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道,什么时候?
白狐道,大概便是那时候吧。我与你斗法后差些死去,有人趁机将我的心生生取了去。
男子眼色怜悯,讶道,是谁,你又如何活到如今。
白狐笑道,我也不知。想不起来了。
年轻男子听到此处,明白大概,三人相视而笑。
旁树桃李花飞。一同举杯。
年轻公子道,你要继续找么。
男子道,嗯。既是轮回,迟早相遇。
白狐道,若再相遇,仍不得相守呢。
男子想了很久,只笑道,几世轮回都无妨。好过缘分已尽,不得轮回。
之五 轮回【四】
【四】
三人成了好友。
白狐不善饮,便时常相约品茗。
数月之后,白狐的心痛却愈重,年轻公子与术士只得将白狐送回山间,多加嘱咐。
小院还是老样子。
只有胸间疼痛,告诉白狐此间人事皆非梦幻。
白狐想,莫非他真的活久了,最近总是恍惚。
他也不甚清楚,心痛是自见了术士那个梦境开始,还是更早一些。
妖不会做梦。
或许因了痛楚,白狐半睡半醒间,总见一人自他胸口扯出一颗鲜红温热的心。不带血,犹在跳动。
那人白狐分明认得。那人也分明说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扯出活心的痛楚不断重复,白狐再次夜半惊醒。
又下雨了。
白狐索性起身,点了烛火,搭起雨蓬,廊下烹茶。
茶香袅袅,拂去惊惶。
怪不得他见了那自称魅狐的女子,便有种似曾相识的爱怜,不忍拒绝。
白狐想,记得的。原来他还记得的。
取走的心,师妹的笑,术士的脸。
似乎见了那个梦境,许多原以为忘却的都渐渐逞醒。
炉火如豆。
久久凝视炉上青烟,胸口一跳一跳的微疼终于慢慢散去,白狐却伸手一招。
手心摊开,魅狐灵珠熠熠生辉。
白狐长叹一声。
幻境如梦。
————————
白狐是看着师妹长大的。
师妹还不会幻化人形,师父便离开两人云游天下。
年复一年,修炼让白狐忘却时间,总是匍匐在他身边安睡的小狐转眼成了貌美女子,还爱上了本该让妖类退避三舍的高强术士。
白狐心焦。
他多次劝说,却总拗不过师妹。
某夜,白狐决定一会那男子。或者走,或者死。
半途,有人声吵嚷,堵了半条街巷。
原是个富家公子,豪赌失利,带着家丁一路骂骂咧咧,随处发泄。
街巷狭窄,幸好入夜,行人不多,三两路人纷纷退避。
白狐一晃眼,便见个蜷缩路边的小乞丐,身有残疾,无法行走。
富家公子气势汹汹走近,小乞丐似未察觉,仍如常将手中破碗递出。
砰吭一声,破碗被公子摔落在地,公子身后的家丁往小乞丐身上招呼好几下拳脚,才继续前行。
白狐远远站着,听见身边路人叹道,看那公子好模样,怎生这般德行。
公子去远,白狐想了想,走上前。
小乞丐正艰难伏跪于地,差一些便够到的破碗被白狐拾起。
小乞丐接过破碗道谢之时,白狐轻笑一声道,下凡自找苦吃?
