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溪轻笑一声,道:“你就不怕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忽然间什么都没有了会不适应?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到时候万一后悔了,想要再当回王爷,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这样的日子就很好,怎么会后悔?”赵慎道,“现在回想起来,深宫大院里,纵然衣食奢华,却很难找到一份真心,人与人之间看似一派和乐,细究起来,都有各自的利益关系。别的不说,我父皇后宫佳丽三千,有哪一个是真心将他当作夫君来看待的?蒙着太多权力和金钱,反倒连真心都掩盖了。相比起来,我宁可用荣华富贵去换得一颗真心。”
“你小时候在宫里,怕是过得很难吧……”严子溪忽然道。
“我倒也不是从小就住在宫里,我出生的时候皇爷爷还在位,那时候我们一家住在亲王府,虽然内宅之间少不了明争暗斗,但远不如现在那么激烈。我出生后没多久,我母妃就去世了,父皇怜我年幼丧母,难免对我多偏心一些,也正因如此,一直有人担心我成为他们的阻碍。后来皇爷爷驾崩,父皇继位,我就同两位哥哥一起搬进了宫里去居住。那时我们兄弟几个都还小,我不过是个两岁孩童,连大皇子赵忻也只有七八岁年纪,父皇以孩子年幼为由,不愿意过早立下太子,如此一来,东宫之位空闲,反倒加剧了后宫斗争,我一个没有依傍的孩子,又处处被皇上护着,自然就成了后宫女眷的众矢之的。父皇嘴上不说,心里十分清楚,因此才对我这般放任,我身边的人,方铭承安,也都是父皇亲自安排的,他是希望我能在远离朝堂的地方过几天平平安安的日子。”
“自古以来,储位之争都是以血肉铺就的,那些妃子们哪里甘心让这么大一个诱惑摆在自己眼前而不去争取?”严子溪叹道。
“可不是?我本无意争夺那个位置,可是很多时候,身在其位,不争,就只能被人当做了那铺路的石头。”赵慎也叹了口气。
文帝虽然只有三个儿子,可后宫的宠妃却不少,人人都想在太子一事上掺上一脚,局面十分混乱。普通嫔妃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几位皇子的生母。大皇子赵忻天资过人,加上皇长子的身份,理应占尽了优势,只可惜他的母家云妃出身平凡,不过是一个七品文官家的庶女,当年误打误撞才成为了文帝的侍妾,替他生下了长子,赵忻一出生就处于劣势,难免心有不甘;二皇子赵恒的母家曹家倒是风光无限,他的舅舅曹显在镇南军中表现突出,算是年轻一辈中很有潜力的将领,母亲曹贵妃国色天香,也极得文帝的宠爱,只是赵恒从小就缺乏智谋,只会一味动用武力,不是文帝心目中太子的最佳人选;剩下的赵慎倒是个帝王之才,文帝也有意栽培他,可惜因为秦家的事情,他和文帝父子离心,早已彻底断绝了争权夺利的念头。
“我自幼丧母,一直在乳娘的照料下长大,小时候虽然有一个皇子的名分不假,可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快乐,总是被一个人丢在寝宫里,有时候对着一堵墙就可以坐上一天。好在后来父皇替我寻了伴读,好不容易寻得一个谈得来的知己,没几年却又分开了。”说到这里,赵慎忽然没有了言语,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秦畅的脸庞。那个眉目张扬的少年,曾经是赵慎生命里唯一的温暖,只是如今,也在权势斗争的深渊里成为了殉葬品。那段感情,就如少年鲜活的生命一样,还未滋长,便已落幕。
认识严子溪以后,赵慎其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过秦畅,但那些深入骨髓的伤痛,却并不会因此而消磨。秦畅这个名字,就像是刻在赵慎心头的一道疤,每每记起,就牵动全身。
“是……秦家?”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严子溪有些讶异,迟疑着开口问道。
“正是秦家。秦家在朝中声名赫赫,几代人都是国之良才,丞相秦墨斋更是惊才绝艳,难得的风流人物。小畅做了我的伴读之后,秦相一家都对我十分照拂,就连逢年过节时候的小物件,只要有小畅一份,就也总有我的一份。有一年元宵节,小畅回家团聚,我一个人在宫里过节,秦相怕我孤单,特地命人送了许多灯谜进来给我解闷,有时候想想,秦家人对我的关心,倒是比明堂上我的亲生父亲还要多上几分。正因如此,我才那么急切地想要了解当年的真相。”赵慎缓缓讲述着当年的事情,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沉痛。
严子溪听着,心里有些恍惚。赵慎口中讲着的这个秦相,是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自己是秦墨斋的儿子,本应是最熟悉他的人,如今却只能听着人家口中的只言片语,去自己描画父亲的模样……还有自己的哥哥秦畅,曾经和赵慎形影不离地度过了许多年的岁月,那时的赵慎是什么样子的,那时的哥哥又是什么样子的?
