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也想问他究竟在等何人,却始终没问出口。
日子慢悠悠地过。
江上一场春汛,淹了附近农家不少田地。画师心软,冒雨帮农户收拾妥当回家,累得够呛,想起青年当在渡口,便草草吃了些东西洗漱完自顾睡去。忽觉浑身僵冷,脖子似被掐得喘不过气,挣扎睁眼便见几个水鬼模样的可怕东西趴在身上,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偏又喊不出。
正危急,只听得凌厉数声破空而至,画师再睁眼,水鬼已被打得落荒而逃,青年正一脸焦急站在身前连声道,可有受伤?那些个是随春汛来的,我一时大意,该早些回来,你……
青年还未说完,画师已抱住青年哭了出来。
青年一时无措,只得好言相劝。
画师哭了许久,忽放开青年,怯怯道,你、你怎会法术?
青年苦笑道,你是想问我是人是妖吧。
画师低头。
青年亦沉默,良久转身离开,只轻叹道,若你真喜欢我,又何必在意……就如那扇,你喜欢的,究竟是面,还是骨。
之后的日子仍似往常般过,只是画师偶尔看着青年背影发呆,而青年不再去渡口等人,只陪着画师日复一日。
夏日来时,镇上人家嫁女,常与人恩惠的画师自然被请了去。看着满屋子红通通热闹喜气,画师鼻子一酸,心下有了念头。
接下来一段日子,不爱外出的画师隔三岔五往外跑。青年问他何事,他也不答,惹得青年直笑他是看上哪家姑娘私会去了。画师红了脸瞪他,还是不答话。
青年目送画师出门,面上忧虑如有预感,日渐凝重。
正暑夏,水涨得高。那一日大雨倾盆而下,叫人措手不及。
画师又去了外头未归,青年在院中心头发慌,忽似听见岸边一声呼救,分明画师嗓音。
顾不得其他,青年撑了伞疾奔河边。
画师不善水性,正在河中沉浮,青年大惊失色,掷了伞扑入河中,将画师拉到附近一艘小船上。
两人浑身湿透,躲在小船篷中。青年焦急问道,你如何落水,有何处受伤。
画师低头哆嗦着,却又开始笑。
青年疑惑,只见画师抬手一指船舱里头。
一打眼,红通通一片。喜酒喜糖,全是置办婚宴的物什。
画师握住青年手腕,诚恳道,我决定了。你怕水,只要你愿下水救我,我就和你成亲。
青年眸光颤动,凝视画师许久,忽狂笑不止。
听得画师阵阵发寒。
青年终于停了笑,捏了捏画师脸颊轻道,你果然不是他。他说过,人是不应试探的。许多事情试不起。试了,大略就没了。就像我,为了试他胆量出现在他面前,为了试他善心,让他去买块不怕水不怕潮的好料子与我做扇面。他傻,就真去了,还说我怕潮,下雨了就不要去送他……若我去送他,就一定能把他救回来了……
画师越听越迷糊。
青年泪水扑朔而下,自怀中取出那把小叶紫檀扇,道,你试了,也该走了吧。妖都明白的道理,怎么人还不明白呢。
画师想说什么,脸孔却随着眸中另一张脸和另一张扇面,一同渐渐扭曲。
邻里乡亲夏收回来,又聚在村口讨论起来。
“虽说落了水,可也爬上了小船,那么一声尖叫,隔着村子都把我家娃吓哭了。”
“听说那画师前几天还好好的,那么一声叫便疯了,老念着什么‘脸没了’、‘脸溶在水里了’、‘是把扇子’、‘妖怪’之类。”
“那是早些天啦!过了几天又不念了。我老婆以前老承他的情,去看望过几次,有时候他认得出,有时候又不认得。”
“我倒记起老爷子过世前讲过,说几百年间有三四个人都在渡口旁那废屋里住着住着大叫一声,然后疯了。还说那废屋原主人是个书生,一手好字画,有一天也大叫了一声有妖怪,再后来又说要去下游大城去挑个做扇面的好料子,结果出发时风大雨大,翻了船,人也没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我爷爷也跟我提过这事儿,还说那妖怪就年复一年站在渡口等那书生回家……难道真的是什么妖怪?”
“若真是妖怪,那年轻小画师真是艳福不浅啊哈哈!”
“……艳你个头!找了半天原来在这闲晃,还不跟老娘回家去!”
“哎哟是是老婆大人别揪耳朵!”
