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因着女人多,里头全是女人的营生,男人等闲也不会进来,担水的卖花的开铺子的全是女人,隐隐成了个女儿国,越是没有男人来,里头就越是热闹,两边坊门一关,更是只听见女人声音,十来年下来,这儿也没男人再踏进来了。
叶文心站在牌楼底下,伸手拉一拉石桂,石桂笑起来:“姑娘不往里去?”说不准还能见到颜大家,叶文心回过神来,隔得这样近,反而有些情怯。
女人街临着河岸,一边是屋一边是铺子,河道上还有船只过去,撑船的也是女人,秋娘绿萼两个手挽了手,旁的地儿再没见过这许多女人一道营生的场面,倒跟乡下人进了城似的,左右四顾,慢慢往里头走去。
这儿的人也见惯了,一看她们的衣饰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被她们这样打量着,也依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宝芝打头,领着叶文心去了女学馆。
女学馆既无匾也无牌,清清净净一扇小门,门半掩着,里头是粉墙乌瓦,建的屋子与别处不同,倒有些江南风韵,宝芝点点这门:“这个就是女学馆,里头又能读书又能纺丝,纺了丝就装在篓里,船载出去卖给丝厂。”
只当是穷苦人家才在女学馆里读书,宝芝却笑了:“如今世道好,哪会有找不到营生的,从前倒是许多人在这儿读书的,再往后便只有真正穷苦又受家里逼迫的才往这儿来了。”
石桂默然,识字也不能叫这些女人赚得更多,有丝坊有绣坊,连码头上都有女人站的地儿,会撑船的就撑船,能纺丝的就纺丝,绣花当帮佣,都有进项,男人读书是为着科举,十年寒窗一举成名,指望的是当官,图的是飞黄腾达,女人识字又不能科举,还不如就当女工。
叶文心听了也久久都不言语,女学堂成了避难所,向学的还是少,毕竟识了字,也不能让她们的日子更好过,原来颜大家开办学舍的时候就是半工半读,能做工得工钱,才是要紧的。
宝芝眨眨眼儿,不明白这两个怎么都不出声了,石桂便问她:“既是受家里逼迫的,就没人来找女学馆的麻烦?”
穗州不独的丝有绸有海运,昨儿经过的时候还看见了赌档,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论何处都有人受盘剥,不过女人最弱,最容易受欺负罢了。
宝芝“扑哧”一声笑起来:“姑娘真个是外地来的,这女学馆的馆长,可是个了不得的人,你们才还拜会右参议家,馆长是右参议夫人的姐姐。”
叶文心一时怔忡了,天下哪个不知道颜大家是颜皇后的妹妹,宝芝不说是皇后的妹妹,反说是右参议夫人的姐姐,这层关系怎么比得上皇后。
“女学馆年年开学都有右参议夫人都要来的,学里有时还下棋读书画画,办什么花会,若不是里头只收穷苦人家,连咱们街布铺家掌柜的女儿都想来读书。”
石桂听完便乐了,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时时就能帮着撑腰的,看得见摸得着,比金字打的皇后招牌还管用些。
叶文心在门边站了许久,石桂上了台阶去叩门,出来了个梳着双丫的小姑娘,也是一身蓝布衣裳,这会儿书院里头正在读书,站在门边就能听见读书声,石桂心里一直当这位颜大家恐怕跟她来处相同,若不然怎么能办得出这样的大事,如今的女学馆虽不复盛况了,可这星火却是她点起来的。
那小姑娘听说是来拜会馆长的,眯了眼儿笑一笑:“馆长出海去了,没七八个月回不来,你们在穗州若是长留许还能见得着。”
她一伸头就看见叶文心站在底下,笑起来:“若是想进来看看,也是成的。”石桂不意这学馆还能让人进出,哎了一声,赶紧冲叶文心招手。
叶文心一只手揪着襟口,喘了两口气,才敢迈上石阶,石桂拉一拉她:“颜大家出海去了,怕得七八个月才能回来。”
叶文心有些失望,又有些安心,倾慕了这些年的人,只当是近在眼前了,原来还远在天边,跟着小姑娘进了门,眼前就是一片开阔地,系着两条长绳子,像是晒衣裳的地方,却极低,一人都能跳过去。