仅仅是想着,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羡慕。是的,他是那么羡慕自己的哥哥,可以在父母身边长大,如此亲近地见证赵慎的成长,而自己——十多年前的自己,还在遥远的深山里,孤单地迎接每一个晨昏。
若是能伴在父母亲人身边,死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大约这就是命运,自己和赵慎注定会相识一场,只是,这迟到了二十年的相遇,终究还是晚了……
“秦相是个好人,他们一家都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难得你还记得他们。”严子溪闭上了眼睛轻声道。赵慎是个念旧的人,虽然并不常在自己面前提起秦家,但语气中的情感却万万不会有假。或许,这人真能替秦家沉冤昭雪也未必?
“是啊,他们一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黑暗之中不能视物,只有严子溪清浅的呼吸在耳畔回荡。赵慎发现,只要有严子溪在身旁,自己便能坦然地揭开过去的所有伤疤,将那些尘封在心底的伤痛娓娓道来。就好像这么多年来空荡荡的一颗心,忽然有了方向,再也不是孑然一身了。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心情。赵慎的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方才饭桌上两人双手交握的场景。心里又是一动,与黑暗之中,将自己的手覆上了另一双总是有些凉意的手。
“你……”严子溪吓了一跳,想要挣脱,却因为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而施展不开动作。好在四下一片漆黑,没人能看见他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脸色。
两人方才是面对面说着话的,此刻也依旧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赵慎静静感受着对方的慌乱,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借着夜色的掩护,一些平时不敢做的、有些轻浮的举动都仿佛自然而然一般,严子溪还没回过神来,便感受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双唇,一双眼睛不由瞪大了几分。
赵慎……这是在吻自己……
不能视物,其他的感官却变得敏感,看不见的亲吻更加动情,唇齿相依间,仿佛连对方的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个是因为太过震惊而忘记了动作,一个却是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一时间,竟谁也没舍得打断这个亲吻。
“你……咳咳……”一吻终了,严子溪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了。
“我早就想这么做,只是生怕惹得你不快。若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还真没有胆量实践一次。”赵慎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语气里却是深深的情意。
严子溪脸上快要烧起来,轻轻啐了他一口道:“我正想寻些话来安慰你,结果你倒这般……这般无赖!”
“你不需要说任何话来安慰我,你能在我身边,就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子溪,我这一趟丰县,来得真是值得,你不知道,认识你以后,我每天都有多高兴。”赵慎带着笑意道。
严子溪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在黑暗中狠狠地瞪了赵慎一眼,却忘了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对方根本就看不见,只好又虚张声势地冷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赵慎失笑出声。他大着胆子做了这事情,已经做了好被严子溪赶下床的准备,结果那人的心眼却实得很,明明已经羞愤不已了,还不曾起半点薄待自己的念头。心里的喜爱之情更甚,不由将两人交握的双手紧了紧,道:“情之所至,不由自主,子溪也是男人,定能理解我这种心情。”
严子溪这才想起自己的手还被人家握着,赶紧用力抽了出来,翻身背对了赵慎道:“胡说什么呢,天色不早了,还不快些睡觉?这是在卢老伯家里,亏你还能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话就不对了,卢老伯就算知道了,一定也是赞同我的。我可早就告诉老伯了,我此番回京是娶妻去的。”赵慎调笑道。
“谁要嫁给你啊,你这人表面正经,内里却油嘴滑舌的,娶了人家姑娘也是白白祸害了别人。”严子溪轻斥道,脸上却也浮起了一丝笑意。
赵慎知道他不曾真的生气,便也顺势往严子溪那头贴了贴,道:“我不祸害姑娘,我祸害子溪一个就够了。”那架势,竟是一点也不怕热似的。
严子溪被他烦得挣脱不开,内心却觉得格外甜蜜,似乎身边多了这么个人,连睡梦中也变得香甜了起来。心里抱怨着抱怨着,也就渐渐进入了梦想。
作者有话要说:
☆、25
未防拖得久了引人注目,赵慎最终没有在路上多作逗留,翌日清早,一行人便辞别了卢老汉夫妇,继续往京城赶路。
经过昨晚上一闹腾,严子溪再面对赵慎的时候总是有些不自然。平时还好,周围还有旁人,有意无意地总能将那人忽略过去,只是一到赶路的时候,偌大的马车里只剩了他们二人,这种感觉便有些微妙了。自从在卢老汉家偷到一个吻之后,赵慎就开始变本加厉,逮着机会就不忘吃几把豆腐,严子溪又羞又臊,偏偏还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惊动了马车外头的侍卫。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赵慎的这番安排另有所图,可是每当他提出要和侍墨共乘一辆马车时,赵慎总能笑嘻嘻地摆出各种借口来让他打消念头,严子溪就算心里羞恼,也只能看着赵慎干瞪眼。
他并不排斥和赵慎的接触,甚至很多时候,赵慎的亲近总能让他觉得幸福,这样的惬意感觉是之前从二十年来未有过的体验。可是,温柔像毒药,若是中了毒,以后可要怎么戒掉?