余下众人哄笑着也散了。
躲在树后偷听的画师蜷缩于地,忽泪流不止。
三月后。
岸边小院依旧。
门声笃笃,青年一身素净,打开门扉。
清晨阳光正好,自年轻画师肩头落入房中。
青年睁大眼。
画师开口道,你老实回答,除了这屋主人,你还吓过几人,他们后来如何。
青年苦笑道,三人,泯灭记忆,已成陌路。
画师忽指着青年的鼻子道,把那三个人,还有这屋主人,就是那书生统统忘掉!
青年一愣。
画师鼓足勇气道,我来陪你就够了!
互视半晌,青年忽笑得泪水盈了眼眶,道,你要跟我成亲,还没问我愿不愿意。
画师惴惴道,你不愿意?
青年不答,弯下身去,含了画师的耳垂轻道,那你要做我媳妇。
画师“啊?”了一句,已被青年拖进门去,压在榻上。
日上三竿,画师已累得沉沉睡去。
青年的指尖抚过画师颈项斑驳的爱痕,又随手挥向墙头。
一把小叶紫檀扇装饰其上,术法过处,画师亲手补上的山水扇面转眼恢复原样,不见半分浸损。
青年凝视画师睡颜,轻道,第一世,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让你选。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这一世,你怎还和书生时一般胆小,傻傻得可爱。我也让你选了,是你自己愿意回来。所以这一世……不,是从这一世开始,你都没得选了。
画师受了点凉,睡梦中不大安分低吟一声,应答一般。
青年便笑,吻着画师收紧怀抱。
烟雨渡口,寒草凄凄。
再无人苦苦守候。
之七 雚疏
山有奇谷,草木繁盛。
传言每百年必遭天雷怒火,夷为平地。村人视之不祥,皆不敢近。
谷中有甘泉,顺之成溪,只一清秀少年与表兄住于溪旁小屋。表兄不喜待人,平日采集山中药材野果,由少年供于市集,换取米盐。
这日市集将尽,一队官差借查案之名强取豪夺。待得离开,市中已一片狼藉。少年自家药材损去大半,又帮邻家收拾盘点,诊断伤者。
一切妥当,天已黑了大半,少年收拾摊子赶回山中。
天色黑沉,闻得甘泉声近,少年正自舒气,只见溪上流光斑斑点点,顿生疑骇。
此山传说少年自然知晓,加快脚步往自家赶去。
不远处一道黑影恰好站起回望,两人对视,各自惊声尖叫。
确认彼此皆为常人,两人才站近一处。
富家公子指着河上花灯道,店中新到一批花灯,因疑质量不佳,又恐城中放灯被人拾去,故来此一试。
少年看去,果是盏盏花灯,小巧可爱,心生欢喜,又与公子攀谈,方知公子所营香烛铺子就在市集边上。
两人相谈甚欢,少年邀公子吃个便饭,再送公子出山,公子不拘小节,告扰应下。
小屋简朴,另一素衣青年倚于门前,看着少年与富家公子走近。
少年喊了声表兄上前扯起素衣青年的袖子解释因由,素衣青年淡淡颔首,又扫了富家公子一眼,转身进屋。
少年松了口气,而富家公子只觉那一眼犀利非常。
饭间倒是气氛融洽,素衣青年神容冷淡,也一直微笑相陪。
出山时,富家公子问起少年山中百年一劫的传说。
少年道,不知详情,只听闻届时雷电交加,草木尽毁,一片荒凉,大略是有个不得了的妖怪。
公子又问少年籍贯何处,为何住在山中。
少年道,很小时候便住山中,未曾见过父母与其余亲眷,与表兄相依为命。
一年半载过去,富家公子多开了两间铺面,索性将隔壁铺子亦租下,低价转租给少年经营药材,免受地痞欺凌。
少年心下感激,又觉青年读书识字,性情恬淡,愈发亲近。
元宵夜,少年答应富家公子帮忙卖花灯,来到桥边才发现公子早收起摊子,留下一堆花灯任少年取放。
少年惊喜开怀,本要拒绝,架不住青年殷勤,挑了喜欢的几只接连放下。
公子帮少年点灯,看着少年莹白手指却失了神,一不小心碰落蜡烛,瞬间烧着花灯。
同时一声惊叫,公子比少年更心慌,立即拖着少年奔向自家宅中,不顾身后物什。
细心上药,却见少年手上没有丝毫伤痕,连红肿都无,公子一边疑惑一边欣慰,抬头便见少年正看着他皱眉微笑。公子心里咯噔一下,忽红了脸。
少年本就疑惑公子缘何如此认真,此时更加不明就里。
公子也有些坐不住。他只知少年一两年间长高好些,却原来面容也精致漂亮这许多。
无语僵持,公子终于握了少年的手诚恳道,已晚,今夜便宿在此处吧。
少年懵懂间差些应下,也不知想起什么,突然也红了脸,赶紧站起道,不了,我要回家,表兄会担心。
婉拒公子陪同,少年逃也似的离开。
留下公子扶门暗叹,想起少年表兄,胸中不知是戒备还是嫉恨。
所幸那日之后,少年与公子往常一般亲近,只是再不相约夜间同游。
公子不知如何解释,只对少年愈发好。
又是半年过去,少年秀美已传邻里,早有人家向富家公子多方探问。公子如实回答,心中日渐烦躁。
一日日暮,素衣青年竟也来到镇上,绰约风姿引了一街乡民暗自赞叹。
少年一见表兄,立即欢喜迎上。富家公子一见,胸中不奈更甚,碍于情面仍笑脸招待。
趁少年在隔壁店铺打点关门,素衣青年无视公子目中郁色,道,奉劝阁下离幼弟远些。
公子一惊,怒火中烧道,就算你是他表兄,亦无权干涉。何况,你究竟是不是他表兄还说不清。
素衣青年微笑依旧,道,的确不是。
公子睁大眼。
素衣青年扫了公子一眼,缓缓道,莫忘了山中传说。
好一会儿,公子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道,你是想说你就是那妖怪?野史流言,不怕也不信!
