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抱着幼子的华服女人哭喊道,定是那妖桃缠了我儿!今日定要毁了这妖树,免得再多祸害!
有镇民激言附和,也有镇民小声议论道,那女人怀里的才是她的亲儿,昏去的公子哥一死,她这后母便能继承不菲家业,如今这般,似是真心对这继子好,难得难得。
另一镇民道,只怕桃树砍去,公子哥也活不了多久了。
镇长一看天色,下令,砍。
一声令下,桃树似有感应般枝叶轻颤。
壮汉围着桃树,一刀一刀斫下。
桃树反而愈开愈盛。随着每一声笨重刀斫的落下,更添一片花团锦簇。
似是要将全部花朵刹那开尽。
壮汉们都停住了。不敢再下手。
旁观的华服女人见状急喊,快砍呀!午时就要过了呀!
众人都看向她。
她怯了怯,道,午时阴气最弱,对付妖灵大好时机。
镇长点头,再次下令。
一名壮汉正要再提斧,忽指着树下年轻人惊叫,看!
众人看去,本自昏迷的青年竟落下了两行泪水,只是无法醒来。
当下无人敢言,白狐轻叹一声,众目睽睽之下走近桃树,取出九尾狐珠,置于花丛之中。
村民正待发难,俱是眼前一晃。
幻境如梦。
——————
他前世并非妖类,而是富家贵公子,娇生惯养。
因他骄傲跋扈,对他人全无体恤怜悯,竟对化作丐子下凡试探的仙人恶言相向,故不得转世为人。
阎罗殿行出,带他走的便是曾化作丐子的金衣仙人。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仙人带他来到此地,一片桃花正开。
他愤怒。他问仙人为何是做一株桃花,这女人才做的桃花。
仙人笑而不答,回身离去。
漫漫岁月。
他的愤与恨郁郁而积,别无他法。
他不与其他精怪来往,也拒绝修炼。他宁做一抹孤魂,也不愿成个精怪。
不知几个百年。
村庄越来越大,村民越来越多,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镇子。来来往往的故事,他冷眼相看。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听见路过的精怪在传言,道是村西乡绅的公子天生阴阳眼。他也不在乎。
第一次相见,小公子六岁。
正三月桃花开。
因天生异眼而被书院同学欺负,小公子一个人跑出来,站在这镇头路口发呆。
桃看见了。古井里又呆又丑的蛤蟆精也看见了,跳出来凑热闹。
小公子看不见未成精的桃魂,只对蛤蟆精笑了笑。
面上淤青新新旧旧,两个浅浅酒窝,笑得却比晚霞更平和淡然。
桃花乘风如雨。
小小的孩子坐在桃树下逗蛤蟆精玩,直到入夜。
与蛤蟆精道了别,小公子忽回头拍了拍桃树,道,要是能看见就好了,你一定很好看。
十岁的时候,小公子生母病逝。
丧仪过后,小公子带着哭肿的眼睛坐在桃下许久,相识的精怪都奔来安慰。离开时还是对桃道一句,你一定很好看。
十二岁的时候,小公子有了继母。第二年冬天,有了个弟弟。
新做了哥哥的小公子在寒风中穿着新衣来到桃树下。
新布面,旧棉絮。冻得面目青紫。
离开时依旧一句,你一定很好看。
十八岁时打理家业,来得便少了。
眉目里难掩疲倦,还是不怎么说话。
见到桃,便是个比以往愈发平和俊秀的笑容。
两年前,老爷发了病,渐入膏肓。
小公子也日渐消瘦。
桃知道,那不是累的。而是继母知道老爷无法好转,而说服公子每日服食她所熬的灵药,道是能治好阴阳眼。
是一种慢性毒药。
但他无法告诉公子。
公子也不说话。
一人一树静静相伴。
桃知道,小时候欺负过公子的孩童已经长大,与邻人斗殴而断了一条腿。知道村尾张家的媳妇跟人跑了,张家人骂了一整夜。也知道公子继母出身贫寒,嫁了老爷后也一直扶不了正,备受欺凌,才会为了家产不择手段。
他不在乎。一向不在乎。
但那一刻他却如此想要用他的双脚站在公子面前,用他的声音告诉公子,下雨了,怎么总不记得带伞。
他想,他终于有些明白金衣仙人的用意。
桃疯了似的长。
一两年间,有了普通精怪几十年才成的飘渺影子。
但公子还是看不见。
但桃已经来不及有更明晰的容颜。甚至来不及有形体、性别、声音。
继母的药随着老爷的病逝,越下越重。
桃去寻白狐相助,却只能远远相望,发不出声音来。
他将己身精气渡给公子续命,日夜不敢松懈。
于是,入冬时节,桃花满开。
——————
幻境散去。
镇民自浑噩中醒来,自发将那继母围在中间。
见事败露,继母豁出一切大声呼喊,他们家从未看得起我,若我不争家产,会有何下场?我争不了,也要留给我亲儿!药性过了午时就会发作,到时候只剩我儿独苗,看谁还能分了去!