小乞丐抬起头来。
少年。
一脸邋遢,只一双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小乞丐并不答话,也无惊色,转眼看向富家公子背影。
白狐一同看去。
富家公子差人买了路边馒头解饥,一不小心掉落于地。
家丁正要扯着摊贩白送几个,公子也不知怎么一摆手,将手中剩余馒头扔给一旁乞丐,转身就走。
家丁见状不敢多言,跟着公子行去。
饥饿冻僵的乞丐一时不敢相信,捧着馒头好一会儿才抬头,只来得及见着富家公子小半侧脸。
桃花颜色。
这丐子还很年轻。看向富家公子便痴痴笑起来,浅浅酒窝。
到此,另一头的少年乞丐才收回目光,轻道,这便是缘分了。
然后他看向白狐,掐指一算,调笑道,瞧你生得这般俊,却这般不知惜缘,赶走再多情敌也无用。
白狐不喜,冷脸站起。
小乞丐自顾道,你以为这便是爱恋?你可会如她般付出?若是你,再相守个几千年也无用。
白狐烦躁,转身便走。
是不是爱恋,他也不知。他从未爱恋过。
失了寻人的兴致,白狐回到溶洞便睡。
溶洞常年湿冷,白狐却觉这一觉比往日香甜。半夜醒来一看,怀中赫然多了个小脑袋,差些惊跳而起。
小乞丐没了昨夜邋遢,清秀小脸。此时被吵醒,揉揉睡眼嘿嘿一笑道,无处可去,借住一宿。
白狐撵之不去,只得任之。
白狐不畏寒,被褥一贯狭窄,容不下两人。小乞丐半个身体露在外头,冻得哆嗦。白狐唤之不醒,无法,只得化作狐形,将被褥让给小乞丐。
白狐蜷在被外睡着时,小乞丐眼开一缝,笑了笑,闭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白狐发现自己又在被窝里头,还被小乞丐抱得结实。
从此,白狐再甩不掉这包袱。
两人都不问彼此过往。
白狐觉得,这小乞丐大略只是个地仙,才有那么多闲工夫缠着他。天宫也应该容不下这个么胡搅蛮缠的主儿,时常把他逗得七窍生烟,还硬逼着他陪着游山玩水,混迹人间。
小乞丐来去自如,从未在师妹面前出现,只是缠着白狐。他对白狐说,拿不起,又放不下,才最折煞。他对白狐说,珍重执手,或是祝福放手,都是惜缘。他对白狐说,唉,你就是这么个笨妖,明白不了了。
师妹笑,白狐跟着笑,小乞丐静静陪着。
师妹愁,白狐跟着愁,小乞丐静静陪着。
重阳登高,白狐与小乞丐坐在山顶直到黄昏。
白狐远眺袅袅炊烟,又失了神。
许久,小乞丐的叹息才静静响起。
你明白的时候,我还在不在你身边。
那日,师妹仓惶回洞,一身血痕,两行清泪。
男子终是负了她。
白狐终于鼓起勇气,紧攥师妹手臂道,让我带你走,去找个小小的院子平平静静过一辈子。
师妹凝望良久,含泪摇头。
白狐苦笑一声,垂眸,放手。
再抬头时,与已寻到溶洞入口的男子四目相对。
白狐让师妹往洞内深处逃走,由他拖住男子。
白狐比师妹法力高强许多,却也敌不过起了杀意的男子,以必死决心与男子连番斗法,直到气息奄奄。
男子奔向溶洞深处,白狐心急如焚,无力追赶,颓然待死。
也不知多少时候,有香气盈鼻,白狐半睁了沉重眼睑,有仙人一身金衣,峨眉高冠,俊美难言。
青年之姿。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仙人半蹲在白狐身侧,笑道,你这可不也是自讨苦吃么。
白狐无力回答。
仙人道,再过三百年,故意引你师妹撞见术士的八尾魅狐便成九尾。而你已报不了仇。
白狐轻笑一声。
仙人长叹一声道,反正,你也快死了。
白狐尚未回神,只觉胸口剧痛,瞠目哀嚎。
仙人已自白狐胸口扯出一颗鲜红温热的心。不带血,犹在跳动。
仙人轻道,跟你处久了,我也变笨了。
白狐头晕目眩,痛得眼前黑白阵阵,听不真切。
仙人苦笑一声道,方才术士问我,是否明白,便可超脱轮回,放下执念。我竟不知如何回答。仙者灵台通透,不入轮回,无爱无恨无悲无喜,沧海桑田,冷眼旁观,不可插手分毫。我本是渡你,却不料尘缘至此。就当我位列上仙许久,太过无趣,生些执念来玩乐吧。
白狐半自昏厥,闻不见周身香气大盛。
沁香之气自仙人周身萦绕而上,汇入掌中妖力已尽的狐心。
仙人将重生之心塞回白狐胸口。白狐丝毫未觉。
指尖一划,白狐胸口痕迹全消。
仙人轻抚白狐昏厥中皱着眉头的睡脸,安静笑了。
他低喃。
你从未将心交与我,我取来何用。
不过等你醒来,怕是要找我要回一颗心了。
既将灵力引渡与你续命,我便只得去投个凡胎。
来世,若你来取,便还你吧。
还你之日,便是缘尽之时。
————————
幻境散去。
白狐自一旁取了白玉杯盏,按部冲沏。
杯中绿玉游弋绽开。
白狐曾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回答道,若有人明知等不到仍愿为你等,代替我珍惜。
白狐曾道,待他重生,亦不会记得你。
回答道,不打紧。再相遇一次便好。
白狐曾道,若再相遇,仍不得相守呢。
回答道,几世轮回都无妨。好过缘分已尽,不得轮回。
白狐曾道,怕公子付不起代价。
回答道,你要什么。
白狐道,许多年前,我失了一颗心。
回答道,谁取走了?
