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素沉默,不知该怎么回答。
商青是孟山白虎神族,理应在天界出生成长,但他却说自己是出生在人界,并在人界生活了十几年。
这让鸣素想起传说中,那位与龙族女子私奔下界的白虎神族的战将。
那是一族禁忌,不该被提起的名字与故事。
天界中数不清的冲动和争斗,都是因为这些禁忌而引起。
“你介意我的出身?”商青神色如常,目光却暗淡下来。
鸣素见了,心中一阵刺痛。
虽是不能提及的禁忌,但若当事人本身都不介意,他有什么可在乎的?
“还记得路吗?”鸣素问,“还记得从这里到你住的地方要怎么走吗?”
商青无奈道:“怎么忘得了。”
那是让他从此万劫不复的地方,怎么忘得了?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商青带着鸣素来到他儿时所在的地方。
当年稀稀落落几乎人家组成的村庄,如今已是小有规模的镇子。
记忆中的物事早已面目全非,不复存在了。
这天镇上正好有集市,十分热闹。
商青拉着鸣素在拥挤的人群中往前走,恍惚中,鸣素以为自己回到了在人间的时候。
这里人们的装束较他所熟知的有了些微的变化。
改朝换代,新旧更迭,那些发生过的,不管爱还是恨,情还是仇,都已经成为过去。
“他们还在这里吗?”鸣素四下张望,“你的父母还在吗?”
商青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他们都死了。”
两人走到角落里的空地上,坐在屋檐下,商青出神地望着来往熙熙攘攘地人群,鸣素便在旁边陪着他。
“我当时在教书先生家写字,刚写完一幅,准备带回去给他们看,”商青在地上描着字形,仿佛手中有笔,落地带锋,“然后邻居家的大伯跑来,告诉我,我爹娘出事了。”商青指尖顿在没描完的字上,“我后来才知道,是魔族杀了他们。”
鸣素一怔:“魔族?”
“魔族的战将,”商青补充道,“有十几个。”
鸣素莫名地感到心慌。
“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千年来,不知手刃多少魔族。但如今仔细想想,那些是魔族战将,并非神志失常的普通魔物;而我爹娘虽是神族,但早已隐居人界,对魔族没有任何威胁,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爹娘?又是找到我爹娘的住处?”商青沉思道,“我曾以为但凡魔族都是以杀戮为乐的凶残野兽,可事实上,魔族更多时候是天族对地族子民的蔑称……”他看着鸣素,说,“对了,你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会感到有什么不同吗?”
“……会,”鸣素下意识地隐去了那些反常的事,“会感到失控,会突然急躁,最后大概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别怕,”商青安抚道,“在那之前,你会摆脱心魔的。”
鸣素勉强地笑了笑,犹豫半晌,问:“你的父母,他们……他们是什么时候……遇害的?”
“很久了……”商青轻叹了口气,“四千多年了吧。”
四千多年前,他在做什么?
鸣素苦思不得其解。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着松涛海;他受封广韵仙君;他和姚天君在东溟府修习仙术;他第一次化出人形,拜师东溟府。
再往前呢?他在做什么?
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梦中的情景,那美貌的妇人,与商青极为相似的男子……
轮回道中满是因果,魏泽与陆清羽不是简单的巧遇?而魏泽害死陆清羽,难道是因为他和商青父母的死有关?
他无法忘掉陆清羽的经历,又是为了什么?
鸣素困扰于满脑子的问题,略一偏头,却见商青仍在看着来往的人们。
他面带微笑,目光柔和,仿佛在欣赏世间最美好的画卷,真心的喜欢着眼前的景象。
像轻风拂过大地,抚平了所有的躁动和不安,只余一片宁静与祥和。
当回过神来,鸣素发现自己的脑海,已经被商青的一切填满。
他忽然觉得,那些为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那是万物众生永恒的不圆满。
不管是什么因带来的什么果,发生的已经发生,又何必非要追究本源呢?
鸣素向后靠在墙壁上,沿着商青的目光,看着世间往来的芸芸众生。
这是商青的眼里的人间,他心中的世界。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20
乐十八 同杯酒 。。。
“腾云如果拖上十天半个月才把救兵搬下来,咱们就可以在这里成家立业了。”
商青喝完碗中最后一口汤,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难道不该是养好伤后自己回去?
鸣素瞄了眼商青,故作轻松地问:“你是说和我一起吗?”
商青笑道:“除了你还有别人?”
