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禄玥有些失望,“我以为你会叫碧桃丹萼之类的名字……”
广韵仙君笑了笑,没有回答。
真是个孩子。
他想起被留在松涛海的乐潜。
没想到,白虎星君的清泉殿里,竟也有这样的“孩子”。
“到啦!”禄玥带广韵仙君到一扇大门前,“你进去就可以看到监兵阁了,这里我们不能随便进,我就不陪你了。”
“好。”广韵仙君点头道,“谢谢你为我带路。”
“以后就是同伴了,说什么谢不谢呢?”禄玥豪爽地拍了拍广韵仙君的肩,“星君大人一般不过来这里,你慢慢打扫就好,我三个时辰后过来接你。”她转身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跑回来,认真地叮嘱,“这里内外戒备森严,你可别乱跑,被抓到就惨了!”
广韵仙君依然笑着说:“好。”
内外戒备森严?
可是到现在,他连一个侍卫的影子都没看到……
再说,就算真的戒备森严又如何?
广韵仙君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禄玥走后,这里便静得恐怖。
因为太安静,所以不敢动吗……
心魔……
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两扇大门被缓缓推开。
迎面一阵冷风,混杂着寒冰般的气息。
眼前开阔,一直到遥远的尽头,中间红毯上空无一物。
两边垂下纱幔模糊了视线,依稀看到纱幔后随意摆放的架上各式兵器,以刀为主。
在正对着的前方,阁中彼端,是九层阶梯,三层高架架起的一把纯白厚重的刀。
白玉刀柄,虎纹刀鞘,缨络半搭在刀身上,血一般鲜红。
那是最初的白虎星君传承的佩刀:监兵。
广韵仙君不由地向那柄刀走过去,走到半路,眼前一晃,竟已来到九层阶梯下。
幻术……
广韵仙君回头望去,大门与他之间的距离,比他走出的要多一倍。
门慢慢地合上了。
谁?
偌大监兵阁中寂静无声,只有白色纱幔不时地飘起,又落下。
风从哪里来?
广韵仙君走上九层阶梯,他已经站在监兵刀前,森森地寒光让他有点冷,又有点兴奋。
这是一把能够斩杀神灵的刀。
魂飞魄散,形神俱毁。
是谁为最初的白虎星君打造了这把残酷的刀?铸剑师言翳,还是绣剑师灵璈?
广韵仙君目光渐冷,指尖搭在刀柄上,监兵刀毫无反应。
它在沉睡。
传说自最初的白虎星君陨世后,继任的历代白虎星君,再也没有能让它出鞘过。
这把监兵刀就一直被放在这里,只有新的白虎星君就任时,会被当做象征拿出去展示一圈。
已经成了一把装饰品。
这才是……暴殄天物……
想起蟠桃会上姚天君痛心疾首的样子,想起怀中的桃核。
姚天君说,这桃子只能在瑶池边上种,用瑶池的水来浇灌,否则是不会发芽长大的。
西王母的蟠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三千年成熟,他又没有亲眼看到过,就知道种在别的地方活不了了?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天界这种……尽是谎言的地方……
有点熟悉的肃穆杀气倏然闯入,广韵仙君下意识地回身望去,白色的身影迅速逼近,来人卡住他的脖子,强迫他抬起头来。
寒意当头灌入,呼吸被夺走,广韵仙君袖下掐指成决。
“你是谁?”
广韵仙君指尖凝聚的法力轰然溃散。
那人再次问道:“你是谁?”
广韵仙君眼角泛红,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那人终于松开了手,广韵仙君瘫倒在地,捂着脖子,往后蹭了蹭,靠在架子上,仿佛受到惊吓的小动物,瑟缩地抖着肩膀,小声答:“鸣素……”
那人皱紧了眉头:“鸣素?”
“我……我刚刚来的……我是……灵山的桃精……”
广韵仙君紧张地低着头,手心冰凉。
魏泽认识桃姑娘,那么他……他知道桃姑娘就是桃精吗?
