下的还有五六十份,石桂便让绿萼收钱,绿萼初学算帐,还转不过弯来,石桂一面点饭一面笑:“七百五十文。”
那女挑夫倒有些面红,摸了两个碎银子出来,绿萼没学过称钱,车上也没有银秤,石桂跟着她往店铺里头去借,她一个人拿不了三十份饭,借了个竹篮子,石桂跟她一道送到码头边。
送到了才知道这里她们过节用的,这些女挑夫跟码头工又不同,码头工做了一日工,夜里还三三两两的喝个小菜,要两碟子糟鱼糟虾,点上花生米下酒吃。
可这些个女挑夫从来都是自带干粮的,渴了就喝凉水,饿了就啃冷馒头,若不是家里过不下去,怎么会出来干这苦活计,就为着挣得多些。
里头一半是寡妇失业的,养儿育女谈何容易,石记的饭量足菜多,比铺子里头要便宜,端阳节里活计不少,就赶在前两天先把节给过了,吃不起水酒,就拿冰茶替代,碰过一回杯,说说笑笑的吃起饭来。
若是真个办起了救助会,这些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受益,干了一上午活,累出一身汗,吃起饭来格外香,石桂看她们围坐在一处,相互商量着上午赚得钱,有赚得多的,下午便空闲些,把活儿让出来给赚头少的。
石桂自知没这个能力天天供饭,她们要的也不是这一顿饭,却笑着对她们道:“下回你们再来,我按成本卖。”
那几个都冲她笑一笑,却都不答话,只领头的张三娘谢她一声,又都知道一年也就那么几回,也只有过节的时候能吃上一顿。
这一顿就得二十来文,知道她家的饭已经卖得公道了,都是养家糊口的,恨不得一个人就挑起一家子的嚼用,她们吃的多了,家人就吃的少了,算一算拉一趟活赚的,也还是罢了,不如就啃两个馒头喝凉水。
石桂收了空碗,回去的路上想着她们这些个,一天一百文不在话下,却依旧精打细算,还是因着女人支撑门户更难些,心里想一回,回去跟叶文心说一说,除了救助会,若能有个女子行会,许能更有利些。
石桂咽下这点无奈,回去的时候饭车上饭都已经卖空了,绿萼接了篮子,石桂让大发领着她去船上,专捡那还没完工的,大发先去叫了船头来,拉他下了船,石桂再同他谈生意。
见是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