白狐道,不记得了。失了心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公子终于一笑,道,你从未将心交与我。我的心……你想要,便送你。不要,就扔了吧。
白狐捧着白玉茶盏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
妖是不会做梦,也不能做梦的。一做梦,梦就碎了。
唉,你就是这么个笨妖。
你从未将心交与我,我取来何用。
来世,若你来取,便还你吧。
还你之日,便是缘尽之时。
你明白的时候,我还在不在你身边。
茶盏跌落于地。
白狐缓缓伏地,泪落难抑。
那一夜,廊下品茶的白衣男子抬头望去。
一人青衣纸伞,立于篱笆门外。
伞沿微抬,雨珠滑落,半露容颜。
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淅淅沥沥。
之六 画扇
烟雨渡口,寒草凄凄。
颀长背影半遮伞下,久久顺流遥望。
年轻画师被冬雨冻了个激灵回神,暗骂怎被那背影勾了心神,赶紧继续前行。
到了附近镇上,一笔落定,画师收了酬金出门,天色已晚。本想投店,又念起隔壁镇上一户人家催过他早日前去,便加快脚步,想着入夜前赶到。
还未折回渡口,已然风雨大作。
画师顶着飘摇纸伞冒雨前行,四顾无人,好不容易寻着个小院,奔入躲雨。
定下心环顾,却是荒废之处。冷得哆嗦,一狠心推门入内,对着空屋连告打扰,这才生起个小火堆取暖。
火光腾起,画师瞥见满屋尘埃下,笔墨整齐摆放,满墙书画楹联,这屋主人原是风雅之士,顿生莫名好感。
画师起了好奇小心翻看,一柄朽了面的画扇跃入眼帘。
取过细细擦拭,果是一把上好小叶紫檀扇。并未描金镶玉,扇面残腐破败,只一柄扇骨精雕细镂。
画师心头惋惜,不禁一叹。不敢乱动屋中之物,取了随身携带的笔墨和最上好纸张,迎着火光精心画起扇面。
画完,裱好,又冻又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画师被脚步声惊起,火光正映了一张山水般旷远雅洁的脸。画师指着美人本想喝问是人是妖,却哆哆嗦嗦呆问一句,你是男是女。
美人一愣,笑得欢畅,往火光处一站。
画师定神一看,原是个翩翩佳公子,心里更犯了慌,不知他是这屋子原主人,还是什么妖魔鬼怪,长得这般好看。
画师你你你个半天还没问出话来,青年也不理他,盯着画师怀中道,要偷也偷个好看值钱的,你怎偷个破扇骨。
画师疑惑,低头一瞧,怀中不正是刚裱完便抱着睡了的紫檀画扇,又羞又急道,不是偷不是偷。
青年继续道,为何要画扇面。
画师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好一会儿,只道,是把好扇。
青年沉默良久。
画师不知怎的睡意浓重,睡去之前遥遥听见青年一句,你喜欢的,究竟是面,还是骨。
第二日早晨,画师睁眼。
眼前窗明几净阳光普照。哪还有半点昨晚荒郊废宅模样。
画师惊得自松软床上跳起。
长发青年一身素净,正端了碗粥推门入内,迎着张着嘴的画师又是山水画般俊逸微笑。
画师脸一红,复又一白,连连往后退。
青年把粥往桌上一搁,只道,我也是刚回来,昨晚打扫了下房子。瞧你也没个住地,若愿意便在此住下吧。
画师赶忙推辞,七手八脚整理好本就不乱的衣裳,一边告扰一边提了书匣冲出门去。
青年只笑笑目送。
好一会儿,画师的脸又自门口探进来,怯怯问了句,常在渡口撑着伞等人的,是不是你。
青年略有忧戚,缓缓点头。
画师嗯了一声,没命似的跑掉。
留下青年笑个不住。
没过几日,又是风雨大作。
画师淋成落汤鸡,再次站在小院门前。
青年道,你可在此卖些书画扇面,算作宿费饭钱。画师欢喜答应。
青年很好相处,除了有时候会逗逗画师,实是满腹诗书,言辞脱俗,还做得一手好菜,老教画师以为他是哪儿大户人家逃来的好媳妇。有一回没忍住低低说出口来,被听了去的青年整个人压到近旁床榻上。画师边笑边求饶,却见青年勾了眼角幽幽问他,你说,谁比较像媳妇。
画师听得呆了去,见了青年的笑意才回过神来,脸骤然红了一大片。
画师胆子小,身体也不大健朗,心善,一手妙笔丹青。之前大江南北地走,不见多大名气,如今固定此处卖画,不知怎的声名渐起,日日忙了起来。青年平日帮着拾掇笔墨招呼客人,样样周全,只怕潮怕水,不喜雨天。可每逢雨天,都会在渡口站上一整日。
画师也想问他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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