“原来是桃精。”他点点头,似乎没有再怀疑,“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广韵仙君心底松了口气,惶恐地跪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害怕地说:“星……星君大人……”
白虎星君,商青。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广韵仙君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但他还是尽职地跪着,不敢抬头去看那人。
“起来吧,别跪着了。”白虎星君绕过他,走到监兵刀前,“我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清泉殿的人,不会随便下跪。”
果然是武将风范……
广韵仙君听话的站起来,仍是弓着身,低着头,战战兢兢的模样。
仿佛看到白虎星君紧皱的眉头。
这和魏泽……又是完全不同……
魏泽能文善武,严于律己,每次见那些权贵时,都是恪守礼节,从来没有逾越,也因此很得一些人的欢心。
魏泽恐怕是白虎星君很不喜欢的那种人吧。
轮回就是如此无常。
“你叫鸣素?”白虎星君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是。”广韵仙君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记住,不要乱碰这把刀。”白虎星君手搭在监兵刀的刀柄上,“你若被它伤到,毕生修为尽毁,只能重入轮回道,以肉身凡胎,一切重新开始。你若因它丧命——”
广韵仙君心下蓦地一紧。
“元神俱灭,就再也没有生还的余地了。”
白虎星君视线扫过,广韵仙君仍是交握着双手,没有抬头。
明明在发抖,却总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在害怕什么。
灵山的桃精……
白虎星君略一沉吟,旋身离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7
乐六 清商吕 。。。
商青自孟山归来,带了满身的煞气。
一众侍卫侍女奴仆们人人自危,说话走路都赔上几分小心——虽然商青不是个脾气暴躁的主人,但天狱大将的威名,也没人想去试探真假。
商青扫过前来迎接的人们,这些人对他俯首听命,恭恭敬敬,从不违逆。
因为他是天帝御封的大将,是白虎星君,西方天塔的镇守者,清泉殿的主人。
但不管他在外面如何,回到孟山,他始终是商青。
只是商青。
一个无法真正得到族中长老们的认可的,无法让真正让全部族人奉他为首的,孟山白虎神族,名义上的族长。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是商青。
一个流着一半龙族血脉的白虎族人。
商青遣退左右,独自在落日峰后舞刀。
他把一干怒气凝聚在刀刃上,要将山峰劈开一般挥去。
他的父亲是出身白虎神族,母亲却是龙女,二人私奔下凡,在渭水河边安家立命。
他们一家在凡间本来过得很好,直到魔族的出现。
商青咬紧牙关,父母丧命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些鲜血和苦痛深刻在他脑海里,从来不曾淡化。
魔族,原本地界的子民,三界混战失败后,沉寂在人界与天界之下,天族历来的死敌……
身为天族的父母,意外遇到从三界裂缝中跑出来的魔族,最终寡不敌众,惨死在对方的屠刀下。
那一天,他因被送到邻村的先生家读书而逃过一劫。后来邻居找到他,把他带回家,埋葬了他的父母。
之后他一个人在凡间漂泊三年,才被姑姑找到,接回孟山,成为姑姑的养子。
在知道自己有能力为父母报仇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疯狂地学习各种武学与术法,忘记周遭的一切,只为斩妖除魔。
他最终成为族中最强的人,继任白虎星君。
几千年中他手刃了不知多少魔族,当初那份强烈的复仇之心却已不似最初的灼热。
当某天回过身来,他发现,自己是一个人。
作为商青,他一直是一个人。
就连当初下凡找他,又收养了他的姑姑,与他的关系也带着几分生疏。
一种无法言语的寂寞突然袭上心头,无法摆脱。
手中的刀,异常沉重起来。
他为仇恨而握刀,而这刀,还要握多久?魔族,他还要斩杀多少?
弥漫的山雾中夹带着幽香,细微的拨弦声一响即止。
然而就这一响,已经足够。
即使此刻分神,商青仍是天界最强的武神将,他本能地捕捉每一处不同寻常。
商青猛地挥刀斩向弦动的地方,厉声喝道:“滚出来!”
“啊——”
巨石的碎裂与惊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人自山坡上踩空,抱着木琴滚落了下来,跌在离商青不远的地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抬头一看是商青,吓得又跪了下去。
“我——我——”他一身白色奴仆的衣饰沾满灰尘,整个人狼狈不堪,话都说不出来。
在哪里见过他?
商青收刀入鞘,大步迈向那个抱着木琴的仆人。
在他熟识的人里,只有朱雀星君离墨善琴艺,而那所谓“善琴艺”在他眼里,不过都是些烦人的噪音罢了。
现如今,他的清泉殿里,竟然出现带着琴的人……
商青走近,那人头压得更低,几乎贴到地面,他全身都在发抖,却始终抱着他的琴,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
“你是谁?”商青缓和了声音。
“鸣……鸣素……”那人越说声越小,到最后几乎没有声了。
商青蓦然想起监兵阁中,那个胆敢碰触监兵刀的桃花精。
原来是他……
“灵山来的?”