小姑娘叫百穗,看她们盯着看笑得一声:“这是跳百索的地方,馆长不许我们久座,绣娘年纪大了,眼睛跟腰都不成,咱们半个时辰总要出来走一圈的。”
跳百索抽陀螺踢键子,里头的姑娘们个个都能跳能跑,本来就是出身贫苦的女孩儿,哪个不是在田埂地头上跑的,进了城学馆里包吃包住,还有工钱可拿,虽不比原来人数多了,这会儿学馆里也有四五十个学生。
穿着一样的衣裳,梳着一样的头发,长辫子就是从这儿传出去的,整个穗州的姑娘家多有梳这发式的,头上戴着绒花,腰上扎着腰带,读完了书便从楼上下来,一楼开间里摆着百来架纺机。
机器这许多,便是原来人多时有百来个学生,颜大家在论学里写了,说是原来人数多时,还得分批上课,一批读书写字,一批就纺织做工,一间学堂,养活百来个贫家女儿。
叶文心就站在院子里,院子里有几座秋千架,站在院子一角抬头,就能看见打开的窗户里头,坐着一个个女学生,读上一句,再写上些字,她怔怔盯着出了神,石桂站在身边,听见她小声感慨:“恨不得早生二十年。”
早生二十年,就是跟颜大家一处办学了,石桂笑起来:“如今也不晚。”问了百穗这学馆里管事的是谁。
百穗笑起来:“如今我们管事的是右参议夫人,学堂里的事,都是她说了算,隔几日总要来一回,今儿也不巧,她也没来。”
石桂叶文心两个对视一眼,两桩事合了一桩事,还真得去拜会纪夫人,百穗领着她们看一回,说是屋子也是新盖的,原来的旧了,落雨也得补,原来都是筒楼,楼梯都在里头,包得严严实实,白日里也要点蜡烛,还是纪夫人画了图纸出来,才建成了这个模样。
这回轮到石桂发怔了,她原来只当颜大家跟她是“同乡”,这么一听倒又不像,这分明就是小学校舍的模样,有走廊采光,还有活动的地方,除了读书做工,还有一间书舍,藏了书,可供借阅。
石桂心里疑惑,她没看过古代的书院是什么模样,这许多年在宋家,连书房书斋都没进去过,要看书只得通过宋勉的手,说不准书院里就是有藏书室的,可这屋子又怎么解释?
叶文心却抚掌道:“这么说来,纪夫人也是个妙人了。”吃住学全在这两层楼里,一旬日放一天假,农忙的时候要回去帮忙也成,到了时候不回来,派人走上一遭去寻访。
“也是你们来得巧,春耕才过,若是早些来,学堂里也没人的。”女人也顶得半个劳力,春耕是要紧的大事,学里都放假,到了日子也有不回来的,或是家里说了亲,或是谋着了别的差事,过来识几个字,出去找活计还更容易些。
两个看了一圈,叶文心还舍不得走,石桂替她问了:“学里的先生是请来的?”大家闺秀哪里就能抛头露面,百穗果然摇摇头:“是咱们馆长的学生。”
头一批教的学生,教出来又没地儿去,还想着留在女学里,便当了师傅,领一份工钱,自己养活自己。
学里教文教算学,因着颜大家四处走山访水,也说一说各地的风貌,除此之外,还学一学医理药理,求神拜佛吃符灰,在这儿是绝没有的事儿。
叶文心自己琴棋书画皆通,问了学不学琴,百穗抿一抿嘴儿:“不学的,只唱唱船歌。”颜大家自己琴萧俱会,却不教授给学生,百穗也不作答,却是因着乐声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这才不学。
叶文心越看越是喜欢,可惜不能当面见一见颜大家,百穗知道这是来见人的,劝了她们道:“你们若是能来,就等等再来罢。”
百穗送了她们出门,石桂谢过她,百穗笑一笑:“我们馆长极喜欢有人来的,屋里总备着好茶,我看姑娘也是学文的,真有缘就再来。”
出了学馆的门,叶文心许久没有言语,秋娘绿萼哪里懂得,石桂却笑:“这是寻访一位高人,可惜没能见着,还得等她回来。”
叶文心听了她说话才回过神来:“这有什么可惜,便是三顾茅庐也好,程门立雪也好,我也都是肯的。”
石桂“扑哧”一声笑了:“这倒可惜了,可惜穗州不下雪。”
☆、第284章 行难
两人说的热闹,喜子不乐意了,新鲜的劲头一过,他又想起明月来,拉了秋娘问:“大哥呢?我们找不找大哥?”