和赵慎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严子溪只怕真正到了分离的时候,自己已经习惯了赵慎的情意,抛舍不下那双温柔的眼睛。
不过看样子,眼下赵慎显然是没有打算让严子溪“戒掉”自己。在他看来,他既然心心念念都是严子溪,决定了把对方作为一生相守的人,那么亲密的举止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严子溪生性内向,对于男女之事生涩不已,赵慎生怕吓坏了对方,因此才选择了这条“循序渐进”的法子。这不,在接连被自己“骚扰”了好几回之后,严子溪的反应比先前镇定了许多,连被赵慎偷偷亲吻的时候也最多是投给对方一个埋怨的小眼神。赵慎爱极了他那样的小表情,心里像是被人拿着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整个人都充斥着一股愉悦的气息,连石头人一般的方铭也察觉到了主子的好心情。
不知不觉,大半个月就这么在路上耗过去了。在丰县的时候还是夏末,这时候倒有了些初秋的凉意。严子溪每逢秋季必犯咳疾,今年入秋又总是在外头待着,老毛病犯得比平常还要早上几个月。赵慎第一次亲眼看着严子溪犯病,只觉得对方每一声咳嗽都重重砸在了自己心上,顿时忧心不已,命方铭放慢了赶路的速度,自己则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严子溪,恨不得将那人的一举一动都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严子溪原本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关系拖累赵慎的行路进度,不过他一犯起咳嗽便浑身乏力,这些年又因为练功损耗了身体,病起来也就没有多余的心里去反对赵慎的意见。原本一天的路程,在赵慎的授意下生生分成了好几天来走。
好在京城已经不远了,几日后一行人进了横城地界。都说到了横城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京师,就连赵慎也松了口气。
横城是归途的最后一站,赵慎对这里熟悉得很。此地不像京城那样到处都是赵忻的眼线,办起事来方便许多,赵慎打算请个大夫将严子溪的咳嗽调理好了再回京,毕竟回京之后要面对的事情十分复杂,很难再有眼下这样的闲暇时光。
赵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明明担心严子溪跟着自己进京以后会遇到危险,却怎么也舍不得将那人留在丰县。他原先独来独往的无所畏惧,如今真正有了牵挂,才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重大,一举一动不容有半点差池。
大约是因为毗邻京都的关系,横城也沾染了些天子脚下的繁华之气,比别处更加喧闹繁华。马车一进城,赵慎便掀了半边帘子笑道:“已经到了横城,离京城也就不远了,咱们先在这里歇息着,过几天再回京城。横城风光不错,子溪你若是喜欢,咱们就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到处转转。”
严子溪顺着他的目光向外头看了看,见城中道路宽阔,两边皆是各式各样的商铺,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心里也多了几分欢喜。他虽喜欢安静,但见了繁茂景象,到底也觉得开阔不少。
“我在横城有位故人,咱们这几天就去他那里。”赵慎看了看严子溪,见他经过这阵子的调理稍稍恢复了一点气色,但整个人还是比刚离开丰县的时候瘦了许多,显得有些恹恹的,心里不由十分疼惜,暗道回京之后一定要命人给严子溪好好补补。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怎能如此羸弱?
严子溪睁大了眼睛看着外头的风景,心里却暗暗打着小算盘:这些日子一直忙于赶路,赵慎总以穷乡僻壤不方便为由同自己住一间屋子,后来自己病了,那人更是打着照顾的旗号光明正大和自己同吃同住。同住也就罢了,只是赵慎着实可恶,总要借机做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小动作,惹得严子溪脸红心跳,偏偏又反抗不过对方,只能一次次吃了暗亏。眼下到了这繁华的横城,各式各样的客栈数不胜数,赵慎难道还能以地方太烂为由只要一间房?
他这么想着,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笑意来,转头笑嘻