众人皆愤慨至极,叫骂一片,将那母子二人拖去官衙。
只剩寥寥数人。
白狐收回狐珠,一抬眼,竟下雪了。
第一场雪,鹅毛纷飞。
寂静中,桃花微颤。
盛开如妖,竟刹那尽数凋零。
比大雪更纷扬的红色花瓣,铺满天地。
一道桃色影子自红雨中幻化人形,轻轻落在地面。
白狐想,那般比女子更秀气的脸,做桃精也适合。
成了形的桃精半跪在未醒的青年身边,朝着青年苍白的唇俯下身去。
雪,纷纷扬扬。
青年睫毛颤动,终于睁开眼睛。
一片烟幕般的红雨。
一道比红雨更美丽的影子。
再一定神,却只剩了满眼乘风白雪。
青年坐起,站起,茫然看着眼前已然枯死的桃树,似在梦中。
他们依旧未能相见。
便已此生不得相见。
白狐走上前去,道,桃精已将最后的精气渡与你,你休养几日便好。
青年没有答话,也没有哭泣,竟慢慢笑了。
两个浅浅酒窝。
这一世最平和俊秀的笑容。
他道,我知道的,继母是想害我。
白狐一愣。
青年道,我只是生无所趣,顺其自然而已。
白狐沉默,道,若死了,便见不到他了。
青年笑道,不死也见不到。
白狐惑道,因为那些药?
青年摇头道,那药只是折损精血罢了。我的阴阳眼……几年前便开始看不清,如今已全然看不见了。
白狐沉默。
青年却看着没了生机的桃树道,不过现在我想活了。有事干了。
白狐道,什么事。
青年道,等他。
白狐道,待他重生,亦不会记得你。
青年却笑得更好看,道,不打紧。再相遇一次便好。
白狐看着他,缓缓也笑了。
万籁俱寂。
青年轻抚枯桃,呢喃。
你一定很好看。
雪,愈发纷扬。
之五 轮回【三】
【三】
春。枯死的桃终是长了棵新芽。
白狐与浅浅酒窝的年轻公子约在桃下小酌。
公子接掌家业,并没有将后母与幼弟驱逐,留了块好田予她养老,从此再无干系。
正饮间,年前抱了未婚妻伤心离去的男子远远步来。
孑然一身,步履坚定,只似更多了一肩风雪。
面目沧桑的男子自顾来到两人面前,取杯便饮。
两人互视一眼,皆沉默任之。
良久,男子才对白狐道,不愿看个故事么。
白狐点头,取出九尾狐珠,置于男子掌心。
刹那,幻境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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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抱着未婚妻,伤心欲绝,步履蹒跚。
他下了一个决定。
今生不得相守,他便回到前世,逆天改命。
转眼,繁华巷陌。
男子苦心煎熬日以继夜钻研法术,终得以回到过往。
以一身精湛法术受人敬仰,四处游走,却始终找不见他的妻。
他想,或许是施法中途那个纰漏,让他早来了几百年。
但他继续走。直到这繁华大城。
男子素以替人降妖除魔趋吉避凶为业,便打算在这城中多待些日子,留足盘缠。
一次施法途中,有狐女见男子古板,有意捉弄,将个法场搅得鸡飞狗跳。
男子愤然,却不及狐女身形敏捷,任她逃去。
狐女更起了玩心,三番四次坏了男子的法事。
男子逮之不住,又心知狐女并未伤害无辜,只得自顾窝火,从不真正出手。
狐女秀美娇艳,凡人不及,却见男子不同他人般垂涎,倒嫌恶似的避她,更起了好奇,愈发缠着男子逗乐。
男子因前事厌恶狐类,又淡于人事,不喜胡搅蛮缠,对狐女冷若冰霜。
狐女却渐渐发现,这男子看似冷酷无情,却善恶分明,难得对人与妖一视同仁,善相助,恶便除,从不偏袒徇私。妖类间亦有善恶强弱之分,男子路见并未作恶之妖受苦受困,一向公义出手,不求回报。
狐女一回想,男子亦是知晓她只是玩心,才从不对她真正出手,更敬慕起男子公正大度,平白起了许多心意。
那之后,男子也发现狐女作弄少了,却总在暗处助他降妖除魔。加之狐女活泼率性,叫男子渐渐放下心防。
狐女于溶洞中修炼,有位白狐所化修行更深的师兄,同住洞中,暗中恋慕她多年。