秋娘安抚他道:“咱们在这儿谁也不识得,要往哪儿问去?等你姐姐跟姑娘拜访了官家夫人,托她问了就能寻着了。”
石桂听见她们说起明月,没来由的想到那个梦,面上一红,侧了脸儿转过身去,弯下腰来对喜子道:“可不是,咱们得先认认门,认了门也好找爹找吴大哥。”
喜子皱了眉,他还是想回军营去,心里不乐,闷闷的垂了头,任由秋娘拉着他的手,宝芝抬头看看天色:“就要落雨了,姑娘们赶紧找地儿躲一躲罢。”
太阳一升起来,路上的男人就脱了夹衣,天一下子热了,几个人在长街上走了一圈,都有些出汗,却没想到会下雨,听了宝芝的话,就在女人街上找了间茶铺坐着。
干干净净几张桌子,墙上挂了一溜儿茶牌,还配着点心糕粿一起卖,宝芝脚快,出去告诉朱阿生一声,两个都是本地人,一闻味儿就知道天老爷要变脸了,说定了躲了雨就回去。
街上处处是茶楼,一条街都飘着白底儿写着茶字的幡,画了圈框起来那就是有蒸笼点心的,单一个茶字儿那就是光喝茶听书的。
女人街上的茶铺又不一样,这家小是小些,胜在干净,几个人坐定了,伙计摆上来一壶香片,从掌柜到伙计也全是女人。
石桂拿眼儿打量这铺子一回,倒想问问这样的铺子是租的还是自家的屋子,看着生意寻常,因着要下雨了,人才多些,她们六人捡了一张当中间的桌子,还点了两碟子点心,点心才上桌,外头就下起雨来。
雷声隆隆,才响在耳边,雨就跟倒灌下来似的,茶铺前支的防水布上积了一层雨,看茶炉子的姑娘拿了长竹杆,用竹杆去捅那积水处,哗啦啦的沿着布淌下去,才不至让积水把布压破了。
宝芝笑眯眯的:“这会儿看着大,一刻钟就能停的,咱们这儿的天就是这样,一时好一时恼,小孩子的脸。”
她说起话来半点儿不像十三四岁,很有些大人口吻,秋娘极喜欢她,又心疼她小小年纪出来讨生活,迎来送往的见着人就得赔笑脸,替她挟了点心,细细问她这些茶楼里可有馄饨卖。
不吃一吃这儿的馄饨,怎么知道自己裹的能不能卖出去,哪知道宝芝眨巴了眼儿看着眼她们,竟听不明白馄饨是什么,秋娘只好比划给她听,听到一张薄皮子里头裹着馅儿,宝芝这才笑起来:“对面就有卖芙蓉面,太太要细蓉还大蓉。”
秋娘倒有些吃惊,干脆两样都要了,给喜子也吃一碗,宝芝往对面叫了两碗来,那锅子里的汤时时滚着,木头柄的小篓儿里装着面条馄饨,滚上两滚就盛出来,倒上清汤,冒着雨送了过来。
皮馅汤全不一样,看着清汤喝起来极鲜,怪道说要先尝尝了,原来里头讲究这样多,石桂看着秋娘皱眉,知道她是怕生意难做,便问宝芝这汤是拿什么熬的。
靠着海的,无非是些海货,干贝鲜虾鱼肉火腿,里头裹着鱼虾肉,吃起来自然鲜,秋娘原是做菜肉馄饨的,怎么比得这个好吃。
绿萼也是一样,尝过一口便知道生意一时半刻做不起来,两个人想了许久,都有些丧气,反是石桂笑了:“咱们不做这个还能做旁的,汤馄饨不成,还能做煎的炸的,总有法子的。”
开饭铺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开头第一步还没走呢,更不必说旁的,秋娘长出一口气:“也是,这个不成,还有旁的呢。”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又有惭愧,分明她最年长,带着小辈出来讨生活的,反倒要女儿来宽慰她。
想着就捏一捏绿萼的手,让她也别急,这一时半会的也急不出来,对街那间小铺子,这会儿不是饭点,一场雨倒让她做成好几单生意,石桂看尝了两口,确实是做得好,又问宝芝可是老字号。
宝芝摇摇头,街边都是这个味儿,那些个有名的茶楼里,这些东西做得还更好些,石桂听了便不再问,回去还得劝一劝秋娘,这才来了头一天,急也急不来。
外头雨住了,茶点心也吃完了,碗自有人来收,阿生已经叫了旱轿,叶文心走了一路,腿脚受不住,坐在轿上,秋娘还怕石桂也吃不住,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寻常人家的小姐养的差不多,白日里一晒皮子都泛红,也想替她叫顶轿子。
石桂连连摆了手:“就是原来走的少了,这会儿才要多走走,往后用得上两条腿地方多着呢。”领了喜子走在前头,喜子觑着无人看见,仰了头问她:“姐姐,我去找好不好?”
石桂知道他惦记着明月,分别了小半年,他就没有一天不念叨,跟着她们还是住不惯,还想回军营里去,在那儿他才更自在,拉一拉他的手:“找是能找,找着了你可还得回家来,吴大人是调
职,跟原来那一片儿都服他管可不同,怎么还能带一个你呢。”
喜子又没到当兵的岁数,征兵也得过了十六岁,喜子还早着呢,何况原来的队伍是吴大人管了许多年的,哪一个不听他的,若不然喜子也不会因着他一念之仁就跟着三年多。
喜子心里不愿意认,可道理却是这个道理,垂了头有些难受,还是想跟着明月,耷拉着脑袋,趿着鞋子拖拖拉拉的走,看见兵丁就想问一问,认不认识有个人叫吴千里。
石桂知道他一时转不过弯来,桩桩事情都要办,头一样是拜访纪夫人,若是纪夫人肯看顾,在穗州的日子就容易得多,第二样是去拜访吴千户,跟着才是做生意顶门立户,手上只有一注钱,这些钱是买田还是买铺子?
石桂一路走一路拉了宝芝说话,这么自己干看看不出门道来,还得寻个中人,叫宝芝隔一日带她爹来,问问各处的铺面租是多少钱卖是多少钱,什么地方做什么生意的多,哪儿开饭铺生意最好。
靠着自己便是把一双脚都走断了,也依旧摸不明白,不如找了懂行的人带着走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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