鸣素想了想,回答:“还有隔壁山头那只八百年的狐狸精。”
“自从知道咱们到了这里,它就不敢来了,”商青感到有点可惜,“虽说在凡间斩妖除魔不是我的责任,但毕濯都快鈍了……”
鸣素哭笑不得。
他们在凡间逗留数月,商青的伤应该已经好了,法力似乎也恢复的不错,但始终没有回去的意思。鸣素倒是不担心魔族会不会杀上天庭,但商青是十万天兵的统帅,身负护卫天界的重任,如果此时有什么意外,天帝追究起来,商青难辞其咎。
除非他们再也不回去。
鸣素一边忐忑着,又有点期待。
思及以往,都是元神入轮回道再降生在人间,而这回则是他第一次以天族的身份下界,记忆中所见所闻都带了点朦胧感,实际接触起来还是略有不同 ,忍不住就要多看几眼多碰几下。
姚天君曾经说过,凡间有许多令人着迷的东西,那是会让人上瘾的存在。鸣素一直以为这是有些道理的,否则从古到今,也不会有许多自愿舍弃身份下凡的神仙,即便要遭受轮回之苦也在所不惜。 但以天族之身私逃下凡,至今未被追回的,却唯有天帝长孙一人。
化木为屋,以叶为床,城外的土地公为二人做了个舒适的住处。
与清泉殿或松涛海没什么可比性,但总好过露天席地。
游山玩水、探奇访胜、对酒当歌、品茶论弦。
这些日子来,商青与鸣素把附近的城镇和山头逛了个遍,在各路土地、山神、精怪中掀起一阵小小的骚乱。其中带着土产前来拜会的大有人在,让鸣素很有一种两人画地为界占山为王的错觉,甚至怀疑他们已经入轮回道转世投胎,关于天界的回忆只是漏喝孟婆汤的结果。
天帝知道一定会掀桌子的。
鸣素无奈轻叹。
腾云来去一天,就是人间一年。他们确实有大把的时间挥霍。
商青对自己与鸣素的前尘旧事没什么印象,偶尔问起,鸣素也只含糊带过,商青虽是好奇,也不再多问。
既然除了法力消失外,鸣素并无其他反常异状,商青也不急着知道前因后果。无论如何,那些事只要回到天界望仙台一看便知。
在知道鸣素是广韵仙君后,商青总算不再嘲笑他的琴难看。
九皋仙羽是鸣素的师父所赠之物,外形、样貌、音色都有其独到之处。可惜此时鸣素心有余而力不足,弹不出它十足的美妙。便又庆幸商青不通音律,若面对的是姚天君或离墨,鸣素宁肯放着它长蘑菇也不会拿出来拨弄。
这一下竟是三年过去。
第三年的某日,天际云涛翻涌,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
几人乘云沐雨,来到土地公做的宅院门前。
门内,鸣素皱眉道:“要告诉他们,咱们是偶遇吗?”
“不妥。”商青果断否决。
心怀叵测是罪,可私逃下凡也是罪。
商青建议道:“要不我再把你变回桃花精的模样吧?”
鸣素摊开手心,里面一朵干枯的小花:“我到了人间后就再没余力维持花期,它都干了。”
“那也没什么关系,我记得你的模样……”
商青话没说完,就听门外一人朗声道:“星君,仙君,属下奉命来迟,两位可还安好?”
门内两人同时叹气,停止了讨论。
门外六人单膝跪地。
廉贞星君带着五个天兵,其中两个身上还挂着彩。
商青一愣:“上面还在打?”
“打完了,”廉贞星君还是一丝不苟的模样,“是在来这里的途中遇到意外,又打了一场。”
“这是遇到谁了?”看属下的伤口,对方使用的不是普通兵器,倒有几分若木旁带着半块面具那人所持宝剑的锋利。
廉贞星君平静地回答:“靖冥大人。”
私逃下凡至今未被追回的天帝长孙?
鸣素呆了呆。
据说靖冥逃走时带了三件神器,每件都是可以斩杀神魔的至宝,遇到他可真是……冤家路窄……
“星君,仙君,请随属下回去吧。”
廉贞星君侧身让出路来,门口祥云浮动。
商青低头沉思片刻,唤出毕濯,不动神色地扶鸣素踏上祥云。
人间叠翠山峦,清幽草色,和着山中特殊的味道,一起慢慢远去,最终掩盖于厚重的云雾下。
商青到天庭复命,鸣素由廉贞星君护送回松涛海。
听到这样的安排,商青略感不解,鸣素心中却是了然。
临近松涛海,鸣素主动停下了脚步。
“帝君的命令是什么,不妨直说——”
话音未落,身后大刀夹带风声呼啸而来,鸣素闪躲不及,背后被划出一道血痕,瞬间染红了衣衫。
廉贞星君挥刀再战,恶狠狠道:“魔物!纳命来!”