师兄经常告诫她,不要沉迷爱恋,更不要轻易相信凡人。
狐女仗着师兄宠爱,总是出言相驳,道那男子不比凡常,定不会相负。
说是如此说,狐女心中亦有疑窦。她知男子宽厚,待她也好,但却是妹妹般的照顾,总少了些什么推波助澜,又多了些什么跨越不过。
就如同两人间一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或是个看不见的人。
但狐女不愿放弃。笨手笨脚的她只是嘴硬,努力学着人类女子缝衣做饭。
孑然于世的男子看在眼中,倍感心暖。
日子慢慢过去。
那一日,有富家人找到男子,道有法力高强的狐妖迷惑了大公子,吸食精气不说,还让人神思恍惚,将狐妖当做最爱的女子,冷落了原本恩爱的正妻。
男子想起前事,不顾凶险当即应下,前往富家。
月黑风高,忽有家丁奔走呼号,道狐妖再次出现。
守候多时的男子提剑追去,暗处却赫然便是狐女。
男子悲愤不已,道,竟然是你。
狐女慌忙争辩,道她是怕他凶险前来相助,方才是追着狐妖才来到此处。
男子道,那狐妖在何处。
狐女无法回答。
男子再不听辩解,举剑刺去。
狐女修行不浅,却不敌男子功力精纯,边打边退,一路向男子解释原由,却得不到回应。
狐女无法,直退到溶洞中。
洞中师兄惊见狐女重伤,追问缘由。狐女悲伤难抑,垂泪不答。
师兄紧攥狐女手臂道,让我带你走,去找个小小的院子平平静静过一辈子。
狐女凝望师兄良久,含泪摇头。
师兄苦笑一声,垂眸,放手。
再抬头时,与已寻到溶洞入口的男子四目相对。
师兄让狐女往洞内深处逃走,由他拖住男子。
师兄比狐女法力高强许多,却也敌不过起了杀意的男子,以必死决心与男子连番斗法,直到气息奄奄。
男子撇下无力追赶的白狐奔向溶洞深处。
狐女却没走。
就在深处等他。
看着狐女凄然却挺立的背影,男子回想之前温情笑闹,心中亦涌上难言情愫,收剑靠近。
狐女伤痕累累,回头看他,怆然宁静。
对视,男子终于开口道,跟我走吧,放下仇恨,忘掉一切。
狐女看着男子。男子眼眸恳切,下定决心。
狐女却笑了。
笑得这样美。
全身都笼罩在升腾而起的银色光华中。
银色光华愈发璀璨,狐女的身体也愈发透明。
男子惊道,你要做什么。
狐女不答,只向男子伸出手去。
男子亦伸手相握。
于是银色光华向男子萦绕而去。
狐女道,将我剩余的数百年精血与功力全部送与你。
男子目光惊颤,却已来不及阻止。
银光大盛中,狐女最后的笑容绝望而美艳,道,也以之在你身上下个咒。来生,你会爱上我,却永远得不到我。
狐女消失,光华尽散。
男子终于明白。
她,便是他不得相守的妻。
——————————
幻境散去。
久久无言。
还是年轻公子开口道,那你又是如何回到现世?
男子道,是个金衣仙人,狐女消失后出现在我面前,送我回来。我这才想起,去宿世时出了纰漏,便是他将我自黑暗中扯了出去,才不至魂飞魄散。他还是对我说了同样一句,执意逆天,同样逃不过天道轮回,你可明白。
年轻公子道,你如何答。
男子道,我问他,明白,便可超脱轮回,放下执念?
白狐道,他又如何答。
男子道,他想了想,只一个苦笑,没有作答。
年轻男子道,后来呢。
男子看了一眼白狐。
白狐似正苦苦思索。
男子问向白狐道,仙人送我回到此世,再后来,便要问你了。
白狐叹道,我少了一颗心,许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男子道,什么时候?
白狐道,大概便是那时候吧。我与你斗法后差些死去,有人趁机将我的心生生取了去。
男子眼色怜悯,讶道,是谁,你又如何活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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