鸣素不着痕迹地往后蹭了蹭,犹豫了下,低声答:“是。”
“你会弹琴?”商青不觉间放软了语气。
鸣素抱着琴的手紧了紧:“是。”
“那你弹弹看。”商青说罢,席地而坐。
鸣素怔住。
商青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听鸣素弹琴,也许是因为看到了琴,也许是想听听看离墨以外的琴声,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暂时没想到。
不过,看到这个灰头土脸的小桃精发愣的模样,商青突然觉得心情好起来。
鸣素心里七上八下,商青一会儿怒吼一会儿砍人,说要听琴就不管不顾地往地上坐,他不知道商青在打什么主意,又害怕被戳穿身份,这琴弹是不弹,左右都很为难。
他有点后悔自己那一系列无异于自掘坟墓的愚蠢行为。
先是为了平复难以抑制的情绪,悄悄溜回松涛海把自己的琴带进了落日峰;接着在发现商青出现在落日峰后,非但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对方练刀;然后沉迷于对方狂乱的刀法中,竟不自觉地拨动了琴弦。
自寻死路。
是因为放了太多精力在一件事上吗?
鸣素偷偷瞄了眼,商青正襟危坐,腰悬宝刀,刀柄就在手边。目光向上,就与商青撞了个正着。
他慌忙低头,忍不住往后缩了下,背靠着滚落的岩石碎块,再无可退的余地。
“你在等什么?”商青忍俊不禁。
这个灵山来的桃精怕他,可又不是他常见的那种害怕。
鸣素迟疑片刻,放平了木琴。
那木琴与商青以往见过的大有不同:它与其他琴一样以凤鸟为形,但更长更宽,上有七弦,其中宫、商、角、徵、羽五弦与琴身皆为深棕红色,少宫、少商二弦则为黑白红相交的杂色。琴额下缀有九个金铃,似乎是哑的,风吹琴动都不响。
“你这琴……”
按在琴弦上的手指顿住,鸣素觉得全身都在冒冷汗——
怎么就拿了这把琴过来……他……他认出来了?
半晌,却听商青道:“你这琴可真难看。”
离墨的琴是棕红色,以蚕丝合弦,表面有一些断纹,尽管商青不怎么喜欢那琴声,但外形看上去还是很漂亮的。而鸣素这把,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
鸣素红着脸,反驳也不是,不反驳又不甘心。
广韵仙君的琴艺三界首屈一指,他用的琴也是三界独一无二,从来养尊处优被人夸赞,何曾被当面指称这名满三界的“九皋仙羽”难看?
这个……这个半点不通音律的木头!
鸣素左手按弦,右手拨刺,起伏流转,如万壑松风。
8
乐七 旧香痕 。。。
桃花盛开的时候,陆清羽在朋友的接风宴上遇到魏泽。
喝醉的好友拽着他的袖子为他介绍,这位魏公子,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忠勇正直文武双全,就是出身低微家世贫寒,至今怀才不遇,可惜,可惜啊。
当时皇帝不顾太子和大臣们的谏言,整日与刘贵妃在宫中厮混,将朝中大小事务都交给权臣王忠。王忠长期以来窃权罔利、结党营私、排除异已,甚至几次企图加害太子,偏偏最得皇帝宠信,皇帝甚至认为太子诬告王忠,是因为王忠对他太过忠诚,而太子则是想提早继位。
陆家是太子的支持者,和许多大臣一样,相信太子继承大统的那一天,就是王忠等人命尽的那一天。
所以,那场宴会后,陆清羽把魏泽介绍给了太子。
他以为自己给太子找了个好帮手。
直到被押入大牢,魏泽跟在王忠身后出现在他面前,他仍然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直到被送上刑场,魏泽作为监斩官,为刑场上的每个人扔下红牌,他依旧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直到刀锋划破血肉,魏泽坐在台上,冷漠地看着他受刑,看着他被千刀万剐,他还是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
他幻想着会突然有人去救他,然后告诉他,这都是魏泽瞒天过海的计策;他幻想着这都是梦,梦醒来,魏泽会像往常那样,披着外衣,坐在桌旁看书。
但他一觉醒来,已经不是陆清羽。
也许,你有苦衷……
鸣素缓缓睁开眼,指尖停留在某根弦上方,余音犹然在耳。
商青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仍在闭目聆听。
弦音逐渐散去,商青身形不动,神情如故,鸣素望着他,第一次仔细地看清眼前这人的模样。
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魏泽通音律,晓诗书,反倒是陆清羽常年习武,少碰乐器。
若是二人一个奏乐,一个舞剑,那必然是魏泽奏乐,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