鸣素化不出白刃,只要以琴来挡。
刀锋撞上琴弦,铮然琴鸣,竟是廉贞星君被震退数步,琴身丝毫无损!
“帝君要你取我性命吗?”鸣素咬牙问道。
与其说是堪不破的执念成了魔障,不如说眼前魔障造就了他堪不破的执念。
发现自身入魔的不同后,鸣素当然也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他本身就是魔族。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天族,而是地族子民。魔气是他与生俱来,自然与普通入魔的天族不同。仙法褪尽,几千年为仙者的修为化为虚无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而此刻廉贞星君的反应,更证实了他不愿却不得不承认的猜测。
魔族是天族宿敌,天帝知道了自己御封了一个魔族为仙君,首先要做的,自然是除去他!
另一边,廉贞星君惊讶于鸣素手中琴的特殊,沉声道:“自是缉拿奸细,奉命除魔!”
奸细?
鸣素待要再问,却是廉贞星君大刀削来,他只堪堪避过,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廉贞星君步步紧逼,戾气更盛,攻势更猛。鸣素两臂发麻,全身都使不上力,渐感不支。
眼看一记杀招将至,鸣素已经无力再挡,不甘也只能认命地闭上眼,却听铛的一声,预期的剧痛并未发生。
“蠢东西!还不快跑!”
鸣素一呆,来者竟是姚天君。
姚天君手持金色长剑,连着符咒法诀,也不过将廉贞星君挡在原地。
“我为什么要跑?”鸣素心中许多疑问,可姚天君并不打算给他机会问。
“你想死就留下!”
姚天君没把握再接廉贞星君一招,也管不了鸣素的意愿,指尖一弹,将鸣素推入背后山石与云雾之中。
21
乐十九 万古愁 。。。
整个松涛海笼罩在昏暗当中,苍松古柏隐隐透着异常,云雾间也浮动着强烈的不安。
这是怎么了?
鸣素望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四周景象,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混乱的画面猛地窜入脑海,许多人和物交叉重叠,鸣素瞬间如遭重击,跌倒在地。
“仙君?”
鸣素捂着头抬眼望去,他的小侍童乐潜正向他走来。
“仙君,你怎么样?”乐潜扶起鸣素,从手中的小瓷瓶里倒出一枚丹药。
鸣素用力一推,丹药滚落,瓶子也掉到地上。
乐潜目光一黯:“仙君,你受伤了,需要服药。”
鸣素却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乐潜神色不动:“仙君,您在说什么?乐潜一直在这里啊。”
“一直在?”
“自然是一直在等仙君回来。”
乐潜让鸣素靠在自己肩头,重新拿出一个小瓷瓶:“仙君受了伤,需要服药。”
鸣素有气无力地看着乐潜倒丹药出来,问:“乐潜,我问你,我身上那块祥云玉佩,是哪里来的?”
乐潜的手轻颤了下:“仙君指是哪块玉佩?”
“那块你说我以元神之态,从凡间带回来的玉佩。”
乐潜笑着说:“那么就是仙君以元神之态,从凡间带回来的。”
鸣素也笑了笑,按着乐潜的心口,轻声道:“可我刚刚想起来,那块玉佩,我明明已经给了别人,又怎么能从凡间把它带回来?”
之所以第一次看到玉佩时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因为玉佩根本不该在他手上。
那日陆清羽回军营前,将魏泽送的祥云玉佩交给了桃姑娘。回到军营就被一道圣旨押入天牢,一直到死都没有再见过桃姑娘,更没有再见到那方玉佩,他又怎么可能带回天界?就算他真的带走了,为什么再见桃姑娘时,桃姑娘却没有问过?
玉佩不是他带回来的,乐潜说了谎。
交给桃姑娘的玉佩出现在乐潜手上,桃姑娘便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仙君,你累了。”乐潜将丹药递到鸣素嘴边,“服下这枚药,好好休息吧。”
他不管鸣素是否愿意,强行将药推入鸣素口中,鸣素全身无力,只能任他施为。
丹药入口即化,在身体里点起一团火,烧得鸣素疼痛难当,左右翻滚,一把抓破了乐潜的衣襟。
“很快就会好了,”乐潜将掌心贴在鸣素额头上,安抚似的低吟着法诀。
鸣素咬破了嘴唇,痛极反笑:“我想起地界有样东西。”
乐潜专心念法诀,并未答话。
“一些地族之人在凡间出生,生来并不具有地族的特征,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