素衣青年复杂地笑了一声,摇摇头,起身。
接连数日,富家公子想着少年愈加娇美的面容与那表兄诡异言辞,夜不能寐。
终一夜,公子夜间披衣而起,抄起灯笼赶往山中。
多次造访,山路熟悉无比。富家公子还未踏进院门,竟见少年打开房门,四目对视。
胸中疑惑恐惧顿消,公子一时傻笑,惴惴不知言语。
少年笑一声,对公子招了招手。眼波滟滟。
公子怔怔前行。相处数年,他竟不知少年何时如此媚惑。
甫一进门,少年肢体已然缠上。
公子只觉温香软玉,艳红唇瓣近在眼前,一时情动,将少年压向塌间,不辨是梦是醒。
衣衫半褪喘息渐重,忽听一道清冽声音传入耳际。
《山海经》有云,有兽名雚疏,其状如马,一角有错,可以辟火。今日你也算开了眼界。
公子闻言惊醒,一见之下,大叫一声摔落塌下。
面前少年比平时更美更媚,头上却赫然多了一只黑金般的角!
公子蓦然想起那日,少年为火所侵,却半点伤痕也无。
少年瞧着惊吓过度的公子,不以为意嫣然一笑,又看向门边。
素衣青年双手抱胸倚在门上,对公子道,看到妖怪了,还不快逃。
公子盯着素衣青年断续道,你又是谁。
素衣青年一笑,道,自然是打妖怪的。
话落,一身素衣已成熠熠银甲,天将威严。
同时,一声闷雷自屋外天空炸响。
公子跌坐于地,瞠目结舌。
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似戈如矛的兵器,紧盯着青年步步逼近。
青年道,都想起来了?
少年点头道,刚想起来。
青年道,一百年已过,又该打架了。
少年笑道,日子真快。
青年道,你妖力过大,侵扰人间,却罪不至死,只要安心做个凡人即可。若不是你妖性渐起,竟要吸他精血,还能拖几天。
少年摸了摸头上犄角道,没办法,一百年了,被你割去的角又长得差不多了。
青年点点头,金光闪过,银色战斧已在手,道,又该割去了。
两人对峙,少年忽笑出了声,道,算了,这次不打了。
笑声不歇,竟变回凡人模样。
青年皱眉。
少年问道,咱俩何时开始这般的。
青年道,好久了,记不清了。
少年道,每次都要大动干戈,把屋子都夷平了。
青年道,谁让你怕疼,只好先动武。
长久沉默,少年忽叹道,虽然割角很疼,又会失去大半妖力和记忆,从头长大……不过有你陪我,也好的。
青年一愣,也缓缓笑了。
变回一身素衣的青年走近少年道,要陪多久。
少年道,我还能活多久,就陪多久吧。
青年笑意更深,指尖抬起少年脸颊正要吻上,忽想起什么,看向犹惊呆在地的富家公子道,你怎还在此处?
富家公子这才回神,惨白了脸一声尖叫扑出门去。
少年笑个不停,又问青年道,你是陪还是不陪。
青年想了想,叹道,你敢要我陪你一生,我又怎敢不用一生陪你。
少年微红了脸环上青年,忽又问道,咱们的一生还有多久呢。
青年道,很久吧,海枯石烂之类。
少年道,好像真的有点久。
青年笑,已欺身压上,道,管他。
镇上热闹依旧,只少了个